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为锦眼瞧他们脚程快,就要走远了,焦急之下也来不及多加商讨,慌慌张张提步跟了上去。
“你跟着,保护好表小姐。”宋卿时让小厮去跟着苏为锦,自己则带着绿荷朝着颂文消失的那个方向追去。
这头的张寅礼晃悠悠放慢脚步,为了防止露馅,愣是忍着好奇没转头看一眼,仅仅侧了下头朝颂文问了一句:“跟上来了?”
颂文明白他的肮脏心思,压着火不想回话,却不得不开口:“是。”
“嘿嘿,那就好。”张寅礼勾唇,隐藏在折扇下的笑容逐渐猥琐。
*
长兴街积香居,二楼的一处包间。
八个身着便服的吏部官员围坐在一张四方桌前,佳肴美酒,推杯换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你一言我一语,欢笑声和恭维声不断,将官场的那一套溜须拍马彰显的淋漓尽致。
一位身着墨色窄袖锦衣的男子倚窗而坐,背脊挺直,身影清肃,浑身都透着养尊处优的气派,捏着青色茶杯的手是极为好看的,骨节如玉,修长有力。
纵使安坐于嘈杂的应酬酒局,神情依旧淡然,脸上毫无浮躁之色,似乎一切喧嚣从不入他那清冽的眼眸,与周遭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端坐于主座的中年男子是吏部右侍郎王栩然,亦是这场饭局的组织者,四十多岁的年纪略微发福,满脸笑容带着精悍之气,瞧着就是个精明人。
从落座至此,便会有意无意往窗边的位置瞄上一眼,见对方一直都是这副置身事外的死样子,心中难免浮现出几分不悦。
想约一次这位,还真是比登天还难。
为了表示对魏远洲的欢迎,他这个吏部的二把手,劳心劳力准备了今日的友谊筵,还专门宴请了吏部四个部门里有头有脸的主事撑场面,这是多难得的一次结交同僚的好机会啊,以往刚入职吏部的新人里有几个有这个待遇?
旁人求都求不来,可他这个主角呢?
人倒是赏脸来了,但是除了刚开始张了金口说了几句客套话外,之后半个字都未曾说过,整个过程里除了喝茶就是喝茶,滴酒不沾就罢了,筷子都没见他拿起来过几次。
真真是没这个道理。
官场之道可不比读书之道,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他见了太多的所谓“清流正派”,从最初的不屑厌恶到同流合污,官场这个大染缸,无论你是何等纯洁的白纸,丢进去都得沾上几滴墨水。
人脉关系乃是重中之重,多个朋友多条路,哪怕你魏家的背景再硬,你本人也得吃得开才行不是吗?如此嚣张的态度,别说在座的对他以后的仕途起到帮助,不在背后使绊子就算手下留情了。
浪费了他的一片良苦用心不说,说不准还让其他几位同僚在心里对他有了意见。
他也不要求魏远洲对他感恩戴德,至少也得赔笑几杯酒来表示感谢吧?偏偏什么都没有,这么不给面子,倒显得是他这个长辈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王栩然闷闷灌了杯酒,杯底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响声。
坐在他右手边的清吏司主事齐卫青瞧出他的郁结,深知这起因源自何处,在其眼神示意下,主动挑起话头,“陛下和摄政王就这次安阳侯的事,闹得属实有些僵啊。”
“唉,可不是吗?”
安阳侯犯错,一个要废,一个要保。
一头是年轻气盛的新帝,另一头是手握重兵的摄政王,随便哪一个跺跺脚,整个长安城都得抖三抖,更何况是这两人于政见不和吵了起来,近些时日的早朝,就没一个人敢插嘴的。
“陛下意在削藩固权,誓要搅起风云,可如今北方边境局势不明,内部如何能再生乱?届时楚饶借乱来犯,恐战事再起啊。”
“受苦受难的,可都是黎民百姓。”他一口一个为了大义为了百姓,但话里话外,俨然偏向摄政王那边,苛责新帝“用药过猛”,坏了澧朝根基。
“王大人,可有何高见?”齐卫青忽地看向王栩然。
王栩然面色未变,轻飘飘打断他的话:“身为臣子,岂可妄议陛下和王爷?”
“王大人教训的是,都怪卑职的嘴没个把门的。”
“我们一把老骨头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往后,还得仰仗如魏郎中这般有实力的年轻一辈。”齐卫青适时将话题引向魏远洲。
齐卫青的话说完,王栩然捏着酒杯的力道卸去几分,佯装不经意又朝魏远洲看了几眼,心想他倒要听听对方有何正当理由。
可后者就像是没听见齐卫青的话一般,并没有给予回应,目光反而一直落在窗外的某一处地方,眉头略微拧紧,面容一半隐藏在阴影处,显得晦涩不明。
共处了一段时间,这还是王栩然头一回见魏远洲走神,不由心生好奇,却也不好贸然起身察看,于是又给齐卫青递了个眼神。
齐卫青心领神会,利落地给酒杯里斟满酒,随即跃起身走至魏远洲身后,“魏郎中,我瞧你这胃口不佳,可是有何心事?”
先是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人来人往的大街如往常般热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而就这么虚虚看了几眼,还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
再者,他怕再察看下去会引起魏远洲的怀疑,于是收起心思,哑笑开了口:“在座的大家都是同僚,魏郎中有什么心事何不说出来,兴许能为你答疑解惑也说不准呢?”
话音落下,一直不为所动的魏远洲总算有了些反应,扯唇淡笑道:“我的疑惑齐主事未必能解,就不说出来让诸位见笑了。”
他拒绝的语调还算客气,只是这话难免有轻视之意,齐卫青自觉被拂了面子,掩面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稍微顿了顿,才用不自然的语调辩驳道:“卑职虽然在学术上比不得郎中你,但是人生阅历上总归比你要丰富些,魏郎中年纪还小,有些事自然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知道的清楚。”
齐卫青表面装得恭敬,却不由腹诽:这些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瞧不起人,眼高于顶自以为是,不懂得谦逊内敛,于公于私,他都是长辈,哪能这么不给他面子?
魏远洲没有回话,神态懒倦地把玩着手中茶杯,半荡的茶水晃悠悠,倒映出主人毫无温度的双眸,隐约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冷意从眼底闪过,快的让人根本无法捕捉。
见他缄默不语没有反驳,齐卫青不自觉挺直了脊背,竟摆出一副长辈教育子女的姿态,苦口婆心地就要开始说教:“说起来,卑职的儿子与魏郎中一般大小,我常跟他说……”
可才起个头,他不知何时搭在魏远洲肩膀上的手指就被人迅速掰开,皱起眉疼得说不出话来。
猛地转眸看去,一直候在侧后方的段朝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冷冽的嗓音透着疏离的公事公办:“齐大人,我家公子不喜人靠近,望谅解。”
魏远洲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仍然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直到看见街道角落里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开始行动后,蓦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齐卫青尚未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又被魏远洲的动作给吓得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地向后倒去,杯中的酒洒了一身不说,还摔了个四仰八叉。
第31章 解围
魏远洲整理好久坐之下有些凌乱的衣摆, 眼皮微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的男人,薄唇吐出的字冷得掉冰, “齐主事年纪大了, 见多识广,应当知道分寸二字?”
“鄙人此生最讨厌的,便是不知分寸的越界,还望齐主事以后切莫再随意打探鄙人私事。”
这话,引得其他几位默默关注这边的官员纷纷侧目。
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狗吃屎,还被一个小他一轮的后辈如此教训,齐卫青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几番变换精彩极了。
可就算被如此对待, 他仍然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满,只能赔着笑:“魏郎中说的是,是我逾越了。”
后者一双狭长的桃花目敛了敛, 紧接着竟露出一个沉静而谦和的笑来, 冲着主座一直不吭声的王栩然拱手一礼道:“有劳王侍郎费心组局, 只不过晚辈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点事要处理,就不作陪了。”
“既是家事,先走就是。”王栩然回了个笑容, 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素来听闻魏远洲这人看似斯文和善, 实则是个薄情寡义油盐不进的主, 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多亏有齐卫青当这出头鸟,不然一时半会儿还试探不出他的底细。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话毕, 魏远洲也不等众人反应,便头也不回地越过饭桌,扬长而去。
等人走后,离齐卫青最近的官员也不能继续装作视而不见,赶忙屈身蹲下,然后动作麻利地将瘫坐在地上的齐卫青搀扶了起来,顺道关心了一句:“齐大人,你可还好?”
齐卫青忍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和手指,接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咬牙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接收到周遭众人投来的颇具耻弄的视线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脸面一时挂不住,愤愤叹息道:“我都是一番好心,倒是成了我的不是,好人难当啊,好人难当。”
王栩然自是知晓他的窘迫,轻声附和以示安抚:“齐大人切莫在意,这年轻人啊,未经世故,就是容易心高气傲,何须与他一般见识?”
“王大人说的是。”
几句话,便算翻篇了。
段朝跟随魏远洲前后脚离开,侧耳听到屋内传来的话,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出口提醒道:“公子这么做就不担心往后共事,他会耍弄手段?”
魏远洲脚下生风,快步下楼,闻言不由嗤笑,往后该担心的人是谁,还真不好说。
扭头瞥见脑袋一根筋的段朝还是一头雾水,默了默,旋即言简意赅地提点道:“他不敢。”
段朝一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也是,谁敢得罪我家公子,怕不是活腻歪了。”
段朝没入过官场,也没自家公子的头脑,但是这段时间跟在公子身后也见识了一些世面,慢慢的摸索出一些其中的门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之上,更是追求一个利字,而权利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各大世族盘根交错,利益关系往来何其紧密?
若是单看个人官职,就凭自家公子这区区五品小官,王栩然绝不会费尽心思筹办此次酒席有意拉拢,其余官员也不会给这个面子前来赴宴,更加不会忍受他在席上耍威风。
但是若加上魏氏继任家主这一身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正是因为背后有家族撑腰,才让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官员间本就不可私交过甚,更何况是同个部门,独善其身,慎交友交益友才是立身之本,这场饭席原就是逢场作戏,走个过场即可,本就无需讨好谁,公子愿意来,已是给足了面子。
可偏偏齐卫青那厮居然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竟敢当场倚老卖老,用官场那套在私下里的饭局拿腔拿调,就别怪不给他脸了。
魏远洲只一眼,便知道段朝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默了默,却也不打算纠正。
出了酒楼,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寻了片刻,很快便隔着人海锁定了那抹倩影。
当即抬步朝其追了过去。
*
炎日当空照。
天气本就闷热,帷帽内又不怎么透气,宋卿时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的。
颂文一行人,脚步还真快。
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终于在快窒息的那一秒瞧见了前方队伍的末尾。
总算没追丢。
她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宽阔的巷子,离主道很近,人群就在她们不远处,耳边似有似无传来走街串巷的吆喝声。
可不知是天气作祟,还是陌生环境带来的不适,心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宋卿时蓦然停下了脚步。
“小姐,怎么了?”绿荷跟着停下脚步。
宋卿时蹙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一路同行,怎的突然分开了?而且方才去的都是些热闹的知名店铺,怎么越走越偏?
“那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那人是不是顾公子吧?”绿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还以为她是累着了,故而提议道。
“算了,我们先原路回去吧。”
联络到顾云铮固然重要,可她并不想拿自己和绿荷的安危去冒险,俗话说当你预感到不妙的时候,最好赶紧跑。
这种时候,她还是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正准备掉头离开时,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捂住了自己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