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最后这句话,再强硬的男儿也禁不住,苏席玉眼眶湿润了几分,后悔、挣扎、痛苦、心疼种种的情绪激烈地在他心中对抗,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成碎片。
他明白,这些都是苏为锦为了安慰他编造的说辞,他昨日见过顾云铮,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和女人厮混的男人,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可他又比顾云铮强多少?或许还比不上他。
他明明亲眼看到了顾云铮的所作所为,却仍旧没有勇气当场提出退婚,甚至在那之前,还堆着笑意和顾尚书商议接下来的婚期。
他真是个没用的混蛋,懦弱的废物,连妹妹都护不住,还要用妹妹的幸福去换他自己的安生日子,他怎么能?怎么能将自己的亲妹妹逼到这种境地……
他跟卖妹求荣的畜生又有何区别?
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关联着整个苏家的生死,他就连个“不”字都说不出。
他反过来握住她的胳膊,能说出口的只剩:“锦儿,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苏为锦第一次见到大哥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如何不理解大哥的难处,佯装无所谓地笑了笑:“哥哥,你别忘了,我也是苏家人,也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只要嫁给顾云铮能帮苏家度过危机,我就嫁的值,反正嫁给谁不是嫁呢?”
“哥哥你不用感到太愧疚,你已经为苏家付出很多了,我不怪你的,也不怪任何人,你若是再觉得对不起我,便是不拿我当妹妹,不拿我当苏家人。”
“锦儿。”苏席玉哽住。
苏为锦急于岔开话题,便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拉着他的袖子软声撒娇:“瞧我们哭哭啼啼的,平白让表姐看笑话不是?哥哥,别再提这件事了。”
尽管隔得远,但是周围空荡安静,他们的对话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宋卿时的耳朵里,她感慨横在他们兄妹之间的无可奈何,也心疼原本天真无邪的苏为锦,就因为这么件破事,一夕之间被迫变得“懂事”。
苏席玉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泪珠,顺着苏为锦的眼神示意,目光落在等候在不远处的宋卿时身上。
他顿了一下,随即迈步走到宋卿时跟前,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让表妹见笑了。”
宋卿时在他过来之前,就已用手帕擦干净眼泪,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狼狈,彼此见礼,然后回了个笑容:“表哥哪里的话。”
“匆匆而至,也未能备个礼物,还请表妹不要怪罪。”
“表哥言重了。”
双方客套几句,又问过彼此长辈的安,苏席玉郑重感谢她对苏为锦这些时日的照顾,随后便将话题引向尾声:
“家中出了些状况,苏某心中挂念,所以此次不能在长安久留,等下回来京,定会给表妹捎些辰州的特产以表歉意。”
宋卿时捏了捏手心,果不其然,他们就要离开了。
“表哥客气,为锦妹妹也照顾我良多,反倒是我,竟未能提前向表哥问安,这就要走了……便只能祝表哥表妹回程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苏为锦闻言,上前抱住她:“表姐。”
宋卿时回抱住她,两人说了一些体己话,碍于天色已晚,他们得尽快出城赶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苏为锦和苏席玉前后上了马车。
片刻后,两辆马车相继消失在视野范围内,趴在车窗处挥手朝她告别的苏为锦也越来越模糊。
“小姐,表姑娘真的就这么走了?”绿荷眼睛和鼻子通红,显然也是哭过了。
宋卿时敛起依依不舍的眸子,喃喃:“是啊,走了。”
“我们也该走了。”宋卿时抬头,看了眼头顶标有“宋府”的牌匾,提裙往大门里走去。
等她回到自己的屋子,环视一圈,似乎处处都有苏为锦留下来的痕迹,恍惚间,就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脑袋晕乎乎的,后背刚刚躺到贵妃榻上,她就忍不住闭上眼休憩,试图缓解绕在心头的不痛快。
可那注定改变不了结局的失落和惆怅,就像一颗颗种子,逐渐在心里发芽扎了根。
*
接下来的几天,宋卿时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有闲情就做些绣绣荷包,绣绣手帕之类的女工,这是出嫁时要放进箱子里一同带去婆家的,相当于嫁妆的一种。
在澧朝,出色的针线活是一个女子必备的技能,绣工越出色越能得到婆母的欢喜,是能让新娘今后在婆家站稳脚跟的东西。
“小姐,歇一会儿,喝口茶吧。”绿荷端着一壶新沏的茶,从外头进入到里间。
听到动静,宋卿时猛然回神,低头瞧见绸布上绣着绣着就绣得四不像的鸳鸯,无奈扶额,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绣坏的第几个荷包了。
不过很快,绿荷就替她解答了困惑:“小姐,这已经是你绣坏的第八个荷包了。”
不愧是绿荷,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内心想法。
“哈哈哈,是吗?”宋卿时干笑几声,柔美的小脸飘过一抹尴尬,默默将其收起来丢到一旁的针线盒子里,藏了起来。
绿荷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小姐忧心表小姐,不如写封信寄到辰州去?等表小姐到了辰州,应当也就收到信了。”
“还是不了。”宋卿时抿了口凉茶,摇了摇头。
得知苏家出事,苏为锦回去后定是焦头烂额,又要忙着准备和顾云铮的婚事,她这时候给她寄信不是添乱吗?等她空闲的时候,自会给自己写信,若是没有,也情有可原。
绿荷垂了下眼,继续劝道:“那不如出去走走?就当散散心也好。”
宋卿时还未来得及回答,外头负责洒扫的小丫鬟的声音,隔着距离空灵传来:“小姐,门房送来的,说是有您的信。”
宋卿时和绿荷对视一眼,后者立马笑了笑:“难不成说曹操曹操到?”
绿荷赶紧跑了出去取信,留给宋卿时一个慌乱的背影,然后很快就见她回来了,欢欢喜喜将信递给了她:“小姐,给。”
宋卿时也有些期待,上面空荡荡的并没有署名,但是莫名的,她就觉得是苏为锦给她的。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指尖慌乱,稳了稳心神才开始看里面的内容。
“怎么样?是表小姐吗?”绿荷好奇,忍不住探了个脑袋过去,她识得几个字,大略扫了一遍后,先是愣了一下,后又笑着道:“啊,原来是魏公子啊。”
信的内容很简单:午时积香居见,有事告之。
署名:魏远洲。
“小姐,去吗?”绿荷观她神色,瞧不出是失落,还是高兴,木木的,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宋卿时从熟悉的字迹里回过神,她方才在想,哪有定亲过后,还像他们这般频繁私下见面的男女?魏远洲也不怕落人口舌。
“去,我也好久没吃过积香居的菜了。”宋卿时将纸张折起来,递交给绿荷,让她放到自己的妆匣最底层保管起来。
换衣服的时候,她顺便叫人给胡氏递个信报备要用马车,只不过她没敢承认是魏远洲又要见她,而是谎称上次买的零嘴吃完了,她要再去积香居买些新出的糕点吃食。
不过幸好二夫人没追究她跟苏为锦私自外出的事,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说来也奇怪,近期她做什么,胡氏似乎都不过问,也不阻拦。
到了积香居,绿荷报了魏远洲的名号,小二便带着她去了二楼雅间,小二只送她到门口,隔着一扇门,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说话声,她有些意外,还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呢。
除了魏远洲,还有个女声和男声,而那女声她再耳熟不过。
宋卿时吃惊,蓦地抬手推开了门。
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三双眼睛齐刷刷朝着她看过来。
第34章 顺毛
绿荷在看清屋内都有谁后, 就留在外头和段朝一起候着,顺便将门给带上。
“表姐!”
宋卿时怔了刹那,直勾勾瞧向头顶的声源所在。
眼前的女子, 笑盈盈的一张脸, 确是苏为锦没错。
宋卿时细细将她打探了一番,抿唇一笑,又惊又喜地问出自己的困惑:“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离开长安了吗?”
说罢,她又下意识往四方桌子前相对而坐的二人看了几眼。
苏席玉冲她友好笑着点头打了个招呼,态度比之刚见面时亲切了不少。
这一微弱的变化让她忽地悟出了什么,猛地转眸盯向一旁刚刚放下杯盏的魏远洲,他也在看她,眼神中若有光影流转。
他背对着光,面朝她的方向正襟危坐,样子清冷,说不出的慵懒矜贵, 尤其是那一双半阖的黑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失真,却无比的眷念柔和。
“说来话长, 本来我和大哥都已经出城了, 却在半道上被姐夫拦了下来……”
“咳咳。”
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苏为锦神情一顿,很快便意识到她刚才竟一时口快,将魏远洲直接称呼成了姐夫, 宋卿时和魏远洲二人还未成婚, 再怎么说提前改口确实不太合适, 不过她早就已经将魏远洲当作了自家人,这声姐夫也没叫错。
只是迫于自家大哥的威压, 她佯装没听见,岔开话题道:“表姐,你过来坐,我给你细细解释一番。”
魏远洲在听到那声“姐夫”后,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宋卿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故而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一时间,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燥热,双颊被这份燥热带动,羞红一片,一时忘了动作,只能任由苏为锦将她拉走。
雅间空间很大,苏为锦拉着她走到屋子的另一边,矮榻之上摆着张小桌子,刚好够两个人坐下,宽大的软垫上,还躺着一只约莫两个月大的小奶猫,浑身雪白的毛像一块美玉似的,带着柔顺的光泽,宝蓝色眼睛水灵灵的,看上去晶莹剔透。
“这只猫是我前几天在下榻的宅院里捡到的,估计是和母猫走散了,才两个月大,长得很可爱吧?而且她又乖又黏人,可讨人喜欢了。”
宋卿时听到她这么说,不由伸出手朝着它的小脑袋探去,小奶猫若有所察,主动伸长脖子,蹭了蹭她的掌心,软萌的模样瞬间便融化了她的心。
宋卿时弯眼一笑,小心翼翼伸手将它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给它顺毛,“你要把它带回辰州?”
“回辰州路途遥远,它还这么小,只怕是撑不过去,到时候再另行安排吧……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着,她可惜地叹了口气,然后便开始诉说他们被魏远洲拦下来以后发生的事情。
魏远洲替他们重新找了处小宅院安顿,然后让苏席玉将苏家出事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
在那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说明了他的来意,他给苏家指出了一条除了与顾家联姻以外的第二条路,那就是直接越级上书给皇帝。
能直击地方层层官员要害,并且不害怕被报复的人,就只有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
种桑养蚕,是辰州地区历来最擅长的事,无论是顶尖的技术还是人才都不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正因如此,朝廷才会选择此处作为革新培育新品种的地方,几万两真金白银投进去,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毫无收获。
所以魏远洲猜测,此间定有猫腻,恐怕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苏家家主苏怀赋的想法与魏远洲不谋而合,尤其当他发现那一封封上送的文书,如同一叶扁舟沉入湖底,再也没了回讯后,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可自从事发,苏家在暗中调查至今,却仍然没有半分进展,所有的线索总是寻到关键的地方卡住,就像是堵在喉咙口的一口老痰,上不去下不来,活生生要将苏家给憋死。
越是如此,苏怀赋便越怀疑是有人在其中捣鬼,可调查需要时间,上头却不打算给苏家时间,一纸判决书直接定性为天灾,将苏家给逼到了绝路,调查也戛然而止。
由此可见,背后之人的权势之大。
陛下本就忧心地方权势,若是得知此事,必定会震怒,苏家之困就有了额外的几线生机,当然,前提是,苏家能将功补过,揪出幕后只手遮天之人。
魏远洲承诺会帮忙递交文书,但是并不会牵涉太深,所以将选择权交给了苏席玉。
是选择牺牲苏为锦继续和顾家联姻平稳度过此劫,还是冒险拿苏家的未来赌一把,全在苏席玉的一念之间。
可现在他们坐在这儿,就说明,苏席玉选了后者。
“陛下以失职的罪名,将我父亲等一众辰州官员全都降了职,另外,陛下让我哥戴罪立功,协助下派京官彻查此案,若查不出,便革去我哥的所有职务,从此不能再入仕为官。”
当然,与之相反,若是能够查出,便能得陛下赏识,自此平步青云也说不定。
当苏席玉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机遇与挑战并存,困难与希望同在,最后的结果如何,皆在人为。
说完这番话,苏为锦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沉重的表情,不过她为人乐观,很快就恢复如常。
她缄默半响,继而道:“我知道,姐夫愿意出手帮助,定然是因为我们离开那天,表姐你帮忙说了什么对不对?”
她的话让宋卿时撸猫的动作一顿,不由回忆了一遍上次见面时他们说过的所有话,难怪那日他会问她苏为锦对她重不重要,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打算为了她去帮苏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