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好像还未曾回来,听说被圣上留下有事相议。”阿集道。
一早上朝的沈德言此刻正在御书房,与他一同在此还有太傅,气氛沉重且安静,沈德言扭头低声询问:“太傅也在这?圣上将我们留下是有什么私事吗?”
太傅顾原探了沈德言一眼:“为何不能是公事?”
沈德言微微抬了眼上头闭目半久不开口的人,与顾原私语起来:“我的老大哥,若是公事,太尉和尚书六部为何不在?偏偏是我们两个虚职闲人在这。”
顾原深深看了沈德言一眼,那饱经沧桑的双眸看透了他:“丞相大人真会说笑。”
身为三公之首的丞相要是虚职,这朝中还有什么是可被称得上实职。
“那你不也没笑么。”沈德言顺其接了句,还想说些什么,被上面的人打断了:“朕瞧着两位爱卿这势头,为你们备上酒菜再聊可成?”
沈德言默默闭嘴,恭敬而站:“臣惶恐,臣知错,还望圣上恕罪。”
顾原:“圣上恕罪。”
谢康禛一抹明黄龙袍在身,端坐在位,眉眼间挥不去的愁,见底下人收起了那不正经,便也不再追责:“行了,喊你们来确实有件朕不好专断之事,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两人双双不语,只敢等着下文。
谢康禛看向顾原,沉吟良久而问:“太傅,近日太子学业如何?”
为何突然问起太子?沈德言不禁沉思几分。
顾原一身官服穿着规整,不慌不忙地恭敬拱手而答:“治国礼法需懂兵法知国政、悟大道察人心,非一年经载可成,自日就月将,便可有融会贯通时日。”
啧,顾老大哥的话术之精湛令人钦佩,沈德言暗暗赞道,太子治学之年,性子颇为贪玩了些,倒也是可以理解太傅的难处。
闻及此,谢康禛沉声半响,才开口,将话题转向了沈德言:“那丞相觉得,那孩子如何?”
沈德言装腔而思,随口就来的夸赞:“太子生性聪慧,坚定勇敢又遇事冷静,将来一定...”
“沈德言,你知晓朕所说是谁。”谢康禛薄怒,龙威泼天而至,震得四周鸦雀无声。
沈德言止言,半响后,才憋出二字:“挺好。”
方才一路走来御书房,途中碰见了一少年,周身磁场强大,让他心生不安,故而想远避之,奈何不慎与之对视一眼,心下余悸,其面孔与曾深宫之中的人太像了。
以至于进了御书房仍旧心慌不止,在大难临头之际同身旁的老大哥开开玩笑,想缓和一下情绪。
“太傅呢?”
“挺好。”
沈德言:“......”
“……”谢康禛怒拍龙案:“真是惯的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回复朕的问题!”
两人低偻着身子,胆战心惊地退出了御书房,在呼吸到殿外第一口新鲜空气时,沈德言瞪了顾原一眼:
“你平日夸太子的词汇那般多,何故到了方才之紧,倒学我的话说了?”
顾原脚步往外走去:“两者暂还不能一慨而论。”
“你是怕说错话掉脑袋吧,那也不能学我说话啊,噫,有辱斯文!”沈德言摇头,重重一叹,明日他能再告假一回吗?
与太傅顾原分别后,回府的路上便是脸色沉重,圣上虽只是表面含糊一问,可前几日圣上出宫一趟,带回来一个少年,直入养心殿,至今未曾出过殿门,只道数名御医进进出出,当日便封锁了宫中消息。
只听闻少年身负重伤,惨白的面孔下透着一张绝世容颜,其所见之人皆是心下一震,容颜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将人的思绪一下拉回了圣上登基那年。
岱延皇帝即位后,阶下群臣三跪九叩礼,而与此同时,共同享受这万众瞩目的尊崇之人还有永嘉皇贵妃。
那时的她,与岱延皇帝携手并肩,一张倾城绝世的容颜在那日之后轰动盛京,当时的大臣皆认为,此女此颜易蛊惑君心,怕有祸国红颜之势,故而纷纷反对册封皇后之举,谢康禛无奈之举便封为皇贵妃。
虽不是位居中宫,却给予了永嘉皇贵妃最尊贵的权势,宠冠六宫,无限风光与荣耀。
而如今,皇后已经重新执掌中宫,并立太子不到一年,圣上便将这旧人之子带回宫中,若当年此子一直以长子身份待在宫中,恐不是如今的局势。
众人不禁纷纷猜测圣上的用意,是否有要更改储君之疑……
沈德言神色严肃地叹了口气,今日圣上的探问,让他实乃不敢揣测圣意啊。
临近巳时,沈德言才回府,一进门便直直往书房去了,沈知珉见爹爹的背影匆忙,有些疑惑,许韵神色自若地拉过女儿的手,拍拍道:
“你先回院子去,我去看看。”
许韵将沈知珉轻轻推回院子,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也随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内,沈德言见来人是许韵,面色缓和了不少,将自家夫人拉入怀抱,沉沉地掩面不语。
谁人可知,外面雷厉风行又圆滑处事的丞相到了家中,竟还如同青年往日般爱沉溺在娇妻怀中。
沈德言一路猜不透圣上的心思,只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宫中三日后安排了家宴。”
沈德言说得有些沉重,许韵看出了他与往日不同,“宫里可出了什么事情?”
一句无意的话让沈德言表情一惊,猛地抬头看她:“你这听谁说的?!”
许韵也不曾想到他有这般反应,难得没有发脾气地解释道:“圣上不是留你在御书房了么?若没有事难不成留你用膳的?”
“......”沈德言擦擦额头的虚汗。
“你今日怎么了这是?这么紧张?”许韵看了沈德言一眼,见他不说话,心里又开始想些有的没的,瞧着许韵的眼神像似探究着寻花问柳的意味时,他忙忙阻止夫人乱七八糟的疑心:
“好了,圣上同我说的事情自是不可随意猜测,三日后你尽管随我进宫便是,就当是一场常规的家宴,同那些大臣家眷们也不要有过多的议论。”
“那你可带屹儿前去?”许韵问。
“屹儿不能去。”沈德言当即否决,如今屹儿身份涉及军职,不可与朝中官员过多接触。
“珉儿?”许韵虽不愿女儿踏入宫门之地,可历来家眷宴席上都会捎上嫡系儿女。
沈德言摆手,这次表面是场家宴,可名单上皆是三品及以上的文武官,朝中但凡说得上点话的大臣皆在其中,其中之利害小则划分党派之争大则牵动储君之位,他缓缓叹了口气:
“都不许去。”
*
沈知珉望着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衣角:“爹爹那边可有说什么事情吗?”
她瞧着母亲进入书房也有些时辰了,想着爹爹的面色,有些担心。
阿集刚从外面回来,将那包出炉新鲜的酥玫饼摊开在沈知珉面前,边解答了她的疑惑:“方才府门口,管家收到了宫中来的宴席谏贴,宫中三日后设宴,邀请了大人携家眷出席。”
沈知珉歪头,想着:“三日后可是什么日子?”
阿集摇摇头:“奴婢不知,好似还未到需摆宴的日子吧。”
沈知珉闻了闻甜味十足伴着香气的酥玫饼,轻轻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美味溢在口中:“那兄长可是会去?”
自从兄长行军后,便鲜少见面,此刻还有些想念呢。
“好像是不去的,说是公子如今任军职,不好同朝中官员密切。”
沈知珉动了动秀眉,茫茫懂懂,却也不细想,只然然道了句:“那便是我同母亲出席?”
自从兄长参加军营后,大大小小的宫宴都是母亲带着她去参加的,想来这回也不例外。
“大人说小姐刚回京,想必是累了,便也不带小姐进宫了。”
沈知珉点头,本就对宫宴之事兴致不高,如此正好省去了繁琐事,她咬着酥玫饼,细细咀嚼着,几块糕点下肚,隐约觉饱意,便欣欣然放在一旁,展了展腰身,被院外的大好日头吸引住了。
阿集见近日来,小姐虽再也没有提及商侑安之事,便想着让小姐多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小姐,不如出去逛逛吧?”
第14章 014
◎揣测圣意◎
初冬的阳光半是暖的,半夹寒意,待到尽兴之际,方才有几分热意。
“小姐,挑些兴起的料子,做几件冬装?”
沈知珉踏进芳华阁,店铺的老板立马出来接待:“沈小姐,好些时日不见了,这些上好的绸缎都给沈小姐留着的呢。”
沈知珉扫过一圈,看着那些满目华贵艳丽的料子,说不上来的失了兴致,在她扭头之际,目光所扫之处,发现了一抹藏青料子,将她吸引了过去。
老板见她感兴趣,忙不迭地将那藏青色的款式送到她眼前来:“沈小姐,这抹藏青虽是男式款,可无论是条纹花色还是款式,都是极佳的,不知沈小姐中意哪家少年郎,能穿上这身的那定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阿集神色一变,忙打断店铺老板:“什么少年郎,休要胡言!”
老板立马作势掌嘴:“瞧小人这张臭嘴,冒犯了沈小姐,回头送几匹新料子给沈小姐赔罪。”
沈知珉并未责怪,接过布料那一刻,脑海中就有了那清冷贵气的画面,嘴角上扬几分,有些陷入自己的回忆里:“那些绸缎一会都送去相府,我手上这料子做一身成衣,单独包起来。”
他以前应是不曾穿过这般奢华的料子,本想着能将他带回京城,亲自为他裁身合适的新衣,却是再无这种机会了。
阿集从小姐眼中看到了悲伤,却并未阻止小姐这在外人眼里古怪的行为。
沈知珉照着印象中那个少年的身高模样,同裁衣师傅商量了尺寸,完后,正欲出门,迎面一行妙龄少女进了铺子,只见她们正兴趣谈论着:
“这回的宫宴该穿哪身好呢?”“瞧着这粉色衬得肤色嫩极了,我就要这粉色了。”
另一少女打趣着:“单单粉色哪够的?倒不如做身彩色的,将那些个皇子贵胄迷得挪不开眼,任凭你挑可好?”
后面那句颇为大胆的话语压低了声音,引得挑粉色的女子羞涩连连,一番打趣后,一句小声压低的议论又传入沈知珉的耳朵:“听我阿爹说,这次宴会不简单。”
原本要离开的沈知珉停了停脚步,想听上几句,能将父亲特意留在宫中商讨的,究竟是何事?
“我阿爹也不曾细言,就说是前几日,宫中多了个少年郎呢!”
“我就说这般治罪的大事你怎么也敢议论,原来还是被美色迷昏了头!”
“我也听我宫里的姨母提过,好像是……”插嘴的少女瞥了眼四周,窃窃私语道:“好似来头不小,那个少年郎是隐藏在民间的皇子身份。”“不会吧?”
“听说浑身是血,胸口处开了好大一口子,用参汤吊了好几日的命呢。”
阿集闻及那画面就觉得血腥,小姐刚刚在雁城经历了一回,眼下不愿小姐再耳闻这些血腥之事,便拉着沈知珉出了芳华阁:“小姐,我们快回家吧。”
而未曾听清楚之事沈知珉也无心再去在意,阿集跟在小姐身后,觉得小姐性子比以前大胆不爱哭了,同时又冷清几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不好。
三日后,沈家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处,众官及家眷皆下了马车,沈德言一下马车便有几位同僚过来寒暄,可他偏偏不爱搭理那些谄媚巴结之人,走到了素来与他不合的李兆身旁,开口找点乐趣。
用沈德言的话说,便是大难临头前的放松。
许韵看了一眼自家相公,不再管他,与好友眷妇聊在了一起。
“李尚书,今日怎不见你那小儿?”沈德言一瞥李兆身后,有些无趣。
李尚书李兆一愣,随即阴阳起来:“逆子近日身子不适,不宜带着病晦进宫,故而没有来。”
“哦?李让小儿身子还未痊愈?可看过大夫了?这病可是有些时日了呢。”
李兆眼里隐隐透着不悦,谁人不知这病都是拜沈家二小姐所赐,到现在都不曾有句关心,竟还到他跟前来阴阳怪气!李兆没好气地道了句表面功夫的话:“不劳丞相大人关心。”
“哎,还是得关心关心,毕竟李让小儿与小女也认识。”
沈德言一副真关心的模样,气得李兆是脸色黑垮地踏进宫殿去,几位品阶不高的官员在后面大气不敢出,沈德言挑眉啧啧道:“这身子骨未免太弱了些。”
就那般孱弱的身子骨,还想追小女珉儿?
沈德言老顽皮地摇摇头,转身之际又碰上太傅顾原,他刚想找些话题,顾原从他身旁而过,先问了句:“丞相可想好怎么回圣上的问题了么?”
果然,只一句,将沈德言问的哑口无言,他闭嘴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结束了这场未曾开口的话题。
宫殿大堂里,众官员按官职尊卑顺位而站,向天子拜叩、赐茶看座后,宴席才缓缓开始。
殿内金漆龙椅上坐着那睥睨天下的王者,底下歌舞升平、乐声悠扬,待膳菜进入主席后,大伙才发觉皇帝为首的偏处设有一张专席,无人落座。
不免众人视线都隐隐而望,是为何人而专设,在扫过太子身上之时,只见太子谢谦脸色铁青,一身杏黄四爪蟒袍纹服饰,浑身充斥着主权,已然坐于自己的位上,否定了众人的猜想。
“究竟是为何人而设?”官员窃窃私语,好奇之心使他们无心酒菜,都小心翼翼看着皇帝脸色。
这场以家宴为名的宴席,到底暗藏什么玄机?
“沈相,您可知圣上是何意思?那处是给何人而坐?”几个好奇不解的官员凑近一言不发的沈德言旁侧,小声讨好地问着,只见沈德言淡定吃着肉:
“胆敢揣测圣意,怕是脑袋不想要了?”
几名官员悻悻闭嘴,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谢康禛瞥视了一圈,对上那些探索的视线,修长的手指敲着龙椅金纹,给身边的人一个眼神,内官李省清着嗓子道:“众官安静。”
殿中跳舞的歌女也停了下来,慌慌退下,众人皆静。
谢康禛收回敲龙椅的手,神色不变地看向众人,沉吟几分:“朕,有件事想借着此宴席说说。”
他顿了顿,不觉间严肃了几分,底下官员见此,也收起了宴会上的笑容,纷纷如上朝一般,恭敬严肃地站着。
“朕近日批改奏折之时,越发觉得爱卿们每日兢兢业业,为了朕鞠躬尽瘁,朕觉得理应摆上一场家宴来慰劳爱卿们。”
众官猜不到圣上之意,纷纷惶恐而跪:“圣上政治宽和、贤明持重,为圣上鞠躬尽瘁是臣等本职之责。”
像是满意底下大臣之举,谢康禛微微挑眉,接着道:
“这二来嘛,觉得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也时常忆起往事,甚多怀念,此次出行之时更是因遭遇刺杀而命悬一线之际见到了久年未遇的孩子。”
谢康禛雄厚的声音中参夹着一丝思念故人之情:“那是早年间,朕与永嘉皇贵妃所生的孩子,在外十年之苦,想着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