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虞秋烟与他依旧站在湖边石块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湖岸边的柳树一般。
虞秋烟蹲下身子,拨了拨河水。
答非所问道:“公子还记得我罢,上一次相见时,我戴着月兔面具。”
“自然记得,上次虞姑娘同某也是在泠水河边相遇。”
“快下雨了,大家都在躲雨,姑娘为何站在此地不动?”章启道。
她蹲在石块之上,微微卷起半截袖口,纤指百无聊赖地拂着水面,微微歪过脑袋看过来。
“公子可还记得上一次我在这河水之上放花灯许愿?”虞秋烟未等他回答,继续道,“公子——,我那日许的愿可是实现了一半呢。”
章启的身形微动。
心中涌起的猜测便如这场微润的雨气一般,缓解了心头的焦躁。
他也急需一场雨。
今日一整日压在心头的烦躁与不耐便如黑云笼罩在心头,自他上过战场以来,头一次行事如此犹豫难决。
即便再如何筹算完备,当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那一刻,还是...不忍。
本该隔岸观火,却始终如坐针毡。
“那,真是恭喜虞小姐了。”他的嗓音难得有些轻快。
蹲着少女掬起一捧水,水又从玉石一般的指尖漏出去,她的语气有些怅然若失,道:“...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呢?”
雨淅淅沥沥地下下来。
一开始,下的很小。
只能瞧见泠水河面上接连荡开的无数点小小的涟漪。
章启的映在水中的身影逐渐模糊。
他脚下的半块石块无端落入了河中。
“噗通——”引起一阵不小的水花。
惊得虞秋烟脚下打滑,轻唤了一声,“呀——”
她两只手在空中划过半圈,好在被人及时抓住了胳膊。
触手绵软。章启不紧不慢地动了动手指,扣住了她的手腕。
虞秋烟就着他拉起的力道站起了身。
章启语带苦涩:“不是愿望么?实现了怎么会不开心呢?”
“是啊,好歹是元宵节就许下的愿望呢,如今实现了,不该高兴吗?”
虞秋烟也说不上来。
她一手提着裙裾摆,一手就着被身侧人抓住的力道,跳到了高处的石块上。
微微张开手,感受着穿过身体的清风。仰起的脖颈,线条轻灵柔美。
泠水河的水面之上被雨点砸出涟漪朵朵。
像是无数点泪水落到了湖面之中。
说起来,方才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其实很是模糊,虞秋烟也只隐约记得是在一个湖面之上。
只是记忆中的湖面长满了莲蓬,荷叶,满眼青绿粉花。或是一阵春风而过,应当也能见着那一一风荷举的光景。
荷叶遮住了人影,也恰好能藏下一个小小的她的身影。
那时候,她不知是因为什么难过,站在岸边石块上临湖哭泣。
那道身影坐在竹筏桥头之上,一叶小舟拨动清波,从藕花深处徐徐露出身形。
“传闻鲛人在岸,对月流珠。如今这黄昏,我还当有哪个糊涂的鲛人等不及月亮升起来呢,却原来是你这在这里泪洒清江……”
伴随着一声浅笑,他的船也靠了岸。
那少年不惜拿出珍珠来哄她,“好啦,别哭了,是鲛人看你可怜送给你的,她说,岸边有个小姑娘天天白日里对着河掉眼泪,害她睡不好觉。”
虞秋烟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应该向前看的。
雨水愈来愈大,风也愈来愈急。
“这雨越下越大了,公子有伞吗?”
章启摊开了手指,他两手空空,自然是没有的。
虞秋烟反手拉过他,望了望四周,带着人一路小跑。
四周俱是空旷之地,若要钻进集市巷陌之中,只怕到时身上全湿透了。
虞秋烟盯这不远处的拱桥,心想稍稍避避雨也好。
她带着人一路小跑,钻进了拱桥之下。
只是拱桥实在低矮,以虞秋烟的身量都要矮下身子钻进去。
难为章启竟然也无半点怨言,紧随在她身后钻进去,又陪她蹲在了桥下。
不过,这一路即便是一路小跑,虞秋烟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水珠。雨水扑在脸上,清清凉凉的,于虞秋烟而言,也算是难得的体验了。
虞秋烟抬起衣袖,稍微擦了擦面上:“这两日晨间都在起雾,想着许是要下雨,但早上还是晴天,没想到说下就下了……”
她想起什么,忽然抿出了笑意,轻快地问,“公子呐,你怎么也学我,站在河边不知道避雨。”
她语气也和这天儿一样,变得快。
仿佛方才的郁闷也在顷刻间被这春雨春风吹散了。
章启的手上仿佛还留着一丝余温触感,他不觉捻了捻,又放下手,径直道:“我是跟着虞姑娘来的。虞姑娘方才所言的,实现了一半...不知可否告知在下,今日发生了何事惹得姑娘不快?”
分明他全都知晓,却还要来问她。
原来戴着面具,还有这样的方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别人心里去。
虞秋烟转了转眼,缓缓道:“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我本是有个未婚夫的,只他是个金玉其外之人,我今日撞见了他...养外室。”
“所以,姑娘还在为...未婚夫不开心吗?”他问。
“不是未婚夫了,我方才已经退婚了。”虞秋烟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有些...复杂,但我方才已经亲手将信物还回去了,亲手退掉了这门亲事。”
“我原本以为退婚要废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竟这般快。我今日出门便是想买礼物送给舅母,也好为外祖家去封信商讨退婚之事。即便今日不撞见这样的事,我也是要退婚的。”
“所以,你这是退完婚,后悔了?”章启蹲下的身子微微朝她凑近了一些,语气僵硬,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虞秋烟怅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后悔。我早就决定要退婚了。如此早早实现,才算是了却心头一件大事。”
“可你还是难过...你明知他不好,但还是免不了为这样的人难过么?”章启的眼神飘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湖面上。
虞秋烟想了片刻,没有否认。
在这缄默的当口,章启却有些沉不住气,斟酌道:“女之耽兮不可脱已,你今日之举,当机立断,行事果决。”
他语露赞许。
“你做得很好!”他又补充道。
虞秋烟偏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张隐在面具下的眸子异常清亮,他衣襟前的竹叶被雨水润湿后,那团青绿愈发招人眼。
真是!只是戴个面具有什么用呢?衣服不也没换吗?
虞秋烟撇撇嘴道:“公子,你问这么多,是想笑话我罢?”
“没有,没有笑话你。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不开心?”
“那公子,现在知道了吗?”
她的手放在双膝之上,润湿的长发在脊背之上摩挲,几要笼住整个身影。
这拱桥撑起的不过一隅之地。
雨珠一声声砸到桥面之上,噼啪声不绝于耳。
聚集的雨水顺着桥沿往下流淌,倾撒,仿佛在两人四周都围起了一层雨幕水帘。
在这里,这样近。
他好像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
章启分神想了一瞬,怎么就随着她钻进了这地方,方才,他分明是来得及带着人去别处躲雨的。
可他没有提。
虞秋烟见他摇了摇头,小小地抱着膝盖挪着步子,与他靠得更近了些:“公子,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吗?”
章启点了点头。
“反正我没有冲动行事,也没有后悔。我只是想起了一些画面……”虞秋烟尽力向他描述着。
“我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很好的人,现在会变成这般模样?还是说小时候的话不能当真吗?”
“不只是他会变,还有我爹。他在我娘去世后,没多久就纳了我娘的婢女为妾,这么多年府上只有柳姨娘一个妾室,外面都说他与我娘鹣鲽情深,可是他却连我娘的忌日都能忘记。”
“前几天,他带着满宵念书时,那样宠溺,即便满宵念错了他还是会夸她,我原先以为我只有做好所有的事情,他才会夸赞我的,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那样。外祖父说,我爹是个情直之人,最是重诺,可是他却忘了,他还答应过我娘,会好好照顾我,可我说的话他几乎从未真正放在心上。你说我娘若还在世,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待我了……还是说,所有人都会变,所有事都会变?”
这是虞秋烟第一次敞开心扉,从对虞衡的不满到对虞满宵的羡慕。
即便是上辈子的虞秋烟,她也始终没有对启言提起过。
蹲在这样一小隅的空间里,一抬头只能瞧见石桥的圆拱,雨水拦着两人的去路,这里面仿佛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她的手微微抓着膝头,几绺湿发微微卷曲着贴着鬓角。
——是一个很乖巧的姿势。
可是讲出的话却让人心疼。
戚九说过她在府上似乎受欺负了,如今看来是连丫鬟都知道虞衡的偏心。
章启的心揪了一下。只恨他这么多年竟不甚知晓内情。
正如她所言,外人只知,虞太傅对发妻眷念极深,不然为何多年不续弦,即便膝下无子也浑不在意,可不是恩爱不移么。
又因着虞秋烟与宋成毓这桩亲事,外界有传言说虞太傅这是为虞大小姐提前招了个上门女婿。倒也难怪宋成毓有些急于求成,只怕是对着“倒插门”的传言颇为在意。
虞秋烟说着说着,声音又闷了起来,嗓音渐渐低了。
雨声砸在头顶,吵吵嚷嚷。
章启转身,伸出了手。
长指扣在她瘦削的肩头,用力揽过,将人楼入了怀中。
他的衣襟上没数完的竹叶重新清晰起来。
那一团墨绿色绣线边缘被雨水润湿,竹叶沾了雨露。
雨水淅淅沥沥的淋下来,拱桥上间或夹杂着数声行人跑动着,脚步踏过雨水的声音。
他们相靠着蜷缩在拱桥的阴影之下。
“……我以为我不会再难过的。我也以为我不会羡慕满宵。可是我上次看到满宵和姨娘从门前走过去,就躲起来了,我看着姨娘带她进去,还说父亲看见她就会开心,我小时候也以为假若我能背出那些书父亲会开心。我以为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就连丫鬟们都能看出来……”
她抓着章启的衣襟几乎要说出一直以来的隐藏在心底深处所有的委屈与不平。
章启没想到一句问话会让她雨过天晴的心情又跌落下去,看着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回忆那些被忽视和难过的时刻,他的心愈发揪起来。
“都过去了,阿烟,别说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长指一下一下轻轻抚了抚她脑后,哄道,“你做得很好!是他们有眼无珠,是他们不好。”
虞秋烟鼻头一酸,径直哭了出来,小声地啜泣着。
她杏眼低垂,泪珠划过面颊。章启想起上一次撞破她哭泣时,那股束手无策之感再次袭上心头。
他哑声哄着:“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问你。”
他伸手想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却被虞秋烟歪着脑袋避开。
虞秋烟将头整个埋入他的怀中。
她虽哽咽,却还不忘强词夺理道:“嗯!你不该问我的……你不许看!”
他的心彻底乱了。
乱到不想去细思,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
章启将人摁入怀中,微微低下身,下巴磕到她的发上,长发擦过喉间,带起一阵痒意。
他纵容道:“嗯,是我错了,怎样你才会开心?”
虞秋烟不过是随口嗔怨,她说完后并没有停下,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虞秋烟哝声道:“我以前说我不想做虞秋烟了,不想去打扰他们,其实都不是真的,我就是不敢去……我还以为我已经,已经习惯了,我不会再为这些难过了,是我太没用了,我以前还说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其实根本不是真心话……”
她抓着章启的衣襟,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那时候只有他知道自己还活着,那时候章启一直陪着她,她可以全心依赖他。
哪怕像个唠叨精一样念叨埋怨个不停,他也会耐心听着。
……
虞秋烟哭着哭着,嗓音渐渐含糊,声音越来越小。
章启低眸,才发现她竟然靠着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
竟然这么放心他。
章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就无意伪装,只是给自己一个追问她的理由罢了。
第46章 试探
◎拿捏◎
雨过天晴。
蓝色的天幕下, 笼着数片青白的云层,半拱的长虹从水面浮起,隐入白云之后。
数只飞鸟悬停在岸边树梢之上, 斜落而下的长虹霞光映入眉眼。
虞秋烟卷曲的睫毛之下凝结着数点泪痕,酡红的面颊染上了山水的柔色。
他们或许也像那两只互相依偎的小鸟, 交颈依偎着避雨, 短暂地在此停歇。
章启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面上的泪痕。
虞秋烟蓦然被惊醒, 张眸望着他。
很快又垂下眸去。
虞秋烟推开章启,起身,钻出了拱桥之外,伸了伸手, 舒展了一下筋骨,才道:“终于晴了!”
远处的山在一场雨后愈发青翠欲滴, 长虹饮涧,似真似幻。
虞秋烟只看了一眼,不禁感叹道:“不枉我等了一场雨停。”
章启的视线从天际长虹缓缓落在虞秋烟身上,点了点头:“是, 很美!”
察觉出他的视线,迟到的羞愧涌上心头,虞秋烟微微抿了唇,当即就想走。
“可惜不能与公子共赏美景了, 今日多谢公子,我的丫鬟还在前方等着我,我先行一步。 ”
章启的视线不动声色扫过起伏的山势,点了点头。
虞秋烟轻嘘, 幸好他没有追问, 不然自己一时还真想不清如何应对。
“那, 公子,日后有缘再见。”这时,她又有些庆幸章启戴着面具了。
她摆摆手和章启作别,提起裙裾往远处行去。
虞秋烟一路抿着嘴,面上愈发红艳,直到远远走出了泠水河的范围,钻进了集市巷陌之中,才抱着脸,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时近黄昏,章台街附近反倒热闹了起来,秦楼楚馆彩袖罗裙,迎来送往。
虞秋烟挤过人群,快步穿行而过。
却惊觉路边行人,有不少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强自镇定,愈发加快了步子,付费资源在企我鸟群物二肆酒另吧一究咡免费整理待转进了僻静之处,才伸手扶了扶发髻,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观了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