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剩了点鸡汤,正好派上用场!”翟晓敏对娘俩迟到的午餐很满意,挨个碗里撒了点细碎翠绿的葱花,更好看了。
“妈你为啥不吃虾”,方笑宜坐下来,把碗里的大虾夹了一只过去。
“我这么大岁数了,吃多了,就往横了长。你和小安不一样,还长身体呢”,翟晓敏说着,把那只大虾又夹回了方笑宜碗里,“你要真惦记妈,就好好学习,你看徐家奕把你周彦阿姨气得,我都不用问,回家肯定一个人伤心呢。但我就不一样了,即便咱们家没有她们家条件好,但我姑娘学习好又听话,小安身体健康,我再难再苦都没关系。”
方笑宜没再说什么,低头吃面,也没再把大虾夹回去。
第8章 橘子汽水
方笑宜没想到,“电脑房逮人”的事情过去一个来月,徐家奕突然出现了。
四月的松城,彻底暖起来了。学校里一排的桃树李树,一个不落地满树开花,粉粉白白的,很是好看。
方笑宜和郝安琪被选去参加劳动节文艺汇演,年级组要出一个舞蹈节目,需要排练。
学校用地紧张,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共用一个操场。平时操场上人很多,光是各个年级上体育课的学生,基本就占满了,腾不出地方排练节目。但汇演迫在眉睫,学校便出了强行规定,每天放学后,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被选中的同学统一在操场练习。
方笑宜没啥特长爱好,要非说一样,她喜欢做手工,经常拿着剪刀、胶水、彩纸瞎折腾,一做就是一个多小时。美术老师觉得做得不错,把她小玩意拿去学校的手工展,方笑宜可开心了。学校附近就有一家教手工的地方,她和翟晓敏提过一次,想去学。但翟晓敏觉得学那东西没什么用,耽误时间,也浪费钱,“不如上几堂作文课来得实在”。
于是方笑宜就再没提过了。眼前这舞蹈,她更是没有天赋,记动作特别慢,纯属凑人数。反倒是郝安琪,小时候孟华带她去少年宫上过一段时间的舞蹈课,比方笑宜协调多了,人长得也好看,被安排站在头一排。
体育老师大概也不乐意接这份工作,举着喇叭在前面不情不愿地教,方笑宜跟得云里雾里的。
说好只排练一个小时,即便没学会几个动作,也到点儿就放学,因为会有家长在校门外等着接孩子。
孟华照例会准时来接郝安琪的,方笑宜还是做坐公交车回家。虽然只是从操场走到校门口就要分开,俩人也挽着胳膊一起走。
一出校门,方笑宜就看到了马路对面,孟华那辆扎眼的沃尔沃,“阿姨在那!”方笑宜晃了晃两个人挽在一起的胳膊,却发现郝安琪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少年和另外几个男生站在一起,好像在专门等着她出来一样,看见了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呦,我妹出来了。”
徐家奕斜背着书包,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依旧衣衫不整的。后面跟着由磊,还有个长相干干净净、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方笑宜不认识。
“你认识?”郝安琪胳膊肘捅了下方笑宜,悄声问。
“嗯。”
方笑宜说她认识,郝安琪便放了心,孟华隔着马路招手,她急忙跑过去了,“先走了,明天见!”
瘦高的少年已经站在了方笑宜的对面,歪着头,煞有介事地看着低他一个头都不止的女孩,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跳舞累了吧,走,哥请你喝汽水。”
“你怎么知道我跳舞?”想到自己那不协调的动作,方笑宜瞬间警觉。
少年歪头轻笑,“晚自习在楼上看你半天了,磨叽,快走吧。”
玻璃瓶的“野力”,里面是橘色汽水。开瓶器用一根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塑料绳拴在门边,老板娘熟练地一抬手,“噗”地一声,冒出一股白烟。
徐家奕让老板娘开了四瓶,先递给方笑宜,然后一次递给身后两人,还一边跟方笑宜介绍,“由磊,上次你见过了,霞姨家的;这个是简明羽,亚娟姨家的。”
“谢谢。”方笑宜接过汽水,轻声道谢,又和由磊和简明羽一一打招呼。
简明羽腼腆得不行,一张脸瞬间红了,眼睛一个劲儿地往下瞅。另一边由磊大剌剌接过汽水,却并不买账。
“怎么介绍呢?凭什么你是哥我就不是啊?怎么着我也是由磊哥吧!”
“人家稀不稀罕搭理你,大中午的,还得上电脑房逮你去,要是我都想啐你!”徐家奕也没客气,照由磊肩膀捶了几拳。
“是你在彦姨那露馅儿了好不好,要不然哪有这事儿!”由磊不服。
“那也是你……非拉着他去。”半天没说话的简明羽,微微低着头,还是决定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简明羽你胆儿肥了是吧……“
那边两人吵吵嚷嚷的,徐家奕不想理,仰头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少年已经发育的喉结随着动作一滚一滚的,然后一扬手,把瓶子掼进了旁边的塑料箱子。
“快喝,还能让老板退……”
本来想说退四个瓶子钱,一偏头,发现方笑宜半天没出声,握着汽水瓶,定定地站着。
“咋不喝?”徐家奕问。
“想拿回家给我弟。”方笑宜抬头看他,如实说。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射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白皙的皮肤被镀了一层金黄,她不得不眯了眯眼,睫毛轻颤。
方笑宜其实很渴,跳舞跳了一个小时了,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此时眼前冒着气的汽水,散发着橘子的甜味,她都能想象都喝进嘴里是多么甘甜畅快。但一想到方笑安接到汽水又害怕又高兴的小模样,她就忍住了――方笑安整个冬天都在家里,夏天也就是家里和幼儿园两点一线,翟晓敏对他吃什么穿什么管得很严,喝汽水,这对方笑安来讲,太奢侈了。
“不行”,徐家奕敛起笑容,难得严肃,“这是为了感谢你那天帮我稳住我妈,才请你喝的。你给别人的话,我可不认掏钱做这个顺水人情。再说还等你退瓶子钱呢,快喝。”
方笑宜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盯着眼前的汽水,做思想斗争。
虽然很想留给方笑安,但徐家奕说得对,人家的心意,她借花献佛,确实不应该。
瓶子凑到嘴边,仰头喝了一口。
橘子味瞬间充满喉咙,在肚子里转了一圈,直往脑门上顶――气真冲啊,也真甜。
虽然不常喝,但这个味道太熟悉了。四岁时候,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天,方军平看她很局促,始终低着头抠衣服的边角,就给她买了这个“野力”汽水。
那是她第一次喝汽水,特别的经历配上特别的味道,她始终无法忘记。
“慢死了,边走边喝吧”,徐家奕看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实在让人着急,“喝完抓紧坐公交车回家,别乱跑啊。”
“你怎么知道我坐公交车?”方笑宜喝得嘴唇都橘艳艳的,此时伸出舌头,上面一定都是人工色素。
徐家奕撇了眼方笑宜书包侧袋塞着的月票,月票露出来了一个角。
“掐指算的。”
说着已经迈开腿,头也不回往前走了,“由磊你再不去占场子,只能把你卡篮筐里了啊。”
由磊和简明羽赶紧跟上,三个人一眨眼功夫走远了。方笑宜一边慢悠悠地往车站走,一边小口小口嘬着汽水,在公交车上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洒了。
走到家正好喝完,把瓶子给了家门口的小卖铺,还拿了两毛钱的退瓶钱。
下次见面再给他吧,方笑宜暗暗想。
回到家,翟晓敏正在厨房忙碌,“滋啦呲啦”葱蒜末炝锅的声音,房间里满是饭香。
方笑安也从幼儿园回来了,估摸是有些累,在床上躺着看书。
这个时间,方军平通常还没下班。自从去年调动去了电业局,时间明显不像之前当老师的时候自由,偶尔晚上还会饭局,喝得酒气熏天的。
方笑宜看着床上的人,安安静静地在看连环画。从小到大,她从没见过方笑安像其他男孩子一样生龙活虎的样子,更没有所谓的“讨狗嫌”,从来都是不吵不嚷的。
想起独自享用的那瓶橘子汽水,方笑宜心底浮起一股内疚。
“姐,你放学啦?”方笑安见到人,立马咧嘴笑了。平心而论,方笑安虽是男孩子,但长得俊俏,细白的皮肤,大眼睛乌溜溜地转。就是嘴唇常年没什么血色,看着就病态。
方笑宜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小孩,为什么偏偏摊上那治不了的病,这辈子都不安生。
“上幼儿园,累吗?”方笑宜也爬上床,捏捏他的小耳朵,问他。
“不累,好玩”,方笑安摇摇头,“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今天还吃了肉龙。”
家常菜本来就没那么多花样,方笑安还有好多忌口,纵然翟晓敏用了百般心思,吃得也还是有些单调。幼儿园吃顿肉龙,都开心得不行。
那一瞬间,方笑宜突然想起,之前郝安琪说的麦当劳,方笑安如果吃了,肯定高兴。
但她也没吃过,不知道什么味道。
如果可以,希望能带方笑安去吃一次麦当劳,方笑宜暗暗想。
第9章 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喜欢什么啊
北方的夏天总是格外迟缓。即便到了六月初,好像都还没正式拉开炎热的序幕。
但也有人,二十度刚出头的天气,也能汗流浃背。
比如徐家奕这只猴子。
初二下学期了,学校和老师都抓得严,体育课被语数外三科老师轮流占得死死的。但这人还是抓紧一切时间,每天中午雷打不动地往篮球场跑,打到最后一分钟才回来,踩着上课的铃声进教室,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气。
也许是出汗太多,也许是进教室前在厕所里对着龙头冲了水,一头湿发,黑亮黑亮的,发梢还挂着水滴。歪扭着身子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吱嘎”一声,打破了午后阳光照在课桌上的静谧。拧开一瓶水,仰头灌下去,水和汗混在一起,顺着脖子淌进衣服里,也有滴在卷子上的,带点棕灰色的复生纸上,洇出一个个边缘不规则的水迹。
同样忍受炎热的,还有楼上初三年级的某间教室里,正埋头解数学题的由淼。
初三的晚自习上到十点,回家还有很多作业,第二天早课七点开始,基本属于连轴转,睡眠很金贵。所以老师一般都提倡大家,中午趴桌子上睡一会,保证下午上课的质量。
午后的教室,大家都在睡觉,难得清静,除了由淼。
由淼从不睡午觉,都是用这个时间做卷子,或者解一些比较难的题目,神情专注,遇到一个卡壳的点,额头微微冒着汗珠。毕竟放学回家,即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很少能有安静的空间。爸妈讲话总是很大声,有时李霞和别人打电话唠家常,一打就是一个多钟头,一会笑一会骂,没的清静;由磊更不用说了,回家打游戏、吃东西,没有安静的时候,像在故意和她作对。
午后的这段时间,闷热,有困意,而且也并不是独处。但却是难能可贵的属于自己的时间,由淼很喜欢,也珍惜,总是把最难的题目放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响前解出题目,满足一下午。
汗湿衣服的,少不了最近忙着搬家的周彦和徐大明两口子。
不得不说,徐大明这个人虽是穷苦出身,没什么文化,但胜在步入社会早,也有做生意的头脑。他家庭成分不好,父亲解放前是医生,给国民党军官看过病,建国之后背上了资本主义走狗的帽子,没多久就被批斗死了。母亲林淑珍带着五个孩子,没有工作,全家靠她一个人摆摊卖黄豆酱讨生活。七九年以前,个体经营是不允许的,被看作“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的毒瘤。林淑珍只能带着五个孩子,背着酱缸,打一枪换个地方,这个家属区门口摆两天,那个宿舍院里面站一站……林淑珍一个人忙活挣钱,哪里顾得上孩子们日常吃穿的事情,所以徐大明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但吃苦受累一点不比哥哥姐姐们少,早早就不上学了,倒过粮票,拣过煤球,当然也少不了和那些个地痞混混打架斗殴,满脸是血不敢回家,只能在桥洞里猫一宿。
大哥徐大光学习最好,恢复高考后,自己复习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能拿一些钱给家里。三个姐姐随着年龄增长,也都陆续嫁人了。眼瞅着林淑珍的日子越过越好,不用摆摊了,在水厂附近租了个店面,卖黄豆酱,也卖咸菜,生意还不错。唯独这个小儿子徐大明,也二十来岁了,还是整天游手好闲的,没个正经营生。
直到徐大明带林淑珍去医院打点滴,遇到医院的护士周彦。周彦漂亮,人也温柔,徐大明一眼就相中了人家。但自己没钱,没学历,没正经工作,实在拿不出底气娶人家。思前想后,徐大明决定接下林淑珍的酱菜店面,好歹是个生意,争取把店面作大,多赚点钱。没想到徐大明这么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不白混,很有生意头脑,店面一天比一天好,“水厂大酱”在附近也有了些名气……赶上下岗的大潮,政府扶植个体经营户,徐大明拿着银行给的第一笔贷款,扩大了店面,雇用了员工……到现在,“水厂大酱”已经是有七百多人的酱菜厂了。
松城人爱吃酱,一包大酱才一块钱,不贵。但不管是家里日常做饭还是饭店掌勺,调味佐餐都少不了。尽管 97 年经济危机之后物价飞涨,企业日子难过,但徐大明的厂子却基本不受影响,依然保持稳定进账。
这不,最近还趁着价位低,收了东方花园一套三层独栋别墅。房主也是做生意的,着急用钱,只能低价转让,被徐大明捡了便宜。
东方花园,是松城为数不多的带别墅的住宅区,自然也是富人区。徐大明从水厂大酱的“前店后屋”,搬进独栋别墅,不可谓不是扬眉吐气,装修上花了不少心思,忙活了一整年,已经到了最后的搬家环节了。
周彦楼上楼下指挥着,口干舌燥,最里面的内衣都汗湿了。来搬家的都是徐大明从厂里找来的工人,虽然不缺力气,但都是粗人,周彦生怕家具磕了碰了,只能一刻不歇地盯着。
好在不白辛苦,新家初见雏形,看着就打心眼里高兴。
“这周六来我家吃饭吧,包饺子,大家伙儿来帮我来暖暖房子。”
“春华室”里,周彦背靠着电脑桌,一边捧着杯子喝菊花茶,一边问大家的意见,“咱说好了啊,家属必须都到场。”
说完她特意转向了李霞,“包酸菜猪肉的,你爱吃。”
李霞的椅子转过来,却没迎上周彦热切的目光,“哎呀,不用。看我们家由小峰吧,他周末忙,经常出去,现在也定不下来呀。”
翟晓敏看在眼里,明白了个七八分。周彦和李霞认识,是因为徐大明和由小峰。徐大明早年在社会游荡的时候,哥们儿弟兄多,由小峰就是其中一个,算半个发小吧。后来徐大明走正道,开始做生意,由小峰也跟着改邪归正,哥俩一个做酱菜生意,一个做白酒生意,有机会还互相照应着,挺好。但这几年,两人的生意都愈发红火,多少有点比着赛着较劲的意思,特别是在李霞眼里――她这个人没啥坏心眼,就是虚荣,爱面子,巴不得自己处处高人一等。如今周彦搬进了别墅,自己家还是三室的房子,未免心里有些不是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