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后面的话时,朱漆大门已然缓缓打开,这座大门历经百代光阴,见证了无数兴衰,不知有多少人曾从这门前走过,钟鼓鸣瑟,礼炮声连绵不绝,冬儿没有听到萧瑜之后说了什么,她知道萧瑜说害怕,也知道他听不清自己讲话了,却还是转过头说:“没事的,不要怕,虽然炮响听起来有些声音大,可是在风声中听来也是很振奋人心的,没什么好怕的。”
她握紧了萧瑜的手,掌心有些出汗,耳畔微风拂过,礼鞭声划破长空,穿行经年古朴的殿宇之间,只觉是做了一场隔世的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殿上去望向拜倒的众臣命妇的,待礼乐声渐止的时候,她听到萧瑜轻声说道:“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立后诏书向众人宣读,句句都是赞颂嘉许,冬儿都能听懂,这是萧瑜亲自写给她的,关于封后大典上的事有许多萧瑜都同她商议过,唯独这诏书,萧瑜希望她今日能亲耳听到。
“咨尔孟氏,出身芸夫之女,含章淑娴,蕙质兰心,济朕危命,侍朕年久……”
萧瑜说,他不喜欢用那些过于复杂的典籍,他想让这些话今后广为天下百姓传颂。
句句都是好的,冬儿很开心,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是“年久”,他们两个人也只相识了数月罢了,不过也是的,这数月的光阴悉数经见,胜过冬儿数十载的人生。
如今没有红盖头盖在头上,是不能轻易笑的,冬儿把心里的喜悦藏起来,同萧瑜走向太后的仪驾前,向太后行礼,纳兰向来不喜欢汉人的服饰,可是今日却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宫里熟悉她的人都不觉惊叹,梅妃娘娘还是从前的梅妃娘娘,虽然已为人母,历经数载光阴,却还是如此美艳明丽。
她向冬儿笑了笑,说自己想不出什么赞颂的话,只要两人今后好好的在一起,便足够了。
皇宫中的丝竹弦乐不停,京城的百姓亦是近日才得知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封后大典,不禁感叹皇后娘娘是有福之人,陛下萧竞权早已下旨,命宫人在大典结束后,将大典时所用鲜花宫绸分送给京城中尚未出阁的女子,并称这是皇后娘娘的恩赐,希望普天之下的女子都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幸福安度余生。
殿前的礼仪甫成,萧瑜还不想放开冬儿的手,也是啊,后宫中也没有其他的嫔妃,前朝那些大臣日日都能见,这应当是两人轻松自在的时候,只是这其中有许多无奈,萧瑜反不能像两人初次成婚那样,全然凭心意让冬儿开心了。
冬儿悄悄侧过面颊,繁重华贵的凤冠衬她面容增了几分红润,她又忘记改口了,称萧瑜为殿下,她说,“殿下去吧,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等得了。”
萧瑜离开前让众人先退出去,随后挑开冬儿盖头的一角,只露出红润微闭的唇瓣,落下一个轻缓温柔的吻。
“你等得了,我却等不了了。”
她虽那样懂事地说,可是真到了要一人静静等待萧瑜的时候,却一分一秒的煎熬,好像再见不到萧瑜,她就会把他忘掉了。
两人头一次的新婚夜的确简陋,萧瑜承诺要给冬儿一个更好的,封后大典这样的事冬儿不懂得,可是从前夜里做梦,想象一下普通小门小户洞房花烛的模样,还是能做到的,萧瑜便都要给她。
盖着红盖头,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无人敢上前来说话打扰,冬儿也不知道如今是几时,是天明还是天黑,她有些饿了,又有了些困意,阖目时却落下了两行清泪。
她是哭了吗?这样可不好,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哭呢,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曾觉察?
才想悄悄抬起手去擦眼泪,便听到昭阳殿寝殿的大门开了,这是萧瑜的脚步,随后细碎的是宫人离去的声音。
“冬儿莫不是一直坐在这里等了许久?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许多点心,担心你等着无趣。”
他的声音在远一些的地方响起,冬儿慌乱下摸到了床榻上洒满的红枣花生和莲子,正担心自己的眼泪被萧瑜瞧见,他却说:“冬儿怎么一点都不急切,掀盖头的事不是早就做过了吗,今日还有许多新鲜的花样,你若是不来,我便自己吃了。”
听罢,冬儿一秒也坐不住了,自己掀起了盖头,提起繁重的衣袍跑向萧瑜,顺势擦干了眼泪,只有扑到萧瑜怀里被他的手臂环紧的时候,心中一切纷扰的思绪才安然消散。
“冬儿,你现在是真真正正的皇后了,是我的妻子了。”萧瑜用从未有过的喜悦语气说。
“我真的等了太久了,我好想你。”
冬儿这才注意到,原来外面此时才至黄昏,想来萧瑜又为她坏了许多“祖宗规矩”。
“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事?”
萧瑜拉她到镜前,为她取下凤冠,悉心揉按额头上被压出的红痕,若是早知道这样,就让工匠多用些心思,不把这凤冠做得这样沉重了。
“没什么,方才冬儿一直在想殿下,一直都在想的。”
“冬儿,你又叫错了,不过没什么,这样叫也好。”
萧瑜把自己的冠冕也摘下放在一旁,又觉得不够舒适,便将发簪拔下散开青丝,又去拆冬儿的发髻,冬儿担心会侍女们闲话,萧瑜却丝毫都不在意。
“嗯,好吧,其实我应该记着改掉了,现在有了比殿下更好的称呼,我再熟悉一些,就能改过来了。”
萧瑜眼中的笑意增了几分深沉,指腹摩挲过冬儿的唇瓣,轻声道:“不,你若是不这样称呼,便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有许多人能叫我陛下,可是只有你能叫我——殿下。”
“好呀,”冬儿笑吟吟地说,“那就不改了,只要没有旁人在,我就这样称呼你。”
萧瑜耐心为她揉捏肩膀,脱下霞帔吉服,可是冬儿的耐性相比就少多了,她还想着萧瑜的话,惦记着有什么新鲜的花样,如此便又是中了萧瑜的“计谋”了。
冬儿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一看萧瑜的眼神,便知道自己又被萧瑜拿捏在手,只是这次她还不曾苦苦求他,萧瑜便轻饶了她,指给她看身后的床铺。
“常听民间嫁娶时这铺床也是当紧的,可是在宫里没人知道,我便专门派人去京城中有女儿的人家询问,这可是我亲手铺好的床榻,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
他语气听来很骄傲,在为当朝天子抢做了寻常妇人该做的事欢心雀跃。
冬儿觉得珍惜,便又把床榻上的花生莲子等推开坐了坐,随后又回到萧瑜身边。
“冬儿也瞧见了吧?这寝殿里的陈设可都是有寓意的,床上悬挂的帐子绣的是百子图被褥绣着龙凤双喜,都是我闲时到宫中秀坊亲自督选的。”
冬儿也不知道要怎么谢萧瑜才好,若是单说感谢有些敷衍,可是自己也给不了萧瑜什么,故而便趁萧瑜得意说着自己如何精心命人布置寝殿的事时,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随后将脸埋在他怀中,抱紧他闷声不说话。
萧瑜的讲述声戛然而止,竟愣神了几秒,才抱紧冬儿。
“殿下,我都知道的,其实我才看到就很喜欢了,你给我的,我都喜欢。”
“好,只要你喜欢就好。”
萧瑜将余下精心的布置都说完,命人将备好的晚膳呈上来,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小碗,只呈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饺子,萧瑜拿勺子将那饺子捞起,吹凉了些递到冬儿唇边。
“怎么就只有一个,殿下不吃吗?”
“我们一人一半,冬儿先吃。”
她咬了一半,可是才嚼了一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嘟哝问道:“好像是没煮熟,感觉还生着呢,宫里御厨连饺子都做不熟了。”
萧瑜不言,看着冬儿有些嫌弃的表情不禁朗声大笑,随后将那半个生饺子也放进口中吃下。
他笑道:“本来是要你说一句‘生的’,讨个多子多福的好彩头,冬儿却这样说——不过也是的,什么撒花生吃生饺子,都不如我们两人好好在一起说说话,想想从前的事,今夜不要挨饿才是更好。”
冬儿这才反应过来这生饺子里面有些说道,暗骂自己不懂风情只记得吃,把那半只饺子咽下肚,顿了顿后说道:“生的和不生的都很好的。”
萧瑜却忽然问起一件两人从前避而不谈的事,柔声道:“冬儿喜不喜欢小孩子,是想要个男孩还是想要个女孩,想要几个孩子呢?”
她当然很喜欢,她看见梅音肚子里的小孩子羡慕许久,她想要一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好好疼爱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了。
不过若是没有,也不遗憾的。
冬儿说她不想要,萧瑜摇摇头,让她从心回答便是。
“唔,听说生孩子很痛,冬儿怕痛,所以也不敢多生,若是能一次儿女双全就好啦。”
见萧瑜若有所思点点头,冬儿连忙道:“这都不是一定的事,不用放在心上的,没有儿女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
萧瑜知道这是她在安慰自己,越是这样的安慰,就越是让他心感不安,歉疚满怀。
“冬儿,若是我能和你育有孩子呢?你会不会开心许多呢?”
他询问的声音太轻了,冬儿恰好在埋头吃东西,便没有听清,她问萧瑜说什么,他道无事。
两人用过晚膳,夜色初降,沐浴更衣后萧瑜和冬儿一同躺在了床榻上,挽手说了几件从前的趣事,劳累了一天的冬儿便有了些困意,微微侧身抱紧了萧瑜的手臂。
萧瑜说他想送冬儿一件礼物。
今日他送了冬儿许多礼物,那些赏赐的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珍宝绸缎就不必说了,这个他当日要让自己做皇后的许诺,这一场封后大典,夜里的洞房,漂亮的龙凤花烛,如今他就平平安安躺在自己的身边,这些都已经是很好的礼物了,冬儿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叫做礼物。
冬儿再三询问,萧瑜回答时有些紧张。
“我想把自己送给冬儿,我的这一具身体,还有本来的我,冬儿会讨厌我吗?”
为什么会是讨厌呢,冬儿不想听萧瑜用这样的词说他自己,这的的确确是最好的礼物了,冬儿很喜欢,她忍住鼻酸,没有犹豫便侧身抱住了萧瑜。
笑颜在他视线中绽放,这的确是冬儿最喜欢的了。
萧瑜落下一滴眼泪,他将自己的身体挪移向冬儿,虽然是他抱紧了冬儿的身子,可是却像是他在索求关怀抚慰一般。
“冬儿,如果有件事我一直都骗了你,为此你伤心难过,你会不会觉得生气,觉得我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就此厌烦我了呢?”
“不会的,殿下不要再说傻话了好不好,今天我们不都是很开心的吗,你这样讲话,我会很害怕。”
觉察到了身旁人的不安,冬儿不再有困意,转过身去用温热的掌心覆在萧瑜的面颊上,亦触碰到他面上的泪痕。
“殿下,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让你为难的事,难道是朝堂上的事吗?”
萧瑜摇头,问道:“冬儿记得我曾讲过一个故事,是有关两只鸟雀的吗?”
“当然记得啦,”冬儿回忆起那个故事,“我还记起殿下说过其中什么内情,只是得容冬儿细细想想。”
“没事,我可以再和冬儿说一次。”
萧瑜压下酸涩的回忆,像是讲述一个古老传说一般叙叙而言。
“却道是,昆仑山有一树木,名曰长情,那树上常栖一种雀儿,名唤相思,一长情树上只栖两只相思,一只喜爱叫唱高飞,勤勉乐观,另一只却翅膀残缺,被余下鸟族奚落□□,不愿与其同伴高飞,期盼同伴寻得另一只健全之鸟,故而疏远冷淡。”
“残缺之鸟日日怨艾,驱赶其同伴,却致使同伴被恶鸟逐杀,折羽堕入幽谷,此后阴阳两隔,不复相见,悔恨晚矣,遂向天神乞求寻回同伴,或许诚心感怀上苍,失而复得,得健全之身,亦寻回昔日同伴,发誓余生与同伴相守,不离不弃,共筑爱巢。”
的确是这个故事,可是似乎又和上次萧瑜说得不甚相同,冬儿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只是萧瑜说起这个故事时情绪不再那样低落,她也便好受了一些。
萧瑜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吞下了无数锋利的的刀片一样艰难。
“我记得上次和冬儿说了,这个故事有内情……”
冬儿笑道:“嗯,记得的,殿下觉得这两只鸟儿可怜,但是其实他们已经很好了。”
萧瑜有些不敢看她的笑颜,她从来都是他的太阳,他却只是阴沟砖隙里滋长的青苔,暗自窥见一点阳光便好,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回报与她。
他继续说着,将这个故事用平静的语调补全。
“残破之鸟孤独凄凉,被苍天恩赐一双完整的翅膀,得以寻回同伴,可是这世上即便是神明也不能左右生死,所谓重生绝不是死而复生,死生不可追……它不过是有幸回到了从前,得以了却自己的悔恨,可是他的确害死了自己的同伴,这是他重生多少次也不能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