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启:“围上树围罢。”
管家不由笑道:“王爷怎就对这棵说树不像树的东西如此关照?”
“关照得久了便习惯了。”
“是啊,这物就是这样,关照久了便习惯了。何止是习惯,这物件呢,时间一久总忍不住偏爱用习惯的。”管家抚了抚面,笑意盈盈。
“你想说什么?”章启不由停步。
管家慈眉善目地含笑道:“老臣从王爷回了京便一直在这府中,王爷这些年一直关注着虞家。时间久了,不知王爷的心可还如当初一般?”
管家含笑望过去,他回想着当初见到的那个瘦小的男孩,他确实是看着章启回京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的。
王爷回府这几年来,若说王爷回府后有什么留心的事情,那便是虞府的那个丫头,从远洲的前任祭酒家到如今的虞太傅府内,他总是格外关照。
管家摇了摇头,他不明其中渊源,以前他问过肃王,一直以来肃王都说是故交友人罢了。
一开始或许只是偶然念起的故人,到如今一年一年……当真只是普通的故交么。
管家想起虞家小姐的模样,摇了摇头,可惜这虞小姐自幼便订了亲。
章启闻言,愣了愣神,没有回答。
当初之心与现在的心又会有哪里不同呢?
他想,他关照她已经很久了,即便她长大后不记得自己这个人,可那有如何呢?
他答应过她的事情他也一一做到了,哪怕只是幼时一句玩笑。
第29章 宫中
◎仙女◎
年底这几日连续多日天晴, 风雪之后街市上也有几分喜庆的味道。
马车一路行过东市,虞秋烟掀开帘透过小小的一扇窗格往外看。
眼见着市街商铺门前点了一盏盏红灯笼,食楼前还挂着红爆竹, 不过在家待了数日,如今街市已然是另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了。
她今日要去宫中参宴。
虞府上没有主母, 往年这种宫宴虞秋烟不常参加, 只是今年皇后不知怎还特意往虞府上递了帖子。
送帖的嬷嬷说皇后常听元星提起她, 许久未见了有些挂念。
虞秋烟自然没有推托的道理。
反倒是虞衡听说了此事,特地交代她——进宫要衣着素净些。
虞秋烟不由心下奇怪,大过年的为何要素净?
她挑了一身藕粉相间的袄裙,花纹式样朴素, 只在发间装点了色泽亮丽的芙蓉碧玺簪花。
甫一到宫门便有宫婢上前引着人去往设宴的宫殿。
一路红墙碧瓦,亭台楼舍鳞次栉比, 远方些许未融化的积雪斑驳的点缀在高高耸立的重檐攒尖屋顶上,在落日余晖下闪着点点金光。
待入了元德殿,内里已然聚了不少朝廷命妇。
虞秋烟甫一进屋便独自落了座。
如今宫宴上已坐满了,只待时辰到后, 皇后与皇上露面。
殿中奏着轻柔婉转的丝竹乐声,相熟的命妇们互相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
虞秋烟在座上安静地等着,不时扣着茶碗缓缓饮一口。
忽然闻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呼:“虞姐姐!”
是卢嘉兰。
虞秋烟转身,回了一礼。
小姑娘看着虞秋烟, 直问道:“虞姐姐,我听闻你病了却一直没能去找你实在是失礼,虞姐姐现在可好了?”
虞秋烟颔首:“好多了,劳卢小姐挂念。”
卢夫人在前方等着有些不耐, 连声催促卢嘉兰快一些。
卢嘉兰毫无所觉, 依旧道:“那就好, 姐姐我先回自己座位啦,改日必定登门向虞姐姐道谢,若不是你我那日必定出了丑……”
……
虞秋烟点头。
看来卢嘉兰还完全不知道实情。
殿中喧杂声顷刻停顿,内侍陡然扬着声传报:“皇后到,文太妃到……”
当今朝中只有一位太妃,且是肃王殿下的生母。
侍官接连报了数位贵妃的名号,但虞秋烟都没听进去,只福身想着这位文太妃。
往年圣上中秋年底宴请群臣也有着带家眷的,以示百官同乐,她先前见过皇后与不少妃子。
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位文太妃。
席间,虞秋烟拿着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文太妃,年岁虽长,两鬓微微斑白,眼窝深邃,保养得当的脸上瞧不出明显的皱纹,只在微微抿着嘴隐隐显露出威仪之态。
上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殿中轻快悦耳的丝竹声声奏起,一身粉彩披帛飘扬的舞姬纷纷踏着乐声踩着莲步舞动。
前世在别院时,虞秋烟说想听戏,启言便命人将原来的轩堂拆了,特地将藻井改成满轩的拱式。
那时她还觉得启言过于铺张,她便问启言,家中父母可知他为了一个下堂妇如此千金豪掷。
他那时说他是孤身一人。
虞秋烟还当启言父母双亡,怪自己问错了话,很是安抚了他一番。
前世今生交错,虞秋烟惊觉自己实在不了解这个人。
她只是有幸与启言相处了那一阵日子,启言对她十分了解,可她呢?她连他的脸都没见过。拼命想要记住的只有面具下的那一截轮廓……
“虞小姐以为呢?”
骤然闻见一声问话从身侧传来。
虞秋烟转过身去才发现一张疲倦的脸,来人面上虽抹上了胭脂但难掩苍白倦容,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愈发显露出眼下一片青黑。
——盛玉英。
文令侯被圣上勒令在家反省,盛玉英在家也禁了足。
没想到如今宫宴她又出来了。
小小年纪倒是忧思慎重,先前她还以为盛玉英病西施的名头是装的,今日见了她这副模样,只怕是真的郁结于心。
盛玉英不知何时坐到了虞秋烟的身旁,她端起桌上的清酒点心,似乎只是想与她分享食物一般,凑得十分近。
看起来像是寻常的手帕交,在宫宴中见了面偷偷地谈话。
只是盛玉英说的话却并不像她的举动那般天真。“你别装了。”
虞秋烟敛下打量的眼神,道:“盛小姐说什么?”
盛玉英灿然而笑,附身贴面:“虞小姐,你知道我和宋成毓的关系罢。”
她带着几声怪笑,退开了些身子。
虞秋烟顿时皱着眉,冷然看过去,盛玉英已然回到自己座上坐正了身子,回眸道:“虞小姐慢饮。”
上首的皇后与几位相熟的命妇交谈,倒没人注意到这附近的机锋。
这人莫不是疯了?
不等虞秋烟想出个明白,外头传来几声内侍的唱声:皇上驾到——
虞秋烟随着众人在堂中行大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罢。”皇上挥了手,已然抬步坐到了上首,笑了一声道,“还是皇后这暖和。”
他并不是一个人进的屋,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正是当朝太子与肃王殿下。
章启今日着了一身蟒袍官服,殿中融融明光照得锦袍暗纹清晰,脚下云靴缓缓行过地毯,一举一动透着十分的沉稳,引得满室莺莺燕燕不少人偷觑。
虞秋烟这才醍醐灌顶,这宴会只怕不是为太子选侧妃就是为肃王选妃了。而太妃出现在这里,只怕更可能的,是为后者。
她不与京中贵女深交,到现在方才明白过来为何虞衡要特意交代衣着素净些。
皇帝应着声儿说了几句应景的话,夸了几位命妇,说了些诸如今年年景甚好,各地收成不错,望各位夫人与大人们勠力同心之类的场面话。
虞秋烟想明白这宴会的用意后便遥遥望了一眼坐在皇帝下首的人,一身蟒袍官服,玉扣束带,踏云朝靴。
倒是看着十分怡然自得。
虞秋烟不由心下泛酸,满室争奇斗艳就等着你选呢,前世竟还骗她……
章启仿佛受到感应般隔着袅娜的舞姬视线遥遥落在她身上——
虞秋烟见他看过来偏头往右侧挪开了眼。
厅内旋着身子的舞姬,仰头回眸,尽显身姿曼妙,舞步袅娜。
章启无端被人斜翻了个白眼,他皱着眉又将视线落到了桌前酒杯中。
“边疆安定百姓方能安居,今年边关大捷亦是一桩喜事,肃王更是屡立奇功,战功赫赫,实为难得。”
皇帝的场面话说的差不多了。太妃适时出声。
“皇上说笑了,能为大兆操劳是肃王应做的。”她话音一转又道,“只是去岁边疆戎马倥偬,便是除夕也难得团聚,今年王爷回了京,哀家这个老人也能稍稍安心。”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罢太妃还拿起袖子往眼尾拭了拭。
章启却无动于衷。
见状,皇帝只好出声勉强安抚道:“太妃也操劳了。”
这话实在干巴巴的,皇后笑着打圆场:“今年还有一桩喜事呢,瑞雪兆丰年,今年年底天公也作美,想来来年光景更好,臣妾等惟愿大兆年年岁岁岁岁长久如此。”
说着,皇后便领着后头数位后妃敬了个酒。
太妃面上露出些许不悦,微微皱起的眉头很快又覆上笑意,道:“今日,哀家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她往殿中央招了招手,“凡柔你过来。”
一名女子身着霓裳彩衣走上前来,她束着的腰肢纤软,衣衫单薄,行动间身姿婀娜。
正是方才在殿中样作天女散花状的舞姬。
“哀家这侄女藏不住宝,新编了一支舞便忍不住要趁着这好日子跳出来。哀家只好朝皇后要了个恩典,特许她献舞。”
郑凡柔上前一一福礼,待走到肃王跟前,顿了片刻:“臣女见过肃王殿下。”
章启抬了手,不置可否。
“凡柔这孩子是极好的,温恭谦顺,十分难得。儿行千里母担忧,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肃王,常常挂念远在边疆的孩子而茶饭不思,近年来都多亏了凡柔不辞辛劳在宫中耐心地陪着。好在如今肃王回了京,哀家这心才总算是放下了。哀家今日想替凡柔再求一个恩典,不知皇上可否应许?”
皇上扶额打了个手势。
皇后见状立即接过话道:“太常寺掌礼乐,身为司乐之女,郑姑娘确实不辱没家风。且今日这舞也十分好,本宫瞧着开心。”
说完,皇后便着人赏了一套头面。
不少人都没见过这位郑小姐,闻言立马明白过来,不过小小司乐之女……
“衍卿觉得如何?”皇帝看穿了太妃的心思,提前道。
章启淡声道:“郑小姐彩衣娱亲,确实难能可贵,既太妃喜欢,便着她入宫多多陪伴太妃罢。”
眼见着太妃捂着胸口,欲要发怒,皇上赶紧扶额道:“准了,难得郑小姐心思奇巧,那朕再赏郑小姐一对青玉福纹玉如意罢。”
言罢,皇上起了身,道:“朕不便久坐,皇后好生招待。”
之后,三人便起身出了侧殿。
算盘落空遭了冷落的太妃捂着胸口,在几人走后冷着脸道“乏了”,便也带着郑凡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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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出了侧殿,皇帝方才直白地问道:“可有瞧着顺眼的?”
“没有。”章启懒声道。
“可不是?那郑家小姐这般心思奇巧,偏生被你说成彩衣娱亲。”
这话皇帝是笑着说的,但谁都听得出其中含着怒意,章启躬身谦顺道:“臣弟多谢皇兄费心,只是此事臣弟想由自己做主。”
——连皇兄都叫上了。
十几年了,皇上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弟弟,不由想起初登基之时。
那时候章启刚刚启蒙。
先帝爷晚来得子,对章启的宠爱远胜于他这个储君,更遑论章启初启蒙便展露出过人天资。
当年,郑家女入宫独得圣宠,短短两年便诞下皇子升为妃位,之后更是母凭子贵凌立于四妃之上。
章启幼年在御花园被德妃所害摔伤了额头,先帝雷厉风行直接贬了德妃位份,着郑家女为贵妃,一时之间朝野内外流言四起,母子二人风光无两。
一些世家大族蠢蠢欲动,想要拉拢郑妃的人不在少数,而郑妃也不是个聪明的人,不会藏拙且太过招摇,在隐隐触犯到别人的利益时自然惹祸上身。
转折出在先帝晚年所生的那场大病之上,坊间有人声称先帝一世英名险被红颜祸水所毁,更有人道听途说称这病便是天罚。
闻言先帝当众发怒心火大动,众臣合力劝阻。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阵子,忽然有人提议立郑家女为后。
当时宫中皇后早逝,后宫久无正主,但先皇后与先帝青梅竹马之谊,先帝为立后之事发过数次火,多年之后又闻此事,忽想起先前的流言,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后来,接连有人指出郑妃当年本就是有意接近圣驾,而德妃之事更是其手下奴婢有意陷害,郑家女虽没落下证据但到底心思不纯。
当时大兆于内有诸多隐患,于外北牧虎视眈眈,先帝害怕因为自己一时的宠爱害得储君之位不稳,引起朝局动荡,他于重病之际愈发疑心,所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贬了郑家女的位份,寻了个由头着人将郑家女送去了武宁山养病,更是当众称郑家女不宜为后。
而这个由头就出在章启身上。
理由甚为简单——章启于先帝病中无状,殿前失仪,冲撞了圣体。
而郑妃求情则被指为慈母败儿,教导失职,不堪贵妃之范。
当年那些在先帝面前指认郑妃和章启,在先帝病榻前争辩的世家大臣们,不少都是今上默许的。
他是储君,只需顺水推舟便能解决隐患,还能在数位世家互斗时留下把柄。
虽说皇家亲情单薄,但他与章启兴许是因为年岁相差大,其实一直以来勉称得上兄友弟恭。
皇帝又想起当初章启出发前去武宁山之时,小小的一个,抱着个匣子来找他说:“皇兄,我就要去武宁山了,母妃不让带这些,好在祭酒大人说那附近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什么都可以买到,这些都是我在京中所喜欢的,现在就送给皇兄了。”
那里头俱是章启幼时的玩物,有自己雕刻的桃剑弹弓,收集来的小书剑谱,还有侍卫宫女教他编的蚂蚱等。
他幼时极为懂事,便是宫女侍卫服侍时不小心冲撞了他,他也丝毫不恼,会笑意盈盈的问“你有没有事啊”。
因而他向来得宫中上下一干人等的喜爱,那一匣子不值钱的玩意却都是他十分看重的东西。
后来章启再回京时,便成了另一幅模样,眼眸冰冷,浑身满是戾气,再后来他上了战场,一步一步成了大兆的一柄利刃。
皇帝想起往事,不由软了眼神,摇摇头意味不明道:“那虞家丫头呢?你若求求朕,朕……”
他停下了,这话中之意甚为含糊。
章启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