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骏平答:“我从王谱口中问知,当年梁顺才酒后失言,不日陛下便派秘卫前来,向他询问有关当年郗恒郗恢之事,王谱只提及此事与薛承容有关,其余内情未敢说出。”
萧琳呢喃道:“本也没有想过能瞒骗父皇,如此看来,回京后不免又是一番纠缠了。”
郗骏平将自己的短暂的生平过往悉数言明,萧瑜提笔做录,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有罪之人与无辜之人悉数在列。
他用拇指点了印泥,签字画押,萧琳将此书收下,告诫郗骏平不要忘记了这五年之约,便同宋济民先行离开。
石凳前又只剩下了萧瑜和郗骏平。
风声嘶若蝉鸣,萧瑜在旁收拾着笔墨,郗骏平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口中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你问你一个让我倍感疑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萧瑜今日心情难得愉悦,眼中不似平时那般凌厉,道:“很抱歉,这个答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对一个没有意义的答案这般执着?”
“羡慕,还有嫉妒,由此孕育的是敬佩。”
“这些本来就是同一种东西……”
萧瑜顿了顿,轻声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五年后的今日你到京城求见颖王殿下,我也会在场,我会告诉你答案。”
郗骏平自嘲地嗤笑了一声:“那这五年可真是漫长而又煎熬。”
萧瑜不置可否,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后打算离开。
他注视着郗骏平,秀眉轻压,道:“方才当着颖王殿下和宋大人的面,有些话我没有说明,你可知你的命是湘琴给你的?”
郗骏平显然不明白,他除了想再见湘琴一面,除了想要亲口向她道出歉意,得到她的原谅,其余什么都想不到。
萧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以下这些话是我代冬儿转达的,她要我对你说,‘不许你再去烦恼湘琴,再去伤她的心,不许你借着保护宋大人一家的名义前去接近她,湘琴已经不怪你了,但是她不想再见到你,如果你再惹她伤心,就让宋大人把你从身边赶走’。”
郗骏平在脑海中回想了冬儿的形象,她那天打在他脸上的一掌并不痛,可是却险些让他死在愧疚与绝望中。
他点头答应,告诉萧瑜他对冬儿也有愧疚,他知道冬儿一直很照顾湘琴,视如亲人一般。
“方才的话是冬儿托我转达的,现在所说的话是我对你所讲——冬儿厌恶你至极,我心中亦然。”
“这我知道,你说过的,我们不是一类人。”郗骏平轻声说道。
萧瑜道:“可是希望你能明白,湘琴恨你因为心中对你还有希冀,她若是真的对你绝情,便不会在意是否会再见到你,也不会怀着那样的恨意刺你那一刀,更不会悲痛欲绝,如今除了蘅姐儿再没有生的希望。”
“她还是终日闷闷不乐吗?她不可以死!”
萧瑜蹙眉道:“经历了那样的事,你让她如何脸上能有笑容?你还是不明白,‘可以’二字岂是你能用给她的,她是你的堂妹,你不能尽兄长之责保全她,焉何她掌管她的生死?”
郗骏平沉下了头,藏起自己懊悔的神色。
萧瑜静静说道:“世人都说女子柔弱,可是我看却并非这样,所谓柔弱不过是用以对应所谓‘健硕孔武’,指摘女子生来不如男子的谬辞,可是这世上再高远有青天在上,再深袤有厚土在下,难道世上便没有柔弱无力的男子吗?千秋万代,又有哪个男人能说自己是当世第一的‘强健之人’,又是否是此人成了天下之主呢?”
萧瑜抬高视线,看了看青苍的天,唯有依稀薄云。
“我同你说过,我经历了许多你想不到的事,这些经历让我明白,刚强的意志与勇气绝非是男子所有,偏偏是‘柔弱’女子更为出众。”
“不,并非如此!我绝没有轻视过文儿,我并非是不爱她,我也是迫不得已——”
郗骏平妄图反驳,却被萧瑜厉声制止。
“迫不得已?当真是你迫不得已吗?你错了,错不该把湘琴当做可以随时献出的玩物,你让她献出身体潜郗府,这是为了什么?岂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比你这个男人多了一些不可说的‘效用’?我问你,倘若那刘小大有龙阳之癖,娈童之好,你会愿意献身与他吗?”
这一连串深彻入骨的发问将郗骏平愈发压打得像一片薄纸,在风中摆动不停,几欲被撕裂成为碎片。
郗骏平摇了摇头,未休止的悔意在此刻到达巅峰。
“习武杀人并非是她做不得,而是没有机会去做,给她一把刀,她可以用计,可以买凶,拼死去杀了刘小大和梁顺才,这没有很难,她只是不愿这样去做,一来是因为对你的情意使她麻痹自己忘却痛苦,二来是你这个本该疼爱她保护她的人流落世俗腐规,不去帮她变得更加强健,却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大病初愈,萧瑜雪白静悒的面色因怒气蕴了红,他忽想起冬儿今早才告诉他,“如今殿下的伤口还没好全,千万不要轻易动怒,也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烦恼。”
随即萧瑜略作停顿,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郗骏平已在此间隙泪流满面,反倒让萧瑜出了叹息,再没有旁的情绪。
“最让我气愤的事还是蘅姐儿,我知道蘅姐儿不是刘小大的孩子,她是你的亲女儿——”
郗骏平瞪大了眼睛,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可是这个他自己都几乎忘却了的事实,却足以将他击溃。
“你既然让她献身与刘小大,又何苦生出你那可笑的嫉妒?你不让郗文诞下那个与刘小大所生的男孩,到底是为了构陷王氏夺权郗府,还是你心生不满,为了占有她,不惜损毁她的身体——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
“郗骏平,单凭这一点,即使是到现在,我还是想要亲手杀了你。”
萧瑜没有说谎话,萧琳将郗骏平的生死交由他来决定,若不是前日夜湘琴求见,希望能让蘅姐儿与郗骏平再见一面,若不是冬儿告诉他湘琴心中对郗骏平还有不舍,他才不愿给这个人再多五年寿限。
萧瑜离开了,郗骏平跪在地上,向他远去的脚步行了大礼,便再没有起身,直到弱风送来一丝脂粉的香味——那是湘琴喜欢用的香。
远处回廊衣角一闪,郗骏平抬头去望时,绿芜青青,石栏灰冷,廊下只有不见踪影的风。
他将眼泪擦干,起身将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理正衣冠,拿起那把剑,踏着静得几乎听不到的步子去寻宋济民,站在廊下一半光一半影处,抱剑静立。
萧瑜将与郗骏平谈话的不悦与无奈抛之脑后,回到与冬儿的住处,她正拿着萧瑜画的那个纸鸢陪蘅姐儿玩,宋蓉在后面追着二人,一时分不清她们几人谁才是小孩子。
湘琴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睛虽还是红肿,却也难得有了笑容,他见到萧瑜垂首走来,萧瑜知道她是想要答谢,便道无需多礼,她今后开心冬儿便不再担心,冬儿若是不再担心,他自然得到了答谢。
冬儿只顾着看萧瑜,一时不防手中的纸鸢被宋蓉抢走,她索性也不管了,叮嘱宋蓉不要把它弄坏,便好似一只活泼的小鸟雀一般跑到萧瑜身边,抿着笑意仰头看着他。
此时天气正暖,冬儿鬓角有了些薄汗,萧瑜用手帕为她轻轻擦拭。
冬儿絮絮道:“其实我先前不爱出汗,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做着别的事就会心慌,身体好像很虚弱的样子。”
萧瑜将掌心扶在她的腰间额头上,又为她诊脉,倒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好,明日我们就回家里住,我会为冬儿多备些汤药,调理好身体。”
冬儿撇撇嘴:“那一定会很苦吧,我很怕苦的!”
萧瑜颔首,好一番忧愁神色:“唔,这可如何是好呢,良药苦口,要是想调理好身子,必须要用那最苦的药才是最好——”
冬儿知道他又是故意戏弄自己,也不反驳,将萧瑜拉到一边角落里,这才毫不避讳地将手臂缠在他的腰上。
“殿下,我想要现在就回家去,这样来说可能有点太自私了,但是冬儿算了算,以往的时候,一天共计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殿下不是和冬儿在一起的,可是如今,除了睡觉,冬儿和殿下在一起或许不到两个时辰。”
她用手拍了拍萧瑜的后背,似乎他还是那么瘦,这几日身体不见长,让冬儿很心疼。
萧瑜眼眶一热,长睫轻眨,喉结自上而下颤抖。
他抬袖将冬儿包裹在怀中,柔声道:“自是我的错……这些日子来的确是我疏忽冬儿了,冬儿若是想回家里,一会儿我去禀明二哥,这里的东西不多,想必收拾好之后就能离开。”
冬儿笑了,她平素里总是开开心心满眼笑容的模样,真到了心中喜悦时,一双杏眼便咪成了一片细软的柳叶,任是心比冰坚的人看过,也要有了暖情。
“没关系的,其实冬儿只是嘴上这样说,并不真的想要这样做的,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但是殿下要一直陪着冬儿!”
她少有这样任性的语气,萧瑜哪有不应的道理,在她颊边亲了亲。
冬儿踮起脚配合着萧瑜,她也好像和萧瑜回房里在一起亲昵,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似乎不大好,她不能把宋蓉和湘琴都撇下了不管。
萧瑜的唇离开了她的面颊侧,却只是从贴合便为了将触未,他并未抬起头,而是用手指半托住了冬儿的下巴,忽然开口说道:“冬儿,你没有专心,这却让我伤了心呢。”
他的气息吐在冬儿的面颊上,面颊上的肌肤同样像被灼到了一样,酥酥痒痒的,冬儿想要侧身去看萧瑜,却被他稍用力压制得不能动弹。
两人就在竹从假山后,隐约从绿叶的缝隙间冬儿还能看见宋蓉和蘅姐儿的身影,若是动作再大些,说不定就要被看到了,那样可就太羞了。
“没有啊,没有不专心……哪里不专心了嘛?”
出于紧张的缘故,冬儿抱着萧瑜更紧压低声音问道。
她看不见萧瑜唇角的笑容,也体会不到萧瑜此时的意趣,越是这样问,萧瑜就越是不放手。
“哦,那为什么方才我在亲冬儿的面颊,冬儿却在想别的事,如此怎不让我伤心呢?”萧瑜委屈又幽怨地问道。
冬儿心虚,她方才的确是没太注意来着,毕竟萧瑜亲的是面颊,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也不要太过认真吧……
“啊,殿下怎么知道的啊……”冬儿扯了扯萧瑜的腰带,讨好道,“没有不专心!只是在想不要被人看到了,这毕竟是在外面的。”
她不知萧瑜并不知她是否专心,不论她是承认还是反驳,萧瑜这次“无事生非”已经要做定了,只是他自己也没料到冬儿会这么快什么都说出来。
因着喜爱,萧瑜不忍耐轻笑了一声,冬儿还以为他是因为难过喉中哽咽。
“啊,那冬儿赔给殿下好不好,殿下不要伤心。”
萧瑜问她如何来赔,顺势提了些极其无礼的要求让冬儿来答应,他总是有办法让冬儿开开心心被吃干抹净的。
冬儿什么都可以答应,但是到了称呼这个事上却打了退堂鼓,萧瑜一定要她下次在人前称他一次夫君,再不然便是相公,原本那个已经很让人难堪的兰哥哥的称呼如今都不可以了。
这个称呼在绣房里用一用也就罢了,在人前这样叫又“佶屈”又“聱牙”,万万使不得。
偏偏是,旁的萧瑜都能让步,但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致,一定要让冬儿这样称呼他,不论冬儿如何抱他,求他,拉他的手,萧瑜就是不松口。
“冬儿不如先唤来试试,多叫上几次,说不定就轻车熟路了。”
原先萧瑜教她读书识字,还让冬儿谨记不能乱用词语,如今他高兴起来什么都用,真真让人生气。
冬儿答应了,缩在他的怀里低低念了一声:“夫君。”
抬起头时,面颊上比二人成亲那天还要薰红。
萧瑜自然满意。
冬儿把手从萧瑜的腰上放下,像是洗脸的小猫一样,揉了揉发烫的面颊,却忽被萧瑜握紧了她的手腕。
她尚有几分懵然,唇已经被萧瑜攻占,接下来是个冗长绵密的吻,让冬儿想到丝丝入扣这个词,萧瑜那次骗她这个词的意思是形容男女欢爱时亲吻才用,还要她用自己亲自体会一番,让冬儿每每想起都不觉面热。
萧瑜亲着她,单臂便把冬儿托抱了起来,垫着他的手臂将冬儿抵在墙上。
“唔……”
冬儿被迫调用四肢抱住萧瑜,一面担心他伤口疼,一面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轻微的挣扎反而让她自己手脚无力。
几乎瞬间,她好像掉进了一片温热的泉水中,全身都变得暖和起来,只觉得头脑空白,什么都不用顾虑,什么都不用烦恼,即便呼吸由平稳变得凌乱。
萧瑜抱着她变换着角度亲吻吮吸,柔软的唇瓣却始终没有离开分寸,颇有一些不放过的意味。
他一直养伤,两人除了拉着手足说悄悄话,依旧很久没有这样亲昵过了,故而唇瓣和舌头再度触碰时,又燃点起了一种别开生面的陌生杂糅新鲜。
冬儿下意识想要躲想要逃,可是她整个人都被萧瑜抱在怀里,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