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琳并不回应,萧珍敛起笑意,抬手指向站在萧琳身边的萧瑜,忽然大笑道:“父皇啊父皇,你这样宠爱二哥,却还想不到他究竟和什么人勾结在一起吧——我一定会活下来的,我要等到那一天,他看着你的脸,那个时候我才是真的感到痛快啊!”
萧瑜目光如炬,不沾染半分感情地睥睨着萧珍,忽然也笑出了声,两人的笑声重叠在了一起,像是鬼魅哭泣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我是该说四哥天真呢,还是该说四哥有所觉悟呢,你究竟从哪里看得出父皇对二哥宠爱,难道此时此刻,你还有没有认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吗?”
他瞥见被萧珍小心翼翼珍藏在袖中的那道圣旨,只觉得萧珍过分可怜,对于他的恨意甚至冲淡了几分,提衫坐在萧珍面前,将他袖中册封他为太子的圣旨抢了过来。
“四哥不会心中觉得后悔吧,后悔自己沉不住气,后悔自己怎么就被人怂恿谋逆篡位,若是能耐心蛰伏,说不定你已经入主东宫了,是吗?”
萧珍躲避着萧瑜的目光,掩饰自己被说中的心思,无处遁形之后,便是勃然狂怒,他想抢夺那道圣旨,身子却无力支撑倒向前方,咒骂着萧瑜,说他如今小人得志又能如何,终归已经是一个阉人罢了。
“四哥的脾气还是依旧,犹记得前世十年不见,再与你会面时你对我说的话,也是这一句。”
萧瑜丝毫不恼,托着腮微笑看着萧珍,随后轻轻一抛,将那圣旨丢入一旁的火盆之中。
萧珍无力争抢,看着那圣旨在火盆中付之一炬,似乎他自己钩织的那套欺骗结网也在此刻一同化为灰烬。
“你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萧瑜,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如果你是想要报仇的话……你就杀了我吧,来吧!我做过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但是我求你,求你不要再伤害我的孩子,这一辈的恩怨,就在我们之中做结吧!”
反复提及过往之事,萧瑜虽依旧面带微笑,可是神色之中也多了几分冰冷,他摇了摇头说:“这可怎么能行?我遭受的屈辱,我心中这滔天的怨恨,杀了你一个怎么能够呢?莫说是你的孩子,包括睿王妃娘娘,你母家九族,我都要杀个干净,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
第112章 所思君子(二)
前世的萧瑜的确是这样做的,可是那份腐蚀骨血的怨恨,已经在前世就烟消云散了。
萧珍大怒,想要抬手去掐住萧瑜的脖子,萧瑜亦没有闪躲,任凭他的手无力地扣在自己颈侧,可是萧珍却不敢用一点力气,他崩溃地乞求着萧瑜谅解,萧瑜冷冷说道:“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方才二哥说的话你一点都没听到吗?再这样哭求惹我烦心,我连肃妃的陵寝也一同挖开!”
眼前之人依旧是自己的九弟萧瑜,他与自己相比年纪尚小,似乎还有一丝幼时一同玩闹时未脱的稚气,面上笑容暧缓,可是萧珍的乞求却戛然而止,他恍惚间看到萧竞权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厉声呵斥。
萧琳并未说什么,依旧问方才的那个问题,问那个未能降临人世的女婴要如何处置。
萧珍片刻后轻声回答:“这个孩子命苦,是我害了她还有王妃,就让她随母亲姓氏,叫做长生,来世寻个好人家投胎吧。”
“知道了,”萧琳答道,“我要问的事问完了……珍儿,从前我与你便交谈不多,并未尽什么兄长之责,事已至此,我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之语。”
看着萧珍血肉模糊的双腿,萧琳于心不忍,从袖中取出了一包治疗伤口的的白药,俯身放在萧珍身边。
“只是还需要为我自己辩白一句,我从没有想过和你争夺太子之位,也不知你为何恨我,你恨错了人。”
“二哥……我,我没有恨过你,我只是想要——”
萧瑜打断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讥讽道:“二哥从前便对你很好,他对每一位皇兄皇弟都关怀呵护,这些日子,为了这太子之位,你对他做了不少事,如今你想要的得到了吗?”
萧珍垂下了头。
“是我贪心不足,失了兄弟之情,走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父皇他留下那道圣旨,我就已经明白了,我输了……”
“你竟然还在想那道圣旨?”萧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知不知道紫宸殿中还有一道圣旨,其上也有册封太子的内容,你猜那一道圣旨里面谁会继任太子之位?”
萧珍疑惑地看向萧瑜,萧瑜竟然真的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交到了萧珍手中,其上分明写着立萧璇为太子。
“这,我不信!这是你骗我的,萧瑜,你究竟是人是鬼!你是来索我的命的,对吧?”
萧珍疯狂摇着头,将那道圣旨丢回萧瑜怀中,可是看着对面沉静如水的目光,他知道如今骗人的是自己,萧瑜有什么理由欺骗自己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两道圣旨都没有加盖玉玺,父皇的玉玺我们也没有找到,除了他本人之外,再无一人知晓,就像是父皇的心思那般。即便是我们这些人啊,为人之子,却也搞不懂为父之人的心思。”
萧珍依旧不可相信,萧瑜直言道:“二哥的腿有了残疾,他不能继承大统,可能的人也就只有你和璇儿了,可是你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啊,他怎么会在乎未来究竟是谁登上皇位,他如今只在乎这天子之位会否是他的而已。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轻声道:“你总是以为父皇偏私二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身体落下残疾的人是你,余下的是二哥和璇儿,那么二哥的下场并不会比你好上许多。”
萧珍又想起了从前许多次萧竞权的苛责与漠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父皇会对他疼爱的嫡长子萧琳如此,他不相信。
“你原定的宫变之日不是那一日,是因为那张字条,所以你才无法按捺,匆匆兵围行宫的,对吗?”
看着眼前熟悉的九弟萧瑜,萧珍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恐惧,萧瑜可没有那无孔不入的秘卫,他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为了那一张字条?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张字条吗!”
萧珍心有不甘,他不相信这一张字条断送了他和萧竞权的父子亲情!
“我的确自幼时起看不惯瑰儿和三哥,厌恶他们有宸妃相助,对我和我母妃百般欺压,可是我从没有想过杀了他,我怎会在宫中杀人?那张字条不是我写的!可是就是因为这一张字条!就仅仅是凭借着一张字条!”
就是因为这个可笑的缘由,他满心敬仰的父皇才对他百般磋磨,冷眼相待,他如履薄冰做了那么多事,却只是因为这一张字条,就能被他的父皇抛却所有的父子之情,惟余怨恨与猜忌吗?
萧瑜淡淡道:“萧瑰是我杀的,我最恨的人就是他,他不可能被我原谅——至于那字条,那也是我写的,因为我同样恨你,也恨萧竞权,不过就当是我厚颜无耻一回,我要告诉你,对于这件事,你真的应当感谢我才对,不怕你被父皇他猜忌,他若是真的怜惜宠信你,那你才真的是有朝一日尸骨无存,都不知道是何缘由。”
是啊,的确如此,就只是因为一张字条,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张字条。
谁让他们是皇子,皇子只要一日活在世上,便是对父皇的谋逆罢了,天子之家的父子,终究也不过是仇人罢了。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萧珍一次次发问,问他心中的不甘,却也在一次次拷问着同处一室中的萧琳和萧瑜。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都不知道。
“我从来都当他是我敬爱的父皇……从来都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能做太子,不能登上皇位,我不信我做不到!”
百般痛苦之中,萧珍回想起当日肃妃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不知道此刻他会否有一番新的体悟。
“哪一个皇子没有被父皇怜惜过呢,幼时总是期盼他能来,一月中能见到他一次便是满足了,可是后来却愈发觉得他恨,提防,猜忌,二哥三哥是这样,你和璇儿,还有我……都是这样,或许是因为他从前杀了皇祖父,杀了自己那么多兄弟,所以才会如此吧,我不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萧瑜转过头,看向仿佛失了三魂七魄一般木然的萧珍,将这个埋藏了无数鲜血的秘密轻描淡写地告知萧珍。
老天或许真的是会给人报应的吧,萧竞权毒杀自己的父皇,将自己的兄弟悉数残害至死,踏着无数尸体登上那摇摇欲坠的皇位,必然也要葬送一生的心血,谨慎提防旁人用相似的方式将这皇位夺走。
“四哥,有些事或许我和二哥也无法说明,不如你把心里想说的话留下,明日父皇上朝,你亲口去问问他,如何?”
萧瑜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轻声剖白道:“其实写下那张字条,不仅是出于恨,也有我的嫉妒,甚至在我眼里,父皇想来对你关怀备至,手把手的教你写字,教你骑马射箭,作画抚琴,此前似乎从未对你有过苛责,你身上也流着‘干干净净’的汉人血液,他不必一面疼爱你的母亲,一面将你视作眼中钉刺。”
他和萧琳已经行至门前,停下脚步。
“所以我当时很想看看你们二人互生嫌隙,两败俱伤的模样,现在我看到了。”
萧瑜看到了,却依旧不觉得痛快,就像是他前世杀了那么多仇人,仗杀,凌迟,炮烙,用尽残忍手段宣泄心头之恨。
可是他只觉得怅然若失。
冬儿从前只是听说过京城与幽州交界处清秀山林间有一处行宫,乃是前朝宫苑修缮后所得,冬暖夏凉,乃是一处宝地,只是她在宫中当差,做着末流的粗使宫女,自然没有眼力去亲自一见。
她也已有许多日不见萧瑜,他似乎很是忙碌,或许他就要一举成功了吧,冬儿不知道,她真心的期盼萧瑜的大业得报,也是真心的思念他,即便不知那些个中波诡云涌。
冬儿从马车上下来,据说此处距离行宫还有十几里路程,她问湘琴要不要一下车看看景色,湘琴抬起帘子遥遥望了望远处山峦之间一片黛色,眉目之间的愁情并未舒缓一二。
她握住冬儿的手定了定心神,摇了摇头。
“姐姐,你若是休息好了,便还是快些赶路吧……我只怕耽误了时辰,辜负了殿下他们的信任和嘱托。”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想太多了,萧瑜和二殿下他们那么信任你,是因为你一定可以做到,却不是逼迫你去做什么违背心迹之事……可惜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也不能帮到你们什么……总之你放宽心,有宋大人在,有殿下他们在,今日过后,你的父亲和伯父他们就会沉冤昭雪了。”
冬儿笑着安抚她,她又未尝不为萧瑜感到担忧。
湘琴本想说“但愿如此”,可是话到了唇边,却也变成了“好,一定可以的。”
这条路她未尝不想尝试去走,可是当日看来,却又诚然是前路渺茫。
她不解萧瑜信中之语,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进京告御状,敲登闻鼓,殿前鸣冤,湘琴曾想过自己宁愿横死京中,也要凭着这最后的气力,为昔年不平之事鸣冤,哪怕只是杀了刘小大,也好,总是能讨回一些公道。
萧瑜却说,杀了刘小大不是公道,告发王谱,何传持亦非公道,若是还有昏聩的帝王在任,普天之下,不只有多少清白无罪的人家因为皇权横死,又有多少恶贼逍遥法外。
今日湘琴要控告之人绝非刘王之辈,而是当今至高无上的天子,如今中原的皇帝,萧竞权。
行宫本是因夏季京中酷暑难耐,帝王为清凉避暑开辟之所,可是如今行宫之中却闷热依旧,暗暗酵发着前几日深入青石玉柱之中的血腥味。
萧珍被擒,萧竞权再次落入病痛之中,清醒后第三日依旧深陷沉疴,不得上朝,虽有两日修养,却依旧体虚乏力,十二旒在目前颤颤,将他的视线也一并模糊了起来。
行宫大殿不比紫宸殿开阔,萧竞权本就因近来之事无心朝政,听得几个臣子互相抗辩一番,各做安抚之后便草草下朝,可是还未由一旁李素搀扶起身,忽听得殿外一声闷响,才被几番攻破的殿门薄如草纸,这声闷响直锤击在众人心头。
萧竞权缓缓落座,抬起头望向殿外,却又险些惊起。
“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难道是鼓响吗?
“咚!”
行宫之外怎么会有鼓呢,这是做什么,敲登闻鼓吗?
殿阶之下死寂一片,众臣面面相觑,萧竞权环顾一周,最终将视线停留在萧琳的身上,他也恰好抬起了头,一如既往,平和不亢的望向他的父皇。
萧竞权心中耸然一惊,坐在龙椅上的身形一垮,抬起手臂呵问道:“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人在殿外敲鼓,你们这群逆贼!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阶下侍卫无人回应,萧竞权面如土色,手指站在萧琳身边的杨羽,一时急火攻心,说不出一个字来。
杨羽微微向前一步,半侧身挡在了萧琳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