闲话说了一大堆,不知是谁提了一嘴:“有人在对面?”
宴会场合在池水之左,去到右边需得绕过一道长长的游廊,距离遥远又麻烦,再加上没人想错过这等名门相聚、结交好友的场合,故而嫌少会有人往那边去。
因此这话很快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一个个仰着脖子朝那边探过身子瞧去, 有人眼尖,不过片刻就认出了掩映在层层绿植之后的那张脸。
“那不是宋卿时吗?”话语间颇有些惊讶。
宋卿时?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均是一脸茫然, 显然都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就是前段时间, 魏大公子定下的未婚妻啊……”有人提醒。
啊,是她啊。
众人恍然大悟。
宋卿时有好几年都没在宴会上露过面了,没什么人记得她也不奇怪。
再加上她实在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没钱没权没才没背景, 名不见经传, 除了一张较为出众的脸还算有可取之处,其余皆是平平无奇, 可长安城长得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单单有美貌并不足以让她被人记住。
但她的未婚夫魏远洲却极具话题性,有了这层关系在,就连她都跟着变得瞩目了,尤其是在场的世家小姐小时候大多都被送去魏家读过书,打小就与之认识,一经提醒就都想起了这号人物。
不就是那个即将凭借一桩婚事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穷酸女吗?
名门望族挑选正妻,自来极为看重血统和门第,没几个人会越了这个规矩,可身为朝中顶级门阀之一的魏家却为了一个孤女坏了这个规矩,实在令人不解。
人性最大的恶,是见不得别人好,古语云:“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故而总有一些人嫉妒缠心,无法容忍原先不如自己的人,最后却过的比自己好。
若是没了她,这门好亲事兴许会落在她们当中的任意一个头上,人人都有机会攀上魏家这座大山,强强结合,利益交缠,会让自家更上一层楼。
众人神色各异,疑惑有之,嫉妒有之,不屑有之,厌恶有之,五花八门的,惹得一旁兴致缺缺的顾尤佳一时起了兴趣,于是好奇地跟随众人的视线往那边瞥去。
宋卿时,不是前段时间三哥特意让她派栀枝去请的人吗?
对面绿意盎然的凉亭中端坐着一道倩影,阳光散落,光晕照亮女孩的面庞,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白得仿佛在发光,那副过于惊艳的皮囊总是令人忍不住多瞧几眼的。
微风吹拂柳树的枝条婆娑,隔绝了外界的吵吵嚷嚷,独自品茶,好不惬意。
顾尤佳不由心生羡慕,比起与这些小姐们虚与委蛇地相互应付着,她更喜欢像宋卿时这般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舒服又自在,不必陪笑敷衍,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倒是比我们会躲清闲。”
“她想过来,也得有人愿意搭理她啊,我看啊,她这纯粹是烂菩萨坐深山,没人理。”
“哈哈哈,你是会说话的。”
几道阴阳怪气的声音飘过,让气氛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忽然有人接连高喊了几声:“宋小姐,宋小姐……”
这话一出,引得众人朝说话之人杨欣看去,只见她眸子转了转,笑道:“都是儿时好友,如今有几年没见到她了,请她过来叙叙旧也好啊。”
旁人一听就知道她这是不怀好意,叙旧?怕不是又憋着坏呢。
从前在谢家读书时,就属杨欣坏主意多,最会带着她们变着法折腾欺负宋卿时,当初年纪小,分不清好坏,觉得有趣,随大流做了也就做了。
可如今个个都嫁了人,头顶有婆家压着不说,家中长辈也多番教导要收敛心性,因此没几个人愿意跟着她去趟这浑水,有辱身份不说,若是一不小心传了出去,还会毁坏自己的名声。
最关键的是,魏远洲孝期已过,重入朝堂,这也就意味着宋卿时很快就会嫁进魏家成为少夫人,今非昔比,万万不能得罪狠了,俗话说的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也就低门户出身,目光短浅的杨欣拧不清轻重,居然还主动去招惹对方,也不怕惹来一身骚。
大家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体面人,心照不宣就好,识趣地装聋作哑,没接这话。
见没人理自己,杨欣目光环视,然后投射到一处,“郡主,你说呢?”
众人又抬眸看向了坐于主座的蓝衣女子。
她大概十七八岁左右,头发全部挽起梳妇人髻,螓首蛾眉,秋水剪瞳,说不出的清冷绝然,身着一件价格不菲的湛蓝色轻纱羽衣,水色的广袖上是银线百蝶,栩栩如生,就像是要翻飞而出。
此人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柔嘉郡主。
柔嘉郡主的父亲靖安王,常年带兵驻扎澧朝和楚饶的边境,戎马一生,最终却身殒于十几年前的一场守城大战中,身为名门功臣的遗孤,被封为郡主养在太后身边,备受宠爱。
长大后更是有名动长安的世家贵公子魏远洲作伴,不光容貌、才华、家世、就连性情都极为登对,柔嘉郡主也不止一次透露过对魏远洲的欣赏,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最终会走到一起。
若不是因为中途插进来一个宋卿时……
说得难听一点,是宋卿时抢了柔嘉郡主既定的婚约也不为过,也难怪柔嘉郡主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提起她,脸色就如此不好看。
不过,她后来所嫁的夫君也不差,将门之后,功勋无数,领十万守军为澧朝镇守疆土,护一方安宁。
只是女孩子嘛,每当提起曾经的情郎,心中多少有些意难平。
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柔嘉郡主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水,唇角扯出一抹半高不低的弧度,“不关我的事,问我做什么?”
谁人不知,她真心爱慕过魏大公子,那抹弧度落在众人眼中,颇有些苦笑的意味。
心还会痛,就说明还未真的放下,那么她对宋卿时的敌意就还在那儿,针对宋卿时,就是巴结柔嘉郡主的突破口。
杨欣自觉拿捏了她的想法,脸上的笑容更为加深,唤着宋卿时的声调就更高了,“宋小姐,可否请你过来一叙?”
杨欣如今的夫家郑家,同她母家一样也是草根出身,因得良机获靖王赏识,有幸做了其直系下属,说是心腹也不为过,从此平步青云在长安城扎了根,虽然只是个从四品的官,但是有实权又背靠大树好乘凉,哪怕靖王离世多年,也有人愿意卖他个面子。
夫家明面未说,但自从靖王离世后,便将柔嘉郡主当作可以卖命的第一主子。
有这层原因在,杨欣自然想跟柔嘉郡主打好关系,毕竟这对她在夫家巩固地位百利而无一害,可柔嘉郡主眼高于顶,寻常根本就不给她靠近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破了僵局,她当然得好好表现。
思及此,杨欣打发了顾府的婢女去对面请人过来。
*
宋卿时看了眼传话的婢女,又看了眼对面的长廊和凉亭,里头人影攒动,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杨欣这厮盖会装模作样,又单方面与她积怨已久,上辈子有事没事就爱找她的麻烦,这辈子居然还是这德行,绕那么老远特意请她过去,定是没安好心。
“我与郑少夫人并没那么熟,无需叙旧,你帮我回绝了吧。”
宋卿时才不想自己送上门去找不痛快,抿了口茶直接拒绝了,可话说完后,婢女却停在原地没动,涨红的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怎么了?还有要说的?”她也不想为难一个小婢女,但是更不想为难自己。
两头都得罪不起,婢女咽了下口水,颤声劝说道:“柔嘉郡主和众夫人都在那边,诗词比拼和宴席也即将开始,宋小姐不如还是现在过去吧?”
婢女说的其实也没错,早去晚去都得去,总得面对不是?
宋卿时抿唇,其实更令她在意的,是婢女口中那一闪而过的名字。
柔嘉郡主。
眼前缓缓映出一张清冷绝艳的脸。
思绪一时被搅得难以平静,宋卿时闭了闭眼睛,羽睫发颤的厉害。
“还真是凑一块了。”她叹道。
婢女没听清她的喃喃之语,听语气还以为是她不满自己方才的话,吓得额头都冒出一层细小的薄汗。
宋卿时注意到这一变化,用帕子擦了擦唇,特意放柔了嗓音:“你带路吧。”
等婢女率先迈步,宋卿时提裙走出席位,特意落后几步,朝一头雾水的苏为锦简单介绍了一下,“邀我过去叙旧的叫杨欣,是我的死对头。”
“那表姐为何要赴约?”苏为锦面露担忧,小声问。
宋卿时侧过半张脸,宽慰道:“我若是拒绝了,岂不像怕了杨欣?故意躲着她?有时候就得正面迎敌,才能不败下风不是?”
听到她轻松的语气,苏为锦皱起的眉头疏散了一些,“也对,反正我会护着表姐的。”
宋卿时先是一愣,然后笑吟吟地打趣她:“那等会儿就指望你了。”
苏为锦跟着勾了勾唇,一本正经表忠心:“为锦甘愿为表姐冲锋陷阵。”
“哈哈哈,那你等会儿可得收敛点儿。”宋卿时揶揄含笑地看了眼她身上的婢女服饰,意有所指道:“若是你擅自出头,便是以下犯上,可得抓起来打板子的。”
“那就让她们打板子好了,反正不能让表姐受委屈。”苏为锦微微嘟嘴。
“真乖,没白帮你。”宋卿时以帕遮唇,悄悄朝她眨了眨眼,“不过你表姐我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与人起冲突呢?”
她难得俏皮一次,为她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添了几分灵活生动,苏为锦看得有些呆了,讷讷忘了回话。
苏为锦单纯,一向是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只有宋卿时自己知道,这些话都是借口。
比起杨欣,她之所以赴约,其实更多的是想看看年轻时候的柔嘉郡主,多年未见,也不知是否如记忆里那般耀眼。
*
隔着些许距离,都能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宋卿时脚步一顿。
远远打眼一扫,便是几个熟面孔,但是样貌都要比记忆里青涩不少。
几乎在她一出现,一双双略带打量的眼睛就若有若无地落在了她身上,宋卿时不动声色地忽视掉其中的善意或恶意,大大方方地提步在石桌前的空地站定。
在座的大多已成婚,其夫君都是有官职在身,哪怕只是个闲职,她一个平民,都得向她们见礼。
宋卿时挺直腰杆,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舒目展眉露出合适的微笑,一一打招呼友好问安。
那声音轻柔随意,礼仪周到却又毫无做作的痕迹,举手投足间透着老成的干练,在一群莺莺燕燕里游走,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气氛呈现出一派诡异的和谐。
宋卿时的目光不可控地看向柔嘉郡主,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仪容气度是这群贵女当中最顶尖的,长相亦是极为出众的存在,让人想不去看她都不行。
宋卿时以为自己是该恨她的,再不济,也是讨厌。
毕竟她占了自己丈夫的心,多年后还写信插足,摧毁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怎么想,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可两厢对视,却没有想象中的针尖对麦芒,反而出乎意料的平和。
柔嘉郡主也在看她,那张脸比预想的还要出色,从前那个跟在魏远洲身后并不起眼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性子也一改往日的唯诺拘束,是不逊色于任何人的明艳大方。
似是惊叹她的变化太大,她的指尖悄悄一顿。
杨欣将柔嘉郡主的那点心不在焉尽收眼底,愈发觉得自己想的没错,扬起一张笑脸,凑到宋卿时跟前,笑眯眯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卿时,坐这儿。”
“瞧我这记性,前几日你定亲,竟忘了给你送礼,你可别生气。”杨欣边客套,边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
宋卿时睨一眼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忍了忍才没当即抽出来。
“忘了?”
“是啊,毕竟我们这些玩伴当中,就属你还待字闺中,总有种你早就嫁了人的错觉,谁能想到你熬到十八岁还没嫁出去?”
呵,想借年纪来羞辱她?
宋卿时暗暗叹了口气,和杨欣打交道,属实累得慌,三句话里,就有一句话是带着刀子,防不胜防。
不过她早已习惯,对付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全程面带微笑,只要偶尔点点头以示回应,大多时候都能糊弄过去。
毕竟只要够傻,听不懂她的阴阳怪气,就拿你没办法。
宋卿时佯装听不懂,重重哼一声,转移话题道:“那我出嫁那日,你可得备一份厚礼,不然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杨欣的笑容僵了一下,“哈哈哈,那是自然。”
这人还真是一点儿亏都吃不得,两句话就让她欠了她一份新婚贺礼。
不过,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笨,这么明晃晃的嘲讽都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