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活一世,可以留下母亲,可以把冬儿和萧琳留在自己身边,可是这也不过是短短数月之事,老天从不做保,他并不是没有可能再失去珍爱之人。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讲出口,特别是面对冬儿,他只能选择抱紧她,把她捧在手心里,一分一寸也不离开。
“唔,好吧……不过殿下才是庸人呢,殿下是最聪明最善良的人!”
她一通夸奖,终于把萧瑜夸得笑出声来,眼中的忧郁之色悄然逃散。
冬儿把脸贴在萧瑜的肩侧,轻抚他胸膛处的伤口,小声说道:“殿下,其实冬儿心里也有些事,冬儿不大明白。”
“你看,我就说嘛,果然是我知心冬儿比冬儿知心我多一点,我知道冬儿是在纠结于湘琴一家的事,对不对?”
她一惯把心思写在脸上,如今虽然也学会将谎话骗人了,可是在萧瑜面前,便是半刻也藏不住。
冬儿不答应萧瑜说她不是自己的知心人,抱他更亲昵了一些,随后问道:“殿下,我也不知道这样问对不对,湘琴一家真的是被薛承容害成那样的吗?”
萧瑜不急于回答,问道:“如若不是,冬儿以为是谁呢?”
“哦……好吧,或许是冬儿多想了,可是先前还在京中的时候,殿下不是同二殿下说过,哪怕纪王忠心不二,远离朝堂恪守本分,终归也是陛下心底的一根刺,陛下一定会想尽办法削了他的封王?”
萧瑜不做声,抬眸仔细上下打量冬儿,惹得她有些脸红,问他这是做什么,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嗯,我方才仔细看了看,我的冬儿还是冬儿,这是一件万幸的事。”
冬儿一时没懂,以为他是笑话自己,心中有些委屈,悻悻道:“又怎么了……冬儿本来就是冬儿,这有什么好万幸的。”
萧瑜藏起自己唇角笑意,昂了昂下巴道:“方才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妖精鬼怪把你骗走了,才这样伶俐,什么都想不到,可是我看了看,冬儿就在我怀里,不是别的精怪,自然是她变得更聪明更细心了,怎么不是万幸的事?”
小娘子这才明白,摇了摇他的衣袖,撅着小嘴把脸埋进萧瑜的颈侧,偷偷露出了笑容。
“所以,当年逼迫着郗恢去写告密信的人,是陛下对不对?薛承容与纪王不和,与他缠斗对抗,可是,如果不是陛下心中有偏,就凭那封书信,就要灭了纪王满门吗?”
萧瑜放下冬儿,和她一起坐在窗边,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样的事,有时无法用对错去归论给某一个人,萧竞权他是皇帝,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看似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有时却最是身不由己的,这一点,你能明白吗?”
冬儿点了点头,她在宫中当过差,甚至也遇到过萧竞权,她见过很多比她要尊贵许多的贵人,可是她们有的自由并不一定比她多,萧竞权也是一样。
“古往今来,维护皇权之路便是一条毫无道德信义,惟余血腥拼杀的路,即便纪王是不二之臣,可是难保他的后人,还有后人的后人不会生出二心,他是异姓封王,其父乃立国功臣,天下追随者无数,即便纪王满门被灭,依旧有白云寺中的死士暗中蛰伏,你也见到过的。”
“嗯,我也没想到如今还有人会誓死追随纪王。”冬儿说道。
萧瑜轻叹一声:“是啊,这些都是悬在萧竞权项上的一把利刃,或许在某日就会取走他的性命,作为皇帝,他不得不防,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话听来惨烈,然千秋万代,王朝兴替,却是一轮回又继一轮回。”
冬儿明白了,可又觉得有些复杂,便问:“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杀了纪王全家呢,如果真的是忌惮他的势力,那就将他们贬为庶民,或削了爵位,留他们屋宅土地,何必要犯那么重的杀孽呢?”
萧瑜眼中难掩又深又沉的情绪,摇摇头望向窗外,忽而冷笑了一声说道:“冬儿,你说我受了宫刑,这又是谁的授意呢?”
冬儿最怕提起这件事,她比萧瑜还要怕,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她就会感到万般的心疼,这种痛由情绪变成□□上的苦楚,这是自前些日子萧瑜重伤昏迷开始的,如今她不由得心口又是一阵骤裂。
她不敢答。
这个话题,换做是前世的萧瑜也没有勇气没有耐性去讲,可是如今的他不同。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父王为什么那么恨我,他为什么那般狠心,哪怕是将我凌迟处死,碎尸万段,也好过——可是,他却默许五哥和太子那样做了……”
冬儿握住他的手,他很少会感到这样的慌乱,不知所措,她希望萧瑜不要再想这些伤心的事,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来……
萧瑜不察冬儿更深的心思,示意她自己没事,继续说道:“古往今来,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他不怕丢他天子颜面,从没把我当做他的儿子,他默许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的名字不会被记录在玉碟之上,皇室中出了一位受宫刑的皇子,这样的事也不过就是后世口中一笔野史,他是什么都想好了的……”
冬儿明白了,忙接过话来:“冬儿明白啦,是因为陛下不想丢了颜面,既想要安稳坐在皇位之上,又不想得了骂名,只能想着办法从纪王身上挑出错来……因为、因为皇帝是不能有错的……”
她也叹息了一声,呢喃道:“或许冬儿还是不懂吧,这样岂不是自欺欺人,满朝文武没有傻瓜,大约也都懂得这个道理,互相骗来骗去,可是又都是心知肚明的,这有什么意思呢……”
萧瑜握紧冬儿的手,轻声答:“或许天子尊严的道理就是这样可笑,不过就是互相做戏,互相欺骗,只要把明白之人的嘴巴堵住了,百姓的苦压下去了,便是社稷安康,万世太平了。”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起身坐到萧瑜身边,握紧他的手,犹豫片刻后问道:
“殿下,若是将来……你将来成功坐上了王位,也会这样做吗,殿下也会变成另一个人,杀掉可能威胁皇位的功臣,也会变得猜忌多疑,冷酷算计吗?”
冬儿讲出这些话来,声音已有了些哭腔哽咽,她从来想要的都很少,她不希望萧瑜为了争权夺势,变成另一个人,现在的萧瑜就已经是此世间最好的人了。
萧瑜眉心骤然一缩,轻轻蹙眉,不顾自己伤口未愈,顺势将冬儿揽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他垂目静静看着冬儿,问道:“你不想让我这样做,对吗?冬儿,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不想要!”
她埋着头说道,极为小声,恰如此时窗外吹来一阵微弱的清风,将萧瑜的青丝吹动。
他听得清清楚楚。
萧瑜让冬儿抬起头来,用手帕将她的眼泪擦干,温声道:“好,我答应冬儿,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的心愿,古往今来或许没有人做成这样的事,我愿为此先人,即便他日王权倾覆,我沦为阶下之囚,也绝不会为今日的许诺后悔。”
“如今的我是什么样子,将来也一定是什么样子,我不会改变,冬儿一定要相信我。”
冬儿自己接过帕子,把眼泪擦干,抬起湿润的眼眶望着萧瑜,萧瑜一时有些恍惚,他又看见了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冷寂的大殿中,他罪孽深重,杀心炽烈,他复仇了,万里江山,天下千秋,尽在手中。
他也什么都没有,心爱之人,至亲之人,健康的身体,信任,仁慈,宽厚,尽数变成了此时阴恻恻的薄光,从血色朱窗与阴寒的白纸间漏出点点,消散在灯烛挖出的阴影中。
晴空白日,他却惯于活在阴影里,他的光只有烧热的火才能给予。
冬儿不喜欢他变成那样,那便是他上一世做错了,这一世,他还有机会做一个全新的人。
他好像听到某种无声的呼唤,推开那沉重的大殿的门。
他衣冠散乱,神色恍惚,可是他如今是一个活在太阳下的人了,如果不是冬儿提醒他,他可能又要做错了。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萧瑜——”
冬儿唤他名字,萧瑜垂眸,这才见他眼中亦含泪光。
萧瑜将视线躲到一旁去,喉结轻轻一抬,只道“好。”
冬儿笑了,哭红的鼻尖此刻反倒显得可爱:“殿下,冬儿不管说什么你都说好,可我还没有说呢,你好什么呢?”
两人抱在一起,身上暖着的都是彼此的体温,此时分开反倒觉得有些凉意。
萧瑜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冬儿,如果很久之前,我这个人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会厌恶我吗?”
厌恶这个词对于冬儿而言太重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把这个词和萧瑜联系到一起,于是拼命摇头。
她笑了,道:“你才多大呀,哪里有很久以前的事,很久以前你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又会坏到哪里去,何况我之前也是常常听说你的,殿下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
萧瑜笑了起来,他本就漂亮不失清秀,什么样子都是很好看的,冬儿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笑。
“好,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我一定不会辜负冬儿。”
他不再讲话,像是等待着什么,冬儿便坐直身子,将柔软的唇瓣覆在他的面颊上。
萧瑜偏过头,用一个绵长的吻代替所有的言语,缠绕的舌间摩挲,冬儿起初还有些羞怯,随后同他的爱意沉溺,闭上眼睛,只是本能的想抱紧他,最好再紧一些,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在郗骏平说出那份密信的下落后,萧琳便带着梅音一同前往,只可惜两人才到朱雀街街口,那小小街巷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空气中溢满了腥糊的焦油味。
今晨鸡鸣前才下过小雨,天凉湿润,极难走水。
明眼人都知道,这火来的着实蹊跷,待那大火熄灭,当真是烧得一点都不剩,万幸无人伤亡。
据说萧琳当场便动了怒,当街拂袖而去,这样的话传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却是十分的受用。
是夜,萧琳带着冬儿梅音回到国公爷府上,萧瑜稍晚些时也趁夜色进入,四人齐聚萧琳房内。
当屋八仙桌上,正放着一个沾了些灰尘的布袋,里面所装的,正是无数人为之拼杀争夺的密信书据。
郗骏平说出密信藏匿之地后,万幸萧瑜多了一分心思,先告诉了萧琳另一处位置,待张兆率领众人出动后又把真实所在之处告知,萧琳派人暗中前往,这才保全了这些密信书据。
至于萧琳当街震怒,不仅是要做戏给旁人看,更是因为有些人居然能在幽州做到手眼通天,鹰爪狼牙已经伸到了钦差卫队里面,竟然敢抢先一步纵火烧街,怎能不令他满腔怒火?
四人将那些密信书据一一翻看后,由冬儿模仿字迹,将密信书据一一誊抄备份。
萧琳将从京亨通城柜坊与白云寺中得到的书证一并拿出,经过拼凑整理,终于得到了一份完整的罗列薛承容不轨谋逆的罪证。
其余只剩下了两封意义不明的书信,这两封书信曾经由郗悔保存,其中有几句话被他勾画出来,从笔迹来看,当时他应当是在颠簸的环境里,于夜间趁着微弱灯光来读,这上面还有一些糖糕点心的油渍,以及已经干涸成黑色的血迹。
若是推测不错,这书信应当是郗恢被害前正在马车中细读,或许在当时会有遗漏丢失。
看那信中的口吻,应当只是二人叙旧之语,杂着一些官样文章,除却污渍遮挡看不到的地方,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当年的郗恢一定也是发现了什么,努力寻找其中的线索。
几人一时有些摸不到头绪,便煮了些清酒,准备用些晚膳,因萧瑜身上伤未痊愈,萧琳便同冬儿一起誊写,由梅音为二人研墨。
冬儿不便与萧琳坐的太近,然而桌上光亮有限,梅音便提醒她要往自己这边靠一靠,当心在暗处誊写伤了眼睛。
她写得认真,加之梅音说话时声音不大,一时没有听见,梅音便为她移了蜡烛。
萧琳停了停笔,向梅音瞥了一眼,可是梅音却只是为他斟满了茶。
这些被萧瑜看在眼里,他坐在一旁坏笑着说:“梅音,你不要只心疼冬儿嘛,难道我二哥眼睛就不怕伤到了吗?”
梅音脸霎时通红,点了点头,又从身后取来一个烛台,点燃后放在萧琳那边,这才免了他满心委屈又只能一副冷淡好似没有事发生的模样。
萧瑜枕着手臂看着两人别别扭扭的模样偷笑,起身将与门厅卧房相连的竹帘放下。
光线聚拢后,屋内比方才亮堂了不少。
这一下,反倒让他想到了什么,叫萧琳和冬儿先停了笔,请梅音同他一起将屋内所有蜡烛熄灭。
萧瑜解释道:“我方才见那圈点的笔迹杂乱,便推测是当年郗恢看这书信时因马车内昏黑所致。”
他吹灭床边的蜡烛,道:“但是转念一想,马车内空间狭小闭塞,烛光并无外溢,应当不会过于黑暗,即便车马颠簸,也不会致使每一处的笔迹都歪斜不成章法。”
他回到桌前,拿起那两张信纸,略等了几秒,几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竟然能隐隐看出一些透亮的光点,再等片刻,那纸上有些字迹竟显现出莹莹幽绿。
几人记下那几处亮光,点上烛火读来,却依旧不能连贯成句。
“唔……似乎没有这么简单,你们看,这是郗恢圈出的部分,若是这样解密,那至少这几个字应当连贯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