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给她床下生了个炭盆,笑了笑说道:“我没有不想见你啊,我也没有怪过你,又不是你用剑刺了兰哥哥的。再说了,那天我就说了你不要再想这件事,怎么你还在为这件事烦恼呢?”
春琴怔了怔,道:“孟姐姐,你不生我的气吗,我骗过你,还对你发过脾气,你不讨厌我吗?我是一个只会说谎的骗子,这样的人是会被所有人唾弃的。”
“不要这样说,人人都有难言的苦衷,我们没有唾弃你。”冬儿抚了抚她的鬓角,让春琴躺下,这才看清她颈上数不清的新伤——都是她无数次想要自戕换来的印记。
冬儿不提这些伤口,反问道:“怎么衣服都脱了却不好好睡下,反而坐着着凉,是一个人害怕了不敢睡吗?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我不害怕,”春琴抹了一把眼泪,但是很快泪水又把她清瘦的面颊铺满。
她的气力被抽干了一样,默默流泪,又缓缓地说:“那天遇到你和卫公子,看到他对你那样好,尊重你爱护你,我好羡慕……”
“还有宋大人父子,和他们在一起,我才知道这个世上是有清清白白的好人在的,他们不嫌弃我,宋家的嫂嫂,还有小蓉妹妹,她们都是和家人一样的,这么多年了,我又一次感到了家人的温暖。我想起爹娘兄姐,还有从前许多的人。”
她絮絮叨叨说着许多话,并没有什么主题,反倒像是回马灯一样,映放着毫不连贯的片段。
冬儿便问:“那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全都死了,今天是清明啊……我已有五年不曾祭拜爹娘了。”
“卫兰公子怀疑我,被人怀疑的滋味好难受,可是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还死了好多人,我手上都是鲜血,孟姐姐,你会嫌弃我吗,要不你还是走吧,我不配你对我好。”
冬儿还是笑着看着她:“你不要说傻话想要吓唬我走,我才不信呢,你看,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你慢点吃。”
“不要再对我好了,就让我走吧,求你了!”春琴忽然大声喊道,惊动了门外的侍女守卫,冬儿便让他们都退出了院子。
“我亏欠你们太多了,我报答不完,走不了,可是如果不走的话,我会好痛苦……”
冬儿这才明白了她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很害怕这些生生死死的话,她也的确有些生气了,春琴为什么这么傻,难道活着不是最重要的吗?
她叹了口气道:“你不能再这样说了,要是你不想我在,我可以走,但是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说着,她为春琴掖了掖被角,就向门外走去,春琴连忙从身后抱住她,呜咽道:“不要,孟姐姐,你、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冬儿鼻子酸酸的,万般心疼,抱着春琴安慰了许久,直到她的哭声止息了。
她为春琴穿好上衣,看见她身上有不少伤痕,有些还是积年的旧伤。又亲手喂给春琴吃了一个青团,还给了她一包龙须糖,告诉她若是不开心了就吃上一块。
春琴恢复了一些力气,依旧抱着冬儿,依偎在她的怀里:“孟姐姐,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其实我有名字的,母亲父亲从小就叫我文娘,你可以这样叫我吗?”
“当然可以了,文娘,不管从前发生了什么事,你以后一定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春琴沉痛地闭上眼睛,呢喃道:“谢谢你,你知道吗,从八岁那年起,就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不害怕一个人睡,但是我害怕一个人孤独回想起那些痛苦的事情来。”
她的年纪只比冬儿小了一点点的,可是却说出冬儿和她相仿年纪时说不出的话。
她最后一次擦干了眼泪,从冬儿身上起来,平静地说道:“是卫兰公子还有二殿下他们叫你们来的吧,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只想和你一个人说话。”
冬儿摇了摇头,温声说道:“他们说你疯了,我才不信,我其实早就想来看看你了,但是兰哥哥他也要照顾,所以今天才来,我没有什么问你的。”
“你看看你,这几日定是没有休息好,眼圈黑得像小狸子一样,要早点休息。”
为了萧瑜,她可以选择问春琴真相,但是她听得见自己的心,她想让春琴好好的活下去,真相并不急于这一夜,冬儿相信萧瑜会支持自己的选择。
春琴叹了口气,安静躺下了,却还是拉着冬儿的手。
“其实我还是害怕的,孟姐姐,可不可以睡在我身边,等我睡着了再离开?”
冬儿浅笑着说:“当然好啦,我和梅音从前经常睡一个被窝,你还没怎么见过她吧,明日我和她一起来。”
”我要睡里面,睡外面会被小妖骗走。”
春琴难得笑了出来,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是一个小女孩了,只是这笑容转瞬即逝。
冬儿和春琴一起躺下,扣着手指,过了约大半个时辰,月影依稀,两人却都没有入睡,春琴的啜泣声一直萦绕在冬儿耳畔。
“孟姐姐?你,你听得到吗?”
冬儿点了床头的灯烛,拿出手帕为春琴擦拭眼泪。
“我在呢,我还在等你睡着呢,或者你要是睡不着了,就和我说说话,也行的。”
春琴便问了一个让冬儿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孟姐姐,卫兰公子他、他很爱你是吗?”
“唔……还好啊,他对我很好,我感觉得到,或许这就是爱吧。”
春琴便问:“那,如果爱一个人……是不是要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呢?”
“自然是的啊。”冬儿回答地很快,她当然愿意为萧瑜做任何事,可是她转而想到了什么,又改正这话说道,“不过也不全是,兰哥哥一定不会叫我去做不好的事,所以我才会信任他。”
“这样子,那我还想问问你,你,你和卫兰公子成亲的时候,洞房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冬儿“唰”的一下红了脸,她没想到春琴会问这种让人害羞的问题。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呀?我看看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她贴近了一些,捧起春琴的脸似是仔细端详,却为她擦干了眼泪。
春琴被逗笑了,可是转而她轻声道:“我是认真地想要问一问的。”
萧瑜受过刑,旁人不知道他的破碎,冬儿知道。
她和萧瑜不是一般的夫妻,在他身上的伤疤,不长在二人的情意上,却也在他们与寻常夫妻之间横生了一道裂隙,只是冬儿从来都不在乎
“我们二人的洞房,和旁人不大一样,或许这样的事人人都不一样呢。”冬儿回忆起当日,脸上都是幸福与骄傲。
“但是我记得成亲那天我好开心,虽然什么都不太全善,但是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春琴沉在冬儿眼中闪动的光亮间,艳羡万分。
良久才点点头,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的□□的身体又说道:“孟姐姐,你觉得我干净吗?”
冬儿愣住了,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便答:“自然是很干净的,若是你想洗澡了,我就叫人去给你烧水。”
“我不是说这种干净,”春琴愤恨摇头,“我是一个没有贞操的女人,甘愿献身于人,在别人房中勾引主夫,又百般讨好他,让他纳自己为妾,你说这样的的女人是不是很脏?”
她把冬儿吓到了,半晌后冬儿才说道:“是他逼你这样做的?我相信你不是自愿的,你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才如此痛苦的吗?”
春琴点头又摇头,犹似冬日里大雪将压,抱在枝头无端飘摇的一片残叶。
冬儿拍了拍她的头,依旧是极尽所能地温柔说道:“你这样,先不要难过伤心,我给你讲一件事吧,拿贞洁这种东西来说,恐怕在常人眼里,女子的贞操就是要比女子的命还重要,女子这样想,男子亦是这样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爱你的人不一定会这样想。”
“兰哥哥的兄长曾经和自己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的侍女情意相投,偏偏他们家里是高门大户,最看重体面和规矩的,为了家里的利益,父亲和他祖母就给兰哥哥兄长定了另一门亲事。”
“兰哥哥的兄长百般抗争可是抵不过父亲威命,还让那女子知道了侍女之事,偏偏那女子心量狭窄,手段阴毒,竟然在二人新婚那日把那侍女卖到了青楼去,害她被众人玷污,可怜那姑娘不堪侮辱,当夜便沉湖自尽了。”
“兰哥哥兄长至今都会后悔,他只后悔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也愤恨为什么自古时便有这样荒唐的规矩,把女子的清白看得比性命还重,若是天下少一些这样的‘清白’之说,或许那个姑娘就不会死,就能等到他前去救她了。”
春琴听过,轻叹了声,道:“真可怜。”
随后她又小声说道,“原来天下还有这样好的男子……可是,为何我遇不到呢?为什么我遇到的都是豺狼虎豹……”
冬儿为她穿好了肚兜和亵裤,还说明天会让人给她做几件新衣裳穿,随后告诉春琴:
“不论遇到的是好男子还是坏男子,你都要自己争气,不能一味受人摆布,不能一门心思做爬藤的花,这样是经不起风浪的。”
见春琴点了点头,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文娘,我有些不明白,先前你一直护着郗骏平,可是那日你为何突然又要用刀杀了他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很傻吧,我当时还是没有狠下心去,我应当把他杀了的。”
春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曾洗了很久的手,可是手上的血却历历在目,变成鲜红的蛇信子,永久纠缠着她。
“孟姐姐,其实我是装疯的,我只是为了躲开他,躲得远远的,我不想见到他。”
“那天我听见他伤害了你,又伤害了卫公子,我好生气,我也好恨,他已经毁掉了我,又把我心里唯一一点美好的东西毁掉了,所以,我才那样想杀了他,我也动手了,可是我没有那么高兴,我只想去死。”
冬儿抱着春琴,轻声道:“傻瓜,已经没事,无论如何,他现在不会欺负你强迫你了,你还这么小,你要做很多有趣的事,你怎么能想着死呢?”
春琴哽咽说道:“有趣的事?不,我已经不能了,你放心吧孟姐姐,我现在还不配去死,不过好在知道了,那不是爱,我以为我是为了爱他才做那些事,但是我明白了,如果他爱我,我去做那些事就不会痛苦,是你教给我这些道理的。”
“谢谢你,孟姐姐。”
春琴的眼神忽然坚定了起来,她看着冬儿疑惑又怜惜的眼神笑了。
“孟姐姐,接下来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姓郗名文,乳名文娘,闺名湘琴,如今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只有大伯公郗恢家的一位兄长在世,他的名字叫、叫——”
春琴像是被人掐进了喉咙,万般痛苦,她像是做了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大梦,声音也变得迷离。
“他的名字叫,郗骏平。”
看过这几日审讯时记录的卷宗,时隔多日,萧瑜隔着牢门又见到了郗骏平,他身上鞭痕累累,血污密布,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盯着萧瑜看,萧瑜的伤口便隐隐作痛。
“你恢复得真快,旁人若是中了这一剑,不死也要在床上躺上好几个月,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瑜神色淡漠地回答道:“这一点你不需要知道。”
郗骏平冷笑了一声:“你总是这样平静的模样,平静得可怕,真是厉害,真希望下辈子遇见你的时候,我们可以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萧瑜面色不改,神色依旧是远人千里:“你想多了,这辈子我们不是敌人,下辈子,我们也不会是朋友。”
“为什么?”郗骏平问道。
萧瑜垂下眼静静看他,回答道:“当日我就和你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是比起你的狠毒与自私,我实在是差之千里,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郗骏平没有太多情绪,只说道:“好吧。”
“我只是一个郎中,一无功名,二无爵位,我不负责查案,如果你有什么想要交代的,还是请你同殿下及张大人说吧。”
郗骏平便说道:“我想见春琴一面,若是能见到她,我可以把一些我知道的事告诉你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郗恒郗恢,还有王谱,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你想见她?可是你又怎知她的心意,她并不想见你。”
“还有,你说的这些事,我都知道了,如果你是想抗下这些罪名一心求死,我只能这样告诉你,你把官场想的太复杂,又把利益看得太简单,我也许可以理解你对权贵的恨,但是你也的确是个被利用的愚蠢的可怜人。”
萧瑜眼皮微阖,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便要离开。
郗骏平喊住了他:“等一等,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你为何会知道我是郗骏平?你方才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推测罢了,其实我希望你不是,我希望你不是郗骏平,因为我希望春琴她与郗家无关,也希望杀吏案与朝堂无关,与当年的纪王谋逆一案无关。”
一提到“纪王”二字,郗骏平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望着萧瑜,眼中只写了几个字:
“你怎么会知道?”
萧瑜素来凌厉的眉眼柔和了几分,说道:“二殿下幼时便于与世子殿下交好,身边那位姑娘的父亲曾是纪王幕僚,与郡主殿下幼时一起读书,他们都认为纪王谋逆一案有假,你可以选择相信他们,亦可以继续选择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