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笑了笑,推门进了牢房,见郗骏平还是一动不动躺在草席上,睁眼望着黑黢黢的梁顶。
“方才你堂妹湘琴已将当年的惨案告诉了我们,你——”
郗骏平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冷哼一声,轻蔑说道:“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萧瑜也不和他争吵,提起衣衫将杂乱泥泞的草席踢开,十分随性地坐在了食盒上。
“惺惺作态!”郗骏平骂道。
萧瑜不理会他,随后问道:“我想问你,杀了郗恒和郗悔、哦,应当说是杀了刘小大和梁顺才的时候,你是何样的心情?”
听到刘梁二人的名字,郗骏平错愕不已,呢喃道:“她真的告诉你们了?她就这么恨我?”
“湘琴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你挥之即来招之既去的物件,你对她如何你自己清楚,怎还能要求她不恨你?”
思想起湘琴的苦难,萧瑜强压下怒火,除了眼中黑眸深邃不见底,令人捉摸不透,没有再多的情态。
“……”
郗骏平不再问有关湘琴之事,抬起头盯着萧瑜道:“报仇是很畅快的一件事,我告诉他们我是谁,然后一剑就了解他们的贱命,这样的喜悦,你自然是体会不到的。”
萧瑜道:“哦,你怎知我没有体会过?”
“看起来你年纪不大,似乎比我还要小一些,为什么说话总是这样故作老成?”郗骏平问道。
萧瑜眉眼微垂,面无波澜道:“因为我从前的经历之事,未必比你少。”
郗骏平问道:“如此说来,你也有仇人?”
萧瑜答道:“有,那都是血海深仇,而且有很多很多,所以我想问问你,报仇成功是什么样的滋味。”
“痛快。”
“除了痛快之外呢?你就没有别的情绪?”
见郗骏平摇头,萧瑜说起了自己的事:“就在今年,元月初一,那天晚上大雪漫天,没有什么月光,我杀了我的一位兄长,亲眼看着他被野兽撕咬,死无全尸。”
这都少提起了郗骏平一些兴趣,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眼前坐着的这位仇敌。
他皱眉问道:“这是真的?那你的兄长做了什么?”
萧瑜回答:“他欺辱我,伤害我,几乎将我折磨致死。”
郗骏平笑了:“那不就是他该死,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瑜缓缓道:“杀人的畅快,我已体会到很多次,更体会到过复仇成功时的痛快,但是痛快之后,我感到迷茫,感到难以抑制的嗜杀,更可怕的是,我自己不相信,从前那样刻骨铭心的仇恨居然就那样消散,荡然无存。”
郗骏平想了想,回答道:“你说的不错,这样的感觉,我也有过。”
“你杀了刘梁二人,杀了王谱,杀了梁顺才那么多儿子,包括郗恒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水粉店老夫妇,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
郗骏平的眼中重新被警惕填满,道:“是啊,这又怎么样?”
萧瑜眉峰一扬,回答道:“没什么,我是想说你杀得不够。”
郗骏平疑惑地看着萧瑜,他幽黑的眸子如今十分可怕,仿佛再多看他一刻,就会跌入他目光中的陷阱,永无天日。
“不够?”
萧瑜难得笑了:“你不会已经满足了吧?薛承容没有死,何传持没有死,这怎么能说是够了?你们郗氏一族惨遭灭门是因为你父亲郗恢与纪王世子有往来,当年要铲除纪王势力的都是你的仇人,这些人现在活得很好,你——”
“够了!”郗骏平骤然动怒,向萧瑜扑来,却因为武功被废,手上脚上挂着锁链,只能在萧瑜面前奋力抓着空气,却不得接近他分毫。
“都是你们,都是你,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杀了薛承容还有何传持了!”
萧瑜没有躲,依旧是放松舒展地坐在原处,顺便示意众人自己无碍,特别是告诉面露不满的萧琳。
“原来你这样无能,偏要别人不存在了,你才能报得大仇,是吗?我看你没有多少本事,只是凭借一点小聪明和运气,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可是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到,甚至你毁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萧瑜冷笑一声,朗声道:“你堂妹的清白和自尊被你断送,你将自己最心爱的人送入魔窟,她被你逼疯了,现在她不想见到你,只想听到你的死讯。”
“我本来还是有些同情你的,这几日我养伤也想明白了,你这样的人不当用‘同情’二字,我只觉得你很可笑。”
他几句话将郗骏平激得狂怒,唇角缓慢提起,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却做不出任何改变。
“说到底,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以为好像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可是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你不过就是薛承容手下的一个杀手,写在卷宗上的无名草寇,你不是郗骏平,郗骏平已经被你这个凶恶的杀手推下山崖坠亡了。”
萧瑜继续无情地说道:“你真的不如你的堂妹湘琴,她比你更聪明,更成熟,比你更懂得隐忍,比你更有善心与良知,而且最重要的是,若她是男子你是女儿家,她一定不会像你一般,毁掉自己的心爱之人。”
郗骏平无力瘫倒在地上,不甘心地想要抬手去抓住萧瑜,可是就如萧瑜所言,这和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并无两样,都是徒劳。
他号啕痛哭起来,彷如中箭的野兽濒死的绝叫,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郗骏平心中烧着复仇的火焰,经年不断,早就忘了流泪是何。
如今才知,他可流的血泪并不比旁人少。
萧瑜静静看着他哭泣,待声音渐小,虚扶了他一把,郗骏平抓住了他的手腕,
满手粗粝泥泞和他白皙干净的手对比鲜明。
郗骏平抓得越发狠厉,牢房内静的出奇,几乎能听到手腕骨咯咯作响的声音。
萧瑜面不改色,俯身静静看着他的举动。
“如果说杀郗恒是薛承容的命令,你不得不从,可你杀了王谱又杀了郗恢,却是一步错棋,湘琴她已经拿到了那些密信书据,你为什么要鲁莽动手,为什么不蛰伏休养,待时机成熟,朝中格局变动,你拿出这些证据便可报血海深仇。”
他是真的感到了惋惜,才这般恳切相谈:“你可知,如今薛承容已经查清了你的身份,否则他不会那样费尽心思设法将你毒杀狱中,为何不再多等一等呢?”
郗骏平放开了手,萧瑜的手腕已经被他掐得青紫一片,两人的手都垂放在地上,他望着萧瑜的干净少劳的手不停地摇头。
“你这么聪明,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无力说道:“你只是满口正义,告诉我是我做错了,可是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会有人为了那样一桩微不足道的案子去和当朝宰相叫板,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天下还有公允可言!”
“我会那样选,有一点是因为我当日见到了你,那天我回到家里,发现文儿不在了,我知道她昨夜发现了还在替薛承容做事,便去追她,她遇到你和宋济民的时候,我已经赶到了,我看见了宋济民,他的确是个好官,可是那有什么用?”
郗骏平冷笑一声道:“像他这样的官在易原,在幽州,在九州四海,都是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没有你当日出手相救,他说不定就被那群恶仆打死了,明白吗?”
他是因为自己才会改变的……不,不是这样的!
萧瑜从惊诧中清醒过来,猛然抬眸,秀眉凌厉,双眸如寒星一般投向郗骏平。
“你真是糊涂,若是当日我不在,你问问你的心,看到他父子手无寸铁也会救下湘琴和蘅姐儿,你真的不会出手相救吗?”
萧瑜难得说话如此动情,悲愤道:“你是在场的,你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宋大人那样清廉的官员,却因为太过刚正引来杀身之祸,可是你是谁,你身怀武艺,可以去做薛承容和王谱不见光的杀人刀,也可以跟随者宋大人他们做青天白日里明镜高堂之上一口斩恶铡,你不是没有一分可选择的余地!”
方才郗骏平说起他当日亲眼看到当日场景,忽然点醒了萧瑜,那日林中与湘琴母女二人相遇,无论他和冬儿在不在,宋济民和宋蕙二人一定会在,他们一定会出手相救。
他这时才明白前世宋济民和宋蕙蒙受冤难又遭人追杀的缘故,萧瑜此刻真想告诉郗骏平前世发生之事,前世宋济民为了这尘封的公允无端受戮,家破人亡,这世上不是没有公允所在,前世萧竞权忽然下至诛杀郗恒与郗悔,灭薛氏满门,说明他或是湘琴一定做到了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瑜却无法说出口。
郗骏平一样注视着他,目光中满是失望,萧瑜知道这失望与自己无关,可是还是不由得将其刺在自己的心上。
他无法再高高在上,面对郗骏平空谈正义,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曾经的九皇子,公允对他来说唾手可得,对于郗骏平,郗湘琴还有宋济民而言,却是要一命相抵的珍贵之物。
萧瑜不再多言,他想,如果自己是萧竞权,听闻此案时也难有什么义愤填膺的情绪,所思所想,必定是所谓“权宜之策”。
他自己也无法坚信的事物,无法用来教告旁人。
“对不起,或许你是对的,你恨我,也恨殿下,恨所有权贵,不信任,甚至是想要千刀万剐,生啖骨肉这……或许并没有什么错处,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执意求死,我会转告殿下,如此一来,在结案之前,不会有人再来见你。”
他起身擦了擦自己红肿的腕口,转身离开。
“在朱雀街柳桦巷内第二间红门房内……”
“你说什么?”萧瑜忙转身问道。
郗骏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他抬起头看着萧瑜:“卫兰,我和湘琴如今已经走到绝路了,可是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没有做……你们会放过她的,对吧?”
萧瑜没回答,但是从他的目光中,郗骏平可以得到答案。
“那些密信和书据,在我的住处,朱雀街柳桦巷内第二间红门房,院中有一石磨,东西就放在磨盘下的地窖里。”
“我现在依旧不信这世上有公允,但我信你是个聪明人,信你能不浪费了这些东西。”
“我不会浪费掉它们,这些日子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吧。”
第84章 夜半哀叫魂
萧瑜同萧琳离开关押郗骏平的牢房,当即派张兆火速前往郗骏平所言之处。
方才郗骏平所说的话犹在耳畔,萧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称自己身体不适,便不跟随萧琳一同前去,萧琳自然应允。
他一路埋头向前走,回了房中,不需多向内门跨入,便知冬儿已经在屋内等他了。
“殿下——”
听到萧瑜推门的声音,冬儿从椅子上飞快起身,一边向萧瑜那边跑一边喊他。
她声音不大,柔柔叫了一声,还不等萧瑜关好门就到了面前,她只需用那双杏眼望着,便将他心头压抑着的千万思绪都一并用笑容扫走了。
萧瑜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无法诉说自己心中的惆怅,俯身抱住了冬儿。
冬儿知道,他只有心里装着很重的心事的时候才会这样,便道:“我也想要抱抱殿下。”
“好,那换你来抱着我。”
萧瑜抬起手,让冬儿抱着他的腰,虽然努力把手藏进衣袖里,却还是被冬儿瞧见了手腕上的红痕。
“啊,殿下这是怎么弄的,是方才弄伤的吗?早上还没有呢!”
“嗯,是我一不留神疏忽了,将手撞在了门边,应当没有什么大碍,你不要担心。”
他生的白净,手腕处并没有太多肉,比冬儿那里还要生得精细,因此也衬得那红痕愈发狰狞。
冬儿心疼地为他揉了揉,却不见那红肿之处消散下去,知道这伤不仅在皮肉,还到了骨头深处,便带着萧瑜坐到窗前,为他上药酒,又找来一条帕子绑起来。
她担心弄疼了萧瑜胸口的伤,轻轻抱住他的腰。
“殿下,你在想什么呀,告诉冬儿好不好呢。”
冬儿趴在桌上,又将她的小脸枕在手臂上,像只好奇的小猫一样望着他。
“我……”
萧瑜顿了顿,用手轻抚冬儿的头,她细弱的呼吸吐在他的掌心,发丝隔着重重衣料轻扫过他的胸膛。
萧瑜不察觉自己眉眼中已有了笑意,话锋一转道:“我不说,冬儿来猜一猜好不好。”
“是因为案子的事吗?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处?”
冬儿来了精神,坐到他身侧仰起脸看着萧瑜,一双杏眼几乎占据了大半脸蛋,她也不恼萧瑜故意不告诉自己,反而很用心猜着他的心思。
萧瑜摇摇头,道:“不只是这些,你不必为我担忧,是我庸人自扰,心中纠结一些无谓之事。”
方才郗骏平与他所言,不由得让一向自持冷静的萧瑜脊背生寒,他知道郗骏平的选择与自己无关,可是他不得不更谨慎思量自己所下的每一步棋,所行的每一步路,一点点小小的改变,或许就会牵动出翻天覆地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