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怡妃冷冷睨着他,五指收拢,紧紧握着。
纵使再愤怒,为了活命,委躯求全是她眼下唯一的法子。
“我自己会走。”她挣脱开左右的束缚。
茫茫大海仿佛蔚蓝炼狱。
底仓休息室。
地板潮湿,有一股霉味,房间不大,高低铺靠墙,栏杆上结着厚厚的锈。
姜怡妃走到小圆桌前,上面放着本文件夹。
她翻开看,发现是本英文拍卖图录,封面写着共一千三百一十四件。
一千多件,把高杰抓起来枪毙一百次都不够。
留学时,她在克利斯听说过拍卖行的阴暗交易,非法的暗拍组织,价格昂贵,但有许多珍惜货,吸引来的竞拍者也非常神秘。
当年觉得离自己很远的事情,没想到如今身处漩涡中。
这一行的水深不可测。
幽暗的灯光下,她嘴唇逐渐失去血色,狠狠咬着牙关。
图录上不仅有高杰从崇瑞盗出来的拍品,还有出自各国各地的艺术品,图片拍得非常清晰,有些瓷器上贴着标签。
瞬时,她眼神一顿,抱起文件夹往屋内中-央走,撕下一张纸,靠近吊灯微弱的光,极力想要辨认出照片上青花瓷瓶底部的标签信息。
手写序列,标签泛黄,意味着这是件很久之前被博物馆类似官方的机构收编过的文物。
“这是......!”
表情惊愕,她见过这串数字的笔迹,不久前宋聿诚捐出的宋代龙泉窑梅瓶上也有类似的标签。
姜怡妃继续往后翻了几张图,数了数,一共有十八件。
合上文件夹,缓步走到床边坐下。
房间阴寒,姜怡妃收起腿,将自己抱成一团,静静盯着地板。
方才高杰面前努力吊着的骨气散去了,眼眶湿润。
宋聿诚,你想要付出毕生时间寻找的东西就在这儿。
而我该怎么告诉你?
游轮带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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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前。
燕都南郊。
距离崇瑞仓库被盗案过去八个小时,一-大早热搜满天飞,谣言铺天盖地,崇瑞开市股价暴跌,但副总姜怡妃与执行总裁高杰失踪的案情被压了下来。
黑色库里南疾驰进一片绿荫柏油道,无视门卫停车手势,冲进关卡,在红砖洋楼前停下。
褚康时跳下副驾驶,忍着胃里翻江倒海,举起双手,向围着车一圈眼神凶恶的安保们打哈哈:“自己人,自己人啊!”
“你在这等我。”不等他多解释,宋聿诚熄火下车,白衬衫不再熨帖平整,神情透着一丝焦灼,他迈开腿直奔别墅后院。
周围安保看清来人,纷纷让路。
假山边的棋盘桌椅前,老人穿着丝质太极服,摸了摸长须,落下一子:“你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见我,所为何事?”
“外公,”宋聿诚蹙眉,背着的手握拳,开门见山,“文物局联合公安正在追捕一家非法贩卖组织,我可以胜任本次行动的前线卧底。”
关轻舟两指夹着黑棋停滞在棋盘之上,觑向外孙,严肃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宋聿诚目光坚定,“入场暗拍需要一个条件,只有我能做到。”
“什么条件。”关轻舟扭头,一脸凝重,厉声喝道,“这是随时丢命的事情,岂能让你进来掺和!”
“他们需要一件价值连城的藏品作为入场券,我手里宋家的传家宝《山海搜神图》市值十个亿。”宋聿诚脸上态度坚决。
“宋家那抠抠搜搜的老头能把这幅画借给你?”关轻舟早已知晓整件事,倒是没想到宋家的人会支持他去送死。
“是的,爷爷慷慨,我之后会好好答谢他。”宋聿诚盯着对面的老人,面无表情,语气却意味深长。
明明是求人办事,他这外孙倒用起了激将法,宋家的老头都肯帮忙,好像他再不应允就是气量不如人了。
“和你爸一个样,看上去是个文静书生,专挑送命的事儿干。”关轻舟踌躇一阵,撑着拐杖起身,重重在地上敲了敲拐杖,“既然决定去了,就不仅仅是救人那么简单,聿诚,你不是唯一安插-进去的人,也不会因为我的原因得到特别的保护,一样需要协助完成所有任务。”
“我明白。”宋聿诚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关轻舟忽然叫住他:“臭小子,下次把姑娘带给家里人看看,听到没有?”
斑驳树影落在他挺阔的肩膀上,眼里泛着微光,宋聿诚侧眼:“她愿意的话。”
年轻人离开后,一旁的管家递上电话:“关老,山玥小姐的电话,她想让您劝劝小宋别以身犯险。”
望着棋局,关轻舟摆摆手,头也不抬,沉声道:“不用接了,关家的子孙要有觉悟,有血性,负重前行当然也要走在最前头。”
况且,他这个恨不得离关家远远的外孙,头一回求人可真稀罕。
那一定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自己的女人自己救,没毛病。
回到车上,褚康时也等来了新消息,麻溜地扣上安全带,汇报:“宗祺霖在海外已经按你的指示拿到了邀请函,快马加鞭坐私人飞机给你送来的路上。《山海搜神图》啧啧啧,连我都没见过,你为了姜怡妃真是把老祖宗都请下凡了......”
宋聿诚握住方向盘沉默不语,从事发到现在将近十个小时,他不曾休息,眼睛布着红血丝,依旧有条不紊地在众多混乱中找到解决方法,将效率拉到最高。
时间不等人。
车载蓝牙进来一通电话,宋聿诚接通了。
是关山玥。
她在电话那端不语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宋聿诚……非去不可吗?”
左手边的窗户外,太阳攀升,高高挂在浩瀚天空,沥青路,建筑都变得朦胧。
“妈,因为我的疏忽,她现在生死未卜。”宋聿诚说,“你让我如何坐以待毙。”
“可……”
“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请您谅解儿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态度强硬地与母亲说话。
关山玥不再多说,叮嘱他注意安全,挂断电话。
——
在底仓,听不到任何声音,找不到阳光,感受不到时间的概念。
只觉得床时不时会晃动。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小时,四肢蜷缩到麻木,门终于被打开了。
走进来一个中东样貌的姑娘,披着黑色头巾,脸上有几道晒伤,嘴唇翘着死皮,约莫只有十几岁。
她把手上的木箱放在桌子上,用蹩脚的英文喊姜怡妃过去换衣服。
姜怡妃神情警惕,“你是谁。”
“船上打杂的,我叫阿玛雷。”阿玛雷笑了笑,替她打开木箱,捏着衣肩,抖开。
一抹鲜红映入眼帘,如初绽的牡丹,鲜烈而娇-艳。金缕细密地点缀其上,袖口和裙摆处绣有精致的花纹,花瓣间的金线勾勒出独特的婀娜风姿。
姜怡妃站起来,踉跄几步,走到桌边,抚起袖口的刺绣花纹:“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穿的衣服吗?”
阿玛雷摇摇头,她只知道这是件很久之前的衣服,价格昂贵。
“结婚,中国人喜欢红色。”姜怡妃眉宇有些悲伤,“这是一件金缕刺绣嫁衣。”
阿玛雷只能听懂只字片语,问:“你有爱人吗?”
姜怡妃盯着她棕色的眼睛,勾唇:“当然有。”
“我可以帮你要来相机。”
“什么?”
阿玛雷用手势摆了个框,指了指她:“拍照,我拍照。”
姜怡妃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你收藏我的照片没有意义,值钱的不是我。”
“不...不是的......”阿玛雷抓住了她的手,“我对你的遭遇无能为力,但总有一天我会上岸,我能想办法把照片寄给你的爱人......”
“谢谢你,不用啦。”姜怡妃笑着说,“我想下次再穿给他看。”
阿玛雷同情地看着她,“这是海蛇号,没有一个低等人类会活着回去。”
“我知道。”
姜怡妃早在克利斯听说过这个名号。
公海黑市文物拍卖所,大海是它的屏障,它在海上神出鬼没,一票难求。
“你相信你会上岸,为什么我不能呢。”
阿玛雷再次摇了摇头,用无药可救的眼神看着她,充满悲悯。
姜怡妃熟视无睹。
对着布满污垢的全身镜,扣上嫁衣的纽扣,插-进银制发簪,迎接最后一次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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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场地在底仓上一层,一路经过拍品仓库,绿茵茵的福尔马林里泡着诡异的生物体,古画,瓷器,大大小小的杂项,还有黄金银器,这艘船像恐怖故事里的海贼船,装满了令人垂-涎的宝藏,却处处布满要人命的陷阱。
这大概是她职业生涯里最荒诞的一场拍卖会。
进门起,她没有见过活人。
场下,暗淡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的红木方桌,桌上摆放着各种动物的头颅,很浓的腥臭味,鲜红从凸出的动物眼珠上滑落,一滴一滴流到地板上。
每颗头颅前放着一只警示灯,亮代表出价,亮一次是增加一百万,拍卖进行得十分快速。
这个大厅做了挑高设计,两边的墙是不透光的黑色玻璃,她怀疑真正的买家藏在玻璃之后,偶尔能听到一些稀稀疏疏的声响。
她有一种不在人世间的错觉,仿佛置身于地狱。
一千多件拍品,没有轮番于休息,她不曾喝过一口水,全身站得酸麻,过于集中的精神开始出现无法控制的疲劳,身上的金缕嫁衣仿佛埋了铅。
“lot1313,一千八百万,成交。”
话音刚落,眼下的ppt突然全白,紧接着低沉的机械音替代了她的主持。
“LOT1314.清代金缕刺绣女婚服,起拍价五十万。”
电流声丝丝穿进脑子,姜怡妃瞪大眼睛。
刹那间,人影蹿上来,控制住她的臂膀,摁跪在地上,后脑勺抵着把阴冷的武器,警告她不要出声。
远处的显示屏里,她身穿一袭鲜红的金缕嫁衣,头发散落,被置于拍卖会的中-央高台,如同一件稀有的艺术品。
原来她是最后一件拍品。
红盖头遮下之际,飘起一角视野。
侧方麋鹿头前,率先亮起红灯,意味着出价。
她闭上眼睛,带着深深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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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雷告诉她,货品交易在甲板上进行,是她唯一能逃出去的机会。
瞳眸映着鲜红,姜怡妃咬了咬牙,在束缚解开的那一刻,奋力挣-扎冲向栏杆。
无论生死,她至少还有全尸,不用忍受非人般的屈辱。
半轮夕阳挥洒海面,波浪闪烁金色光芒。
心悸如鼓,姜怡妃一身红嫁衣垂悬甲板扶栏外,脚下是吞噬人命的万丈深海。
刺绣红盖头飘落,海水淹没了鸳鸯。
“姜怡妃,抓紧了。”
男人越过栏杆半身,右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臂,静脉在手背向上嶙峋蔓延。
熟悉的面孔,差点儿在脑中跟着她埋没海底。
是宋聿诚。
海风吹乱他额前碎发,黑眸似乎燃起一点光。
才三天没见,他都熬出一层青胡渣了。
“你来了啊……”有汗珠轻轻滴在姜怡妃腕上的玉貔貅,滑过脉搏,抚平全身恐惧。
宋聿诚低眸瞥过玉石,倾唇:“我说了,它会为你带来好运。”
他的眼睛仍然像春日的清泉,仿佛蕴着安抚人的力量。
姜怡妃瞬间拾起了希望。
这些时间她没有白拖,也没有白等。
她相信他会来。
温情不过半秒,突然响起激烈枪火声。
宋聿诚一口气猛得将她拉上去,捂住她耳朵蹲下。
两队人正在交火,她被他用身体挡住,半罩着往阶梯的方向走。
她听见直升机的螺旋桨声,机枪声,闻到浓浓的硝.烟味,逃生的路好像有一年那么长。
“宋!带人质先走!”一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掩护他们进入海水通道,那儿已经被清出一搜救生艇。
宋聿诚替她穿上救生衣,站在船外叮嘱地方军的人保护好她,好像没有跟她一起走的意思。
姜怡妃抓住了他的腿,预感到了什么,她咽了咽口水:“去吧,把我们的东西统统接回家,宋聿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