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至动情处,似乎声色哽咽了起来,萧瑜鲜少伤心难过,亦鲜少流泪。
冬儿问道:“可是这样也不是很好吗,殿下也说了,死生不可追,这世上的人哪个有没遗憾的,又有几个能补全遗憾的。”
“可是,那只翅膀残缺的鸟儿,却还不敢告诉他的同伴,他还觉得惭愧,希望从前之事不曾发生过,亦不敢让同伴知道他的翅膀已经健全,因为他自觉不配,他想将长情树装点成整个昆仑最美的那一棵,也好回报从前同伴对他不离不弃——”
冬儿打断了萧瑜说的话,浅笑道:“那这只小鸟太傻了,既然已经重来了一世,还增添这些烦恼做什么?有什么不可说的,若是同伴知道了他的翅膀已经健全了,就不会再为他担心了。”
“他这样是错了吗?”萧瑜呢喃道,眉宇间依旧如当日初次讲述这个神奇的故事那样,藏着无从掩饰的怯惧。
“他很担心,因为他嫌恶从前的自己,担心有一日天神赐予它重来的机会被夺走,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笑,从前渴望健全的身体,在自己的同伴面前无法抬头,可是如今拥有了,却又闭口不谈。”
冬儿聚精会神听着,却抵不住疲倦,声音中多了些乏累,柔柔道:“想必这只鸟儿从前一定受了许多欺辱,他才不敢谈及此事……”
一霎时,泣声从萧瑜的胸膛间溢出,冬儿的困意消散全无,不知道他怎么了,慌忙抬手去擦萧瑜的眼泪,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
“冬儿,如果我说我是重活一世的人,处心积虑步步谋算,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为此欺骗你许久,你会害怕我、怨恨我吗?”
第119章 冰雪满扉(三)
“殿下……说什么傻话呢?”
冬儿毫无犹豫出声安慰道,可是却心中却轰然一震。
什么重活一世,是谁,是他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萧瑜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萧瑜,你……你别说傻话,你不是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说伤心的事,也不能落泪的吗?”
在她面前,萧瑜从未有如此动情失态的模样,长情树上相思鸟的故事渐渐与两人往昔相伴的朝朝暮暮重叠,冬儿用自己的手指去触碰萧瑜面颊,触碰到他的湿热泪痕,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几乎跳出胸膛的心这才稍稍收获了半分安宁,她抱紧萧瑜,耳畔唯余心口的震颤声。
“不行,有点太突然了,我,我要缓一缓。”
冬儿心慌的很,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她早就习惯了萧瑜对她的宠爱,忘记去思考萧瑜为何会这般待她。
所以她和萧瑜前世已经见过了吗,这样也挺好的,前世种种,莫非就是让自己饱受苦恼的那个噩梦吗?
萧瑜不停重复着歉疚的话,冬儿看见他哭泣便觉得十分心疼,其实她已经想明白了,并没有什么的,这世界上难以参悟的事那么多,更何况重来一生。
只是惊愕之余,冬儿有些说不出话来,她能做的只有抱紧萧瑜,听他叙叙讲述两人的前世之事。
原来先前萧瑜对她那么讨厌嫌恶,那一日醒来却忽然对她那样好,是因为前世的萧瑜回来了?
原来他每每料事如神,事事巨细无遗,纵横古今,仿佛所有事都尽在掌握之中,是因为萧瑜已经是两世为人了?
这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就算萧瑜变成了鬼魂精怪,只要萧瑜还是萧瑜,便永远是她口中的殿下,冬儿不会怕的。
“冬儿,从前的我待你很不好,一点都不好。”
萧瑜握紧冬儿的手,如今的这双手细腻光滑,丰腴温润,是精心护养的结果,他也没忘记前世冬儿的手,他记了十年,寒夜深沉凄凉无诉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冬儿那双饱受苦难劳碌,苍老干裂的手,可是那都本是一个年轻鲜活的女子的手。
“没事的,殿下……”
冬儿尚还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开始遇到的时候都过去多久了,那几天萧瑜确实脾气大了一些,可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她自己没有怪过萧瑜呀。
“冬儿你不知道!我待你从来都不好,你救了我的命,那么苦的寒冬,若是没有你,我是活不下来的,可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不能护你性命,我不配留下你……”
这一次,包含思索,叙叙而谈的人变成了萧瑜。
冬儿怔怔听他讲述二人的前世,原来是这样大不相同,她前世已经死掉了,梅音也早就不在了,二殿下不在了,梅妃娘娘也早就不在了。
那前世的萧瑜是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又流了多少血泪,才登上皇位的?
前世的事从萧瑜口中听得,她只有模糊的概念,可是一想到萧瑜孤苦飘零,她便感到真真切切的痛彻心扉,好似一颗心被人捏碎在胸膛里一般痛楚。
萧瑜说他回来那日,是带着一副健全的身体回来的?可是这样的话,岂不是他也真真切切罹受了两次那狠毒的刑罚,一身的傲骨,生生被人剜出踩碎在地上。
今生的萧瑜尚且如此落寞,所以前世的萧瑜,该是多么痛苦无休?
冬儿难受的连一句嘤哼都发不出来,她只有用尽一切的力气抱紧萧瑜,希望能慰抚自己心中山崩地裂的痛楚。
她打起十二分的力气,就像是当日询问萧瑜为何那残缺之鸟不愿将秘密告诉昔日同伴时那般遗憾。
“殿下好傻,你为什么就不愿告诉冬儿这些事呢?若是早就知道了,冬儿就能早些和你相认了,那从前的一分一秒冬儿都不会浪费,一步也不会离开殿下了。”
她抱紧萧瑜,听他压制着喉间酸涩,似乎是讲述一个漫长的梦,将前世种种道来,只是到了前世冬儿不幸殒命,紫玉成烟之后,便草草带过了,冬儿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萧瑜又是怎么回来的,那个萧瑜又该怎么办呢,又有谁能陪伴他呢。
“冬儿,许是上天垂怜我,让我得了一副健全的身体,让我能重新回到你身边,我本应当日便告诉你此事,可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回忆起前世种种,便为了私心隐瞒,我想等到一日能将这天下江山送与你的时候,在我真真正正与你相配的时候,将此事告诉你……”
他说了许多话,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他,今日冬儿才发现萧瑜是一个大骗子,还是一个大笨蛋,她本以为萧瑜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可是她错了,萧瑜太傻了。
冬儿捧起萧瑜的脸,他哭过之后的面容更加醉人心魄,可是冬儿只觉得心痛。
“殿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用酸涩的喉头开口的,“那个时候一定很痛吧,我一直都很心疼你,可是不敢问,也不敢提起这件事……”
“很痛,不过却忘了到底是怎样的痛了。”萧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然笑意,他的确忘记了,那一夜的痛苦早就不是身体上所忍受的折磨,而是套在他脖子上,深入皮肉的一道枷锁。
冬儿的眼泪打湿了枕侧,她又问:“那前世殿下是什么时候养好身子的,之后还会痛吗?”
“前世有你照顾,两年后,身子便好转许多了。”
她的手指抚过萧瑜的眼角,看见他谈及此事时眼角流露的疲累和怯惧,她也很傻,相信了这一世是萧瑜身体好,恢复地很快,还以为是自己照料有功的缘故……
“那前世冬儿走了以后,殿下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过很重的伤,有没有信任的人,殿下有没有去看过外祖母?”
萧瑜只如实回答了一件事,他不敢去见冬儿的外祖母,只是每年岁初留下银钱,雇请人照料,直至为外祖母养老送终。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我们前世过得很苦吗,也是有开心相伴的时候吧,前世的时候……殿下和冬儿互相喜欢吗?”
萧瑜泣不成声,良久才答道:“喜欢,我一直都很喜欢冬儿,我想和你成为真真正正的夫妻。”
“如此,便足够了。”
冬儿擦干眼泪,一如既往眉眼弯弯笑起来。
“我们早就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了,不是在京中时殿下娶冬儿的时候,在前世的时候,我们互相喜欢,那就一定是夫妻了。”
两人在床上相拥,静待心绪平复,泪痕干涸,冬儿觉得很累又很饿,问萧瑜想不想吃些东西,却发现他已经半枕在自己肩侧睡着了,自己总是比他先入睡,故而很少看到萧瑜沉静安睡时的模样,他总算是可以安心休息一会儿了。
她蹑手蹑脚下了床,揉了揉心口,去桌上拿了块桂花香梨冻放入口中,才偷吃了没半块,萧瑜在身后说他也想吃。
“殿下醒了?”她后悔吵醒了萧瑜,拿了一整碟回到床前给他。
“嗯,这是很早的毛病了,我睡觉总是很轻,不过适应了也就不会觉得疲累了。”
冬儿略带不满轻声道:“你又这样说,每次都是这样,说这些让我难受的话,我才哭了好久,你又要惹我哭。”
萧瑜不语,起身换了个姿势,去接冬儿递来的香梨冻,半咬着她的手指吃了下去,随后侧身靠在了绣着鸳鸯双栖纹样的红喜被上,也不说话,只是枕着手臂,仰面望着冬儿细细嚼咽,一块小小的梨花冻让他吃得极慢。
“哼,殿下就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
冬儿被他这样看有些不自在,便也“凶狠”地质问他。
“是,我的确是想让冬儿多多心疼我。”萧瑜垂下眼眸,好像弱不禁风一般。
这样的回答是冬儿没想到的,不用说她也会心疼萧瑜,好好对他的。
他低头自顾自的呢喃:“果然成了真正的夫妻后就是不一样了,冬儿这就开始嫌弃我了。”
萧瑜他就是故意这样说的,冬儿赌气不想接他的话,他却忽然抬眸用漆黑明亮的双目凝望她,隔着沉沉岁月,踏过两世光阴,冬儿心头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萧瑜拉着手带到了怀中。
“方才不是说过了,今夜我想把自己送给冬儿。”
要怎么送呢?冬儿不敢细想,她怕自己脸红被萧瑜笑话戏弄,她有点想推拒,又有百般不舍得。
他握着冬儿的手,示意她帮着擦一擦自己本就很干净的唇角,不由分说将冬儿的手提向自己的颊侧。
萧瑜的唇很烫,比冬儿的掌心还要烫。
似乎是方才喂入口中的那块梨花冻咽下一次还没全然吃下,他喉结又滚了滚,顺带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拉着冬儿顺势压在他身上,青丝在床面倾斜开来,眼角那颗红痣烧沁着有些妖异的红,萧瑜一定是变成很会诱惑人心的妖怪了,冬儿心想,一面用目光抚过他的领口。
“冬儿,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萧瑜缓缓说道。
“萧瑜……怎么了。”
冬儿不确定她的声音是不是在颤抖,这或许是因为她整个人不轻不重跨坐在萧瑜身上的缘故,她怕压坏了他,可是若是起身的话,便是把他骑在身下了,似乎也不大稳妥。
“冬儿为什么总也问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害羞……自然没什么,不过你不想和我做真正的夫妻吗,我记得那时候还是在祖母家里,你对我说了很羞的话,把我都吓坏了。”
萧瑜笑着说道,他真是一个很坏的人,冬儿的心砰砰乱跳,感觉耳后的血液冲涌,自己的头脑里都是纷乱的心跳声。
“那时我只是不太懂而已……”她没忘记倔强反驳回去萧瑜的话。
“哦,是吗,那你现在懂了吗?”
冬儿软声软气说道:“嗯。”
“那就好了,冬儿,若是难受,你要告诉我。”
这一次萧瑜没等她再柔柔回答一个“嗯”,她骑不住他,反被他抱着化在绣榻里,金线和丝珠挤进她肌肤间隙,压出浅浅的印记,那些如今变得不解风情的红枣桂圆悉数被推抹到了床下去。
冬儿熟悉他的手掌的触感,从前冬儿以为那就是最旖昵的肌肤之亲了。
可是她到底还是不熟悉他的身体。
枕边还放着那碟桂花香梨冻,原本淋在莹白的糕体上的红糖浆已经化了,在那绵软芳香的点心上染上粉红。
萧瑜收回视线注视着冬儿发红的眼角,他颈上还挂着那个玉坠子,摇晃在冬儿视线前,让她的目光迷离异常。
“怎么……怎么了?”冬儿又问,她如今脑子里一半空白的,一半又是纷乱的,想起许多事来,她想起来萧瑜以前喜欢艳丽丰腴的女子,艳丽倒是可以化一些妆容补上,她算丰腴吗?若是长得像那些画里面的样子,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萧瑜埋下头在她耳畔呢喃:“冬儿,你不专心。”
专心吗?专心什么呢?
“专心一点,好不好?”
萧瑜深深压抑多年的爱意倾泻而出,他语气中夹带了一份强迫不容违抗的意味。
略带凉意的玉坠子划过她的胸前,又掉在冬儿颊侧,让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
她尝到了梨花冻淡淡的甜香味,床幔第二层的纱帐不知何时被萧瑜放了下来,烛光隔着红纱漏进床中,半遮未遮的空间里,她变成了一颗白皙绵软的梨花冻,溺在这一片红色的温情蜜意之中。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萧瑜要让她专心了,专心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她不需要刻意专心,便再也没有旁的心力去胡思乱想了。
嘤哼声引起了萧瑜的注意,他温柔地擦了擦冬儿的唇角,轻抚她涨红的脸。
“若是难受,要告诉我。”
冬儿不知道答什么,点头又摇着头,这和从前两人亲近时是大不相同的,并不算是难受,倒更像是难耐。
也是啊,那些画图册子的人从来都只画开始和结束的,她哪里知道其中是这样一番滋味,好似一叶扁舟,海水时而汹涌时而温柔,却是怎么飘摇也触不到岸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