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时睁圆了眼睛,第一反应就是逃。
可她本就站在靠窗的位置,身后就是墙壁和封死的窗户。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往后踉跄半步,后腰抵在尖锐的窗台边沿,在他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用手臂格挡在面前,喉间发颤:“你、你、你别杀我。”
意料之内的一刀封喉没有发生。
他仅是伸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攥得人皮肉生疼,犹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拖拽的力道惊人,她手臂撤下,被迫与他的视线交汇,男子近在咫尺,黑眸如探寻猎物的鹰隼般骇人,直白而审视,眼角的疤痕更显狰狞,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她牢牢锁定在原地。
就在这时——
“大人。”
“大人您回来了。”
屋外侍卫的行礼声此起彼伏响起,宋卿时面上一喜,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男子单手紧紧禁锢住她的双手,将她轻而易举调转方向,后背陷进他的胸膛,冷硬陌生的男性气息席卷周身,让她的四肢百骸都蓦然变得僵硬。
粗壮的手臂环在胸前,毫不怜香惜玉,箍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一把锋利的刀横在了脖颈之上,一呼一吸间,那冰凉的刀尖紧紧擦着她的皮肉,似能随时穿透脆弱的肌肤,取她小命。
呼吸顿时一滞。
此时门纱外,一团模糊的黑影渐渐逼近,脚步停在门口,却在临了要推门进屋之际,停却了动作。
“叩叩。”
少顷,响起阵阵敲门声。
在对方出声之前,宋卿时蓦然开口:“本郡主要的枫糖糕买来了吗?”
话音刚落,她能清晰感受到颈侧的利刃,又往她的皮肉钻了几分。
身后男子一言不发,只一双嗜血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盛满了威胁,一副她敢耍小心机就一刀砍死她的模样。
宋卿时虽然怕的要死,却仍然想为自己搏一线生机。
只要……魏远洲能明白她的意思。
四周噤若寒蝉。
所幸,他接上了话。
“郡主现在吃吗?”
魏远洲开口,声音不含丝毫情绪,平淡到就像是日常对话一般正常。
听到他的嗓音,宋卿时瞪大的双眼瞬间噙满泪水,涌上来的委屈感吞没了她,可她只能强撑着精力,平静道:“罢了,本郡主今日乏了,就先睡了,枫糖糕明日再吃。”
“……是,郡主。”
借着微弱的烛光,能清晰瞧见那团黑影在门前施了个礼,随即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宋卿时神情紧绷,瞄了眼身后之人的神色,依旧是那副令人看不懂的阴沉,只不过她敏锐察觉到挟持着自己的力道松懈了一瞬。
突然,一支短刃横空穿破木门的纱窗,直直擦过宋卿时的耳朵,刺向身后之人的喉咙。
宋卿时的脑袋里一片嗡鸣,吓得浑身战栗,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趁着身后男子失神的一刹那,挣脱他的桎梏,拔腿就要跑。
可她的那点儿本能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别人的经年训练,不过转瞬间,那把刀便又架在了她的肩膀上,甚至更深,这次直接划破了她皮肤,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滴落几珠。
“若逃,我立马就捅死你。”男子恶狠狠的威胁。
门猛地被人踹开,魏远洲的脸一半隐匿在黑暗,一半被火把照亮,凝着男子手里抢来的绣春刀,以及女子脖间那抹被染红的瓷白,眼神逐渐诡谲,似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放了郡主!”声音又沉又哑,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似是见男子不为所动,魏远洲咬了咬牙,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谈判:“鄂温,你把郡主交给我,我放你走。”
果然,在听到魏远洲准确无误叫出他的名字后,男子终于正眼看过来。
“生面孔。”鄂温嗤笑。
眼神扫过魏远洲身后一众举着刀的皇家侍卫,掐着女人脖子的劲儿更重,言语间充斥着恐吓:“你能做主?”
魏远洲瞧着因为窒息而面露痛苦的宋卿时,狭眸中迸射出明显的恼意和锋芒,“呵,你觉得呢?你的狗命可比不上郡主分毫。”
他的话让鄂温更加确信怀中女人的身份,嘴角的笑容加深,“让我回楚饶,我便放了她。”
“可以。”魏远洲答得不假思索。
“注意你的刀,你若真重伤了郡主,你也不可能活着离开澧朝。”
这话,令鄂温的刀口偏移些许,斜瞥他一眼,忽然道:“我不信你,让翟敬宵那狗贼来和我谈。”
“谈什么?你一个瓮中之鳖,有什么资格和我谈?”
身披墨色大氅,着绯色官服的男人踏步进院,三十多岁的年纪,灼灼眼神透着雨幕扫视而来,逼人气势似要将在场所有人都压得喘不过来气。
此人便是锦衣卫的现任一把手,正三品指挥使翟敬宵。
见到来人,宋卿时只觉心凉了半截,泪水盈满了眼眶,生怕自己拙劣的伪装被翟敬宵戳穿。
她明白,在翟敬宵眼里,她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远没有一个他国钦犯重要,哪怕背后有魏家撑腰,她仍然是能够被放弃的棋子,而作为澧朝子民,亦要有“为国牺牲”的觉悟。
可谁又想死呢?
她,不想死。
若她失去“郡主”这一身份的庇护,鄂温反应过来自己逃不出去,兴许会拉着她垫背,直接让她血溅当场也说不定。
听到翟敬宵充满挑衅的话语,鄂温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冷笑道:“你们中原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不至于为了我一个死刑犯,失去一位郡主吧?”
“郡主?”翟敬宵挑眉。
翟敬宵知晓柔嘉郡主此刻也在云禅寺,若真是柔嘉郡主被挟持,以她的背景和远在北境的那位,鄂温还真的有谈判的资本。
只是可惜,宫中各位贵人的脸翟敬宵记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位,并不是什么郡主。
正当他准备下令捉拿时,有人忽然厉声打断他:“翟大人,郡主必须活着。”
“嗯?”翟敬宵上半身未动,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年轻人,对方清淡的眸底沉得发黑。
魏远洲步入雨中,豆大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发丝和外衣瞬间湿透。
只见他凑到翟敬宵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翟敬宵神色一变,缄默半响,忽地话锋一转:“为他备马。”
为翟敬宵撑伞的下属立于一侧,听到这话握紧了拳头,对他做出的决策感到不解,忍不住小声提醒:“大人,可不能放虎归山啊。”
鄂温可是他们耗时三年才抓住的暗探头子,这期间死了多少弟兄,耗了多少时间,就这么放了?
“放他走。”翟敬宵淡声重复。
第49章 哭泣
周围的侍卫也都一个个面露疑虑, 几个原本想抬起头看四周的反应,又把头低下去,犯人明明挟持的是魏少夫人, 为什么都要说她是郡主?
然而上级说话, 没有他们能插嘴的份,也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噤声让开一条路。
“你走前面。”鄂温抬脚踢了下她的脚后跟。
宋卿时面如土色,却只能依言抬步,脖子被迫仰起,瞧不清前面的路,只能慢慢摸索着越过门槛,走下台阶,朝着为鄂温准备好的那匹马走去。
院子里,一把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剑对准她的方向,侍卫们凶狠的目光仿佛盯着猎物的豺狼, 不知何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面对这样的场面,没有人不害怕,宋卿时也不例外, 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四肢发抖发软到不行, 却迫于颈边的刀,哆哆嗦嗦往院外挪动。
鄂温并未急着翻身上马,而是扫视了一圈, 确认马匹有没有被动手脚, 在做这个动作时, 他一直紧紧将宋卿时挡在身前,几乎没有破绽。
卫善注意到鄂温的动作, 怅然握紧手,悄悄在背后使了个动作,躲在暗中的弓箭手当即收起了弓箭,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翟敬宵扬声道:“此去北境万里路,你带着郡主能走多远?我劝你与其做些无用功,不如现在就放人投降。”
“等过了北境,我自会放人。”
宋卿时听到这话,心慌了,目光下意识朝着魏远洲探去,可她什么都瞧不见,五指关节紧抓,尖利的指田深深扎透鄂温手背的肌肤。
可他恍若未察,眨眼间就拖着她翻上了马,鄂温将她放到身后,预防有人在背后用阴招,
等人堪堪坐稳,大腿重重夹了下马腹,马儿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
没有翟敬宵的指令,可谓畅通无阻。
就这么把好不容易钓到的大鱼放了,卫善还是不甘心,忍不住问:“魏郎中到底跟您说了什么?您居然舍得就这么把鄂温给放了?”
——山下火灾,事出蹊跷。
这是魏远洲对他说的第一句,意在暗示他对方还有同伙。
——何不将计就计,一网打尽。
这是第二句,精准抓住了他的心思。
也成功救下了鄂温手里的那个女郎。
“虽然鄂温受了伤,但是仍然不可掉以轻心,沿路派人跟紧他,另外给各处暗信,争取将楚饶在澧朝的余孽一网打尽。”
翟敬宵的话音刚落,魏远洲拎着剑就要一同跟着去。
“放肆!”卫善伸手拦下他:“你一个文官,如何能插手我们锦衣卫的公务?”
可他的一句话就让卫善闭了嘴:“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利,能让我妻子至此险境?”
妻子?那女郎竟是魏远洲的妻子?
卫善还欲说什么,却被翟敬宵打断:“那就有劳魏大人了。”
这话便是他手下人暂时任魏远洲差遣的意思。
“多谢。”魏远洲凝眸,急匆匆落下两个字,随后疾步离开。
等他走后,卫善重重哼了一声:“区区一个五品,敢在大人你面前放肆?”
“若不是耽搁了三年,他的官阶绝不会只是个五品。”翟敬宵望着跟随队伍一同离去的那抹背影,眸色凛然,透着洞察秋毫的凌厉光芒。
权势低人一等,就只能处处限制于人,差点连心爱之人都救不了,怎么能不急?
这种感觉,他再懂不过。
卫善见翟敬宵停在原地,神色一顿,握紧伞柄问:“您不去亲自抓鄂温?”
翟敬宵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眼底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狠毒之色:“鄂温自然得抓,内鬼亦然。”
这话让卫善登时睁大了双眼,十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可若不是内鬼接应,重兵扣押的鄂温,又怎么可能有机会逃出来?
*
无尽的黑暗里,大雨磅礴,劲马在林间飞奔,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身上。
为了不被颠下马,宋卿时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马鞍,可这位叫鄂温的全然不顾后面还有个她,不停地挥舞马鞭,飞驰在乡野小道。
宋卿时花费全部的精力坚持了一段距离,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顶出来了,以她的那点儿力气,若是再执拗顾及男女之别,不去攀附身前之人,被狠狠摔下马是迟早的事。
雨水浸入眼睛里,混杂着灰尘泥土疼痛难忍。
宋卿时猛地眨了几下眼睛,咬紧牙关,小心翼翼松开握着马鞍的一只手,可紧接着上半身突然失去平衡,往后一倒,颠簸的马背让她整个人几乎悬在半空。
发丝随风乱舞,宋卿时吓得赶忙伸手,指尖艰难发力,终于抓住眼前之人的一片衣角,用力一扯,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忐忑的心,升腾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宋卿时长长呼了口气。
“松开!”
忽地,男人低沉的警告在耳畔响起。
“你以为我想碰你?我都要摔下去了!”她不管不顾地大喊。
尖锐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别样恐怖,林中的鸟类受惊,扑腾着翅膀四散逃去,鸣叫声愈发刺耳。
鄂温忍了又忍,竭力去忽视腰间那两条存在感极强的细胳膊,一段时间没再说话。
远处阑珊的灯火逐渐熄灭了,一盏接着一盏,由近及远,身后的风景几乎在一瞬间黑暗吞噬,夜晚的野外,不免让人有些恐惧。
一路积攒的委屈和害怕,让宋卿时再也憋不住,眼泪不要钱般从眼眶喷涌而出,顺着被雨水洗刷到近乎苍白的脸颊和下巴,直直滴落进鄂温的后脖颈。
恰驶入一排密林,滚烫的泪水不同于雨水的冰凉,激得鄂温眉宇皱成一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让他又一次爆了粗口:“哭个毛哭,给我闭嘴。”
宋卿时闻言,哭声一顿,随即更委屈了,怒吼道:“我就哭,就哭,有本事你真的砍死我啊!”
“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鄂温的声线骤然变冷。
“混蛋,你除了威胁要杀了我你还有别的说辞吗?”宋卿时抽抽嗒嗒,不要命地放狠话,但她潜意识里还是怕的,哭声慢慢削弱,眼泪鼻涕一股脑全擦在他后背的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