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宜的学校，最先有的是小学部，后来为了满足招生需求，扩建了校区，才有了初中部和高中部。后期改造，条件有限，两个校区中间隔着一排居民楼，为了不把这栋楼围进去，操场也不是很规则。方笑宜平时虽然很少去初中部那边，但却经常在操场上看见穿着校服初中部校服的学生，女生们恨不得粘在一起，逛书店、买零食，男生则是三五成群的，放学就吆喝着一起去打篮球。
但要问初中部附近的电脑房在哪儿，她还真从没听说过。
果然，周彦阿姨熟门熟路进了一栋居民楼，找到一扇再普通不过的防盗门，吱嘎一声，推门而入。
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瓦数不高，说不上是刺眼还是昏暗。这房子明显改造过，为了制造一个大的平面空间，墙壁应该是被打掉了，但却并没有修缮，断面处的水泥钢筋直接裸露在外，看起来像危房。浓重的烟油味扑面而来，不光呛嗓子，方笑宜连眼睛都觉得一热。这股子味道里，还混合着泡面，炒饭，或者什么别的，方笑宜说不上来，总之在这空气流通不畅的空间里，实在让人不舒服。
视线所及的地方，摆满了电脑，十几台主机一起工作，嗡嗡作响，但这点声音实在不算什么，正对着电脑如痴如醉的人，嘴里都念念有词地念叨着，有时还夹杂着几声咒骂，但更多的时候是大声欢呼。
又闷，又臭，又吵。
方笑宜哪见过这场面，一时看呆了，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却见周彦阿姨，艰难地越过好几台电脑，走到最里面，朝着电脑前的脑袋，打了一巴掌。
“怎么回事你，越来越不像话，赶紧跟我出来！”
看得出周彦阿姨很不耻于电脑房抓人这种事，刻意压低了声音，甚至压抑到微微发抖，却掩盖不住怒气。
少年挨了一巴掌，猛地回头，蓬松凌乱的头发随着扭头的动作，在额前扫来扫去，大而晶亮的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诧异，“妈？你怎么来了？”
周彦更生气了，不由分说拧住少年的耳朵，把人扯了出来，“你说我为什么来，好的不学，学逃课！”
“妈，疼，疼……”
周彦压根不理，继而转向另一边，冲着少年邻座的胖子，“还有你，磊磊，你爸妈这几天有事儿要忙，还让我看着你好好学习，你就是这么学的？学到这儿来了？”
“不是，彦姨……”
方笑宜这才注意到少年旁边的胖子，坐着比少年矮半个头，但和少年的精瘦不同，白胖白胖的，皮肤比女生还细腻，嘴里塞着半截火腿肠。事到临头了，还恋恋不舍地盯着面前的电脑，争分夺秒在操作着上面的小人。
周彦姨声音不大，态度却是相当坚决。少年被拧得耳朵都红了，不情不愿地起身，一只手龇牙咧嘴地揉着耳朵，另一只手把书包拎起来掼到肩上，到门口结账。
电脑房老板对家长来电脑房逮人这档子事儿司空见惯，斜叼着烟，眼皮都没抬，眯眼慢悠悠地翻着手里的本子。那本子被人拿透明胶带粘了好几层，但挨不住翻，还是一层一层卷着边。
“五号机和六号机，十点四十来的，算你十一点，一人俩小时，一共四个小时，八块。”
周彦横了少年一眼，手往右肩上的背包里摸，要掏钱包。翟晓敏手快，赶紧塞了十块钱过去，“我这儿有零钱，赶紧先带孩子们出去吧。”
“不嫌丢人”，周彦姨搡了少年一把，“出去！”
“谢谢晓敏姨！”少年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扯嗓子喊了一声，抬腿就往外走，正好看到了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出的方笑宜。
“这是……晓敏姨家的妹妹？”
方笑宜未置可否。
少年俯下身子，撇了撇嘴，故弄玄虚似的。
“这地方，你可来不得啊。”
李霞心情不错。这一趟来民政局，事情办得还算顺利，由淼的领养手续都利索了，就差上户口这临门一脚了。
“看见了么老由，没有花钱的不是”，李霞抱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的是手续。就为了这里面这几页纸，由小峰没少出血。“要不你再上楼跟汪科长说说，让他给打个招呼，今天就把户口上了吧，这就大功告成了。”
“懂什么”，由小峰把夹包从胳肢窝拿下来，想要抽根烟，但犹豫了下，又夹了回去。“上户口那是派出所户籍科的活儿，跟民政局压根也不是一回事，跟他打招呼没用。晚上吃饭我约了个民警，饭桌上说。”
李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是你认识的人多。”
由小峰没搭茬。这民警他并不认识，也是托关系找的，晚上吃饭少不了又得塞钱办事。但他没和李霞说这些，反而挺享受来自媳妇的赞赏，在人屁股上捏了一把，“行了，走吧。”
初春午后的阳光，洒得温和含蓄，给草木都镀上了一层微微的金黄，可周彦的脸却黑得像锅底。
被人从电脑房拎出来的俩人，胖子知道自己惹了事，从头到尾不吭声，一直闷头走路。反而是那个子挺高的少年，没事人似的，双手插兜，几步路走得，吊儿郎当。凌乱的头发，刘海在额前扫来扫去，书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好像马上就要撑爆炸了。偏偏这人校服外套也懒得穿，团成一团，硬塞进书包里，里一半外一半，远看像个逃荒的。
翟晓敏挽着周彦的胳膊走在前面，一直在劝，可周彦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你说这死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这几年徐大明那边的生意刚有点起色，不用像之前似的，起早贪黑地忙；咱们也进了大户室了，每天在一起是个伴儿。我想着，终于能过过消停日子了，能松口气。结果你说这死孩子，学不好好上，天天钻电脑房。那是什么烂地方你也看见了啊晓敏，你说天天泡在那里面还能有好？他这是不想让我过消停日子啊……”
翟晓敏柔声细语地劝，说了什么方笑宜没听清。却看见那少年抬脚就冲胖子的屁股来了一脚。
“听见了么，胖子，总来这地方没个好，以后别来了，乌烟瘴气的，我也烦。”
胖子也不躲，屁股上生生挨了一脚，却还沉浸在暗自神伤的情绪里，“彦姨晚来两分钟就好了，我最后那个球就进了……”
少年嗤笑了声，扬脖灌了口水，“没用了，有那时间还不赶紧想想，万一我妈跟霞姨说了，你咋办。哦，不过，反正霞姨和由叔他俩也不会揍你，没大事儿！”
“就两分钟，就进了……”
少年大概是觉得这胖子没救了，摇了摇头，一抬手，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应声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可你最后那个球，越位了啊……”背着书包跟在后面一直没出声的方笑宜，小声说了一句。
第7章 人跑了
少年扔瓶子的手还没收回来，听到方笑宜说越位了，转过身，嘴边带笑，挺意外地看着她。
倒是那胖子，猛地抬起头，“咚咚咚”几步跑到方笑宜面前，两眼放光。
“你也玩 FIFA 98？”
方笑宜摇摇头，她不知道胖子说的是什么，但大概猜到个游戏的名字。游戏她当然没玩过，她们家哪有电脑，只不过刚才在电脑房里看了几眼，猜测这应该是一个模拟足球比赛的游戏。
让胖子无比遗憾的最后一球，她看到了，很明显是越位了。
这都得益于她那个曾经是体育老师的老爸。方军平这人，社交圈子简单，每个月有那么一次和同事出去吃个饭了不起了。每到他学校放寒暑假，大部分时间，就在家陪着方笑宜和方笑安，也没有什么亲子互动，就是方笑宜写作业，方笑安在床上看小人书，他看电视――只要方军平在家，电视上的换台按钮，就一直停在“5 台”体育频道的位置――他也不挑，从比赛转播到赛事评价到人物采访，人家播什么他看什么。
方笑宜有时候也想看电视，但《大风车》和《动画城》只有晚上六点钟才有，那些电视剧，翟晓敏又不准她看。没办法，只能和方军平一起看体育。
久而久之，那些个体育项目，方笑宜虽然一个都不会玩，但规则门儿清。就连“男棒女垒”这种复杂的计分，也能看懂。
看个越位，小菜一碟。
胖子更失落了。本来徐家奕就不愿意陪着他来电脑房――这家伙跟个皮猴子似的，嫌闷，坐不住，是自己好说歹说求着他来的。可今天彦姨这么一“搅合”，徐家奕以后更有借口不来了。这个妹妹说得那么专业，以为是下一个游戏搭子，可看她的表情，应该连 FIFA 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胖子吃瘪的样，少年这下可开心了，也走到方笑宜面前，“晓敏姨家的妹妹挺有意思啊，你叫什么名儿啊？”
“方笑宜。”
“方笑宜……”少年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上去软软糯糯的，倒是和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眼睛不大睫毛却挺长的小不点很相称。
少年仔细端详了会儿，得出结论：“长得不像晓敏姨，那肯定是像方叔了。”
翟晓敏鹅蛋脸，五官长得中规中矩，及肩的头发烫了卷，用夹子夹在脑后――中等个头，中等胖瘦，全身上下没什么突出的。但眼前这个小姑娘，虽也不是长得多出众，却好像一下子就能让人记住。
紧接着少年咧嘴一笑，“我叫徐家奕，这是由磊”，说着，目光落在方笑宜的校服上，“附小的？”
方笑宜点点头。
徐家奕笑，露出整齐的大白牙，“行，有空专程去感谢你。”
“嗯？”方笑宜一愣，谢我啥？
“一会就知道了，要是我妈发飙，帮我稳着点！”
接着徐家奕把书包甩到前面来，方笑宜终于知道那书包怎么能塞成这样了，他居然从里面掏出一个篮球！接着把空瘪的书包连同校服扔给了由磊。
“妈！我打球去了！晚点回家吃饭！”
徐家奕喊完就跑，还没等周彦转过身开骂，人已经带着球，脚下飞快，几步就窜进马路对面的公园了。
方笑宜看得清楚，周彦阿姨气得直跺脚，要不是翟晓敏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安慰，此刻恐怕要哭出声了。
没了游戏搭子，由磊垂头丧气地往家走，意外地，由淼也在家。
难不成和他一样也逃课了？
不可能，由淼马上要中考了，天天学到后半夜，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半，让她逃课，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那就是身体不舒服？
看着也不像。脸色正常，身上也没看到受伤，正襟危坐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后背绷得笔直，既不看电视也不看书，始终盯着大门的方向，反而像在等待着什么。
由磊踢了鞋子，书包往地下一撂，“有饭吗？”
光顾着打游戏，中午饭还没吃。他可没徐家奕那好体力，饿着肚子还能去公园跟人家比赛上篮。
“厨房里，昨晚剩的饭菜，自己热。”由淼依旧目不斜视，盯着门口，由磊的走动丝毫影响不到她。
“又中了哪门子邪”，由磊嘟哝了一句，没敢大声，径直去厨房泡方便面。
他这个姐姐，只比他大一岁，但却丝毫没有十五岁少女的天真烂漫，每天紧绷着脸，看着就让人压抑。
平时她永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只有吃饭和上厕所才出来。由磊在家打游戏听音乐不管怎么折腾，由淼都充耳不闻。像今天这样坐在客厅沙发上，简直是百年一遇。
她这个性格，由小峰和李霞也不喜欢，平时和她话也少，唯独开家长会的时候，俩人抢着去――由淼学习成绩实在好，回回考第一，脸上是真有光。不像他，老师一找家长，准没好事，由小峰就得停他一礼拜的零花钱。
由磊端着泡面往房间走，烫手，又怕洒了，小心地挪着步。结果被进门回家的由小峰和李霞撞了个正着，想躲都躲不了。
李霞换了鞋子，外套脱下来挂在玄关，一眼就看见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由磊。
“甭躲啦，你彦姨给你爸打电话说了，又逃课是吧，我看你是零花钱多了。”
李霞抱怨归抱怨，但看起来没生多大气，由磊端着泡面，暗暗松了口气。
“臭小子，知道我这大哥大接电话多少钱么，说你这点破事儿！”
由小峰照着由磊的后脑勺来了拍了一巴掌，由磊偏头一躲，险些把面洒了。
“干什么啊，烫着孩子！”李霞赶紧接过泡面碗，“光吃方便面啊，等妈去给加俩蛋啊”，李霞端着面碗往厨房走，“这还长身体呢。”
“哎呀妈，快点吧”，由磊懒洋洋地靠在厨房门边，“我饿死了。”
“这就好了”，李霞忙着烧水，“瞅给孩子饿的。”
没多会，由磊端着加了俩鸡蛋的面小心翼翼地往房间走去，余光撇了一眼，，由小峰躺在卧室床上抽烟，由淼还是一丝不苟地坐在沙发上。
反常，太反常了！
由磊端着面进屋，却是虚掩了门，放下面碗，赶紧凑到门缝边看。
“妈”，只见由淼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唤了李霞一声，声音并不大。
“哎由淼，我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也没上学呢？”
“……请假了。”
“请假了？有事儿啊？”
由淼抬眼看着李霞，从由磊的角度看去，眼睛好像湿漉漉的，里面的迫切藏都藏不住，声音甚至都有些颤抖。
“就是户口……办好了吗？”
“哎呀我以为啥事儿呢”，李霞边说边往卧室走，跑了一天了，她也想躺会，“收养办好了，但户口还没上。为你这点事儿我和你爸腿都跑细了，钱也没少花。肯定不耽误你中考啊，别一天到晚催催催的了。”
李霞进屋了，由磊也赶紧轻轻关上门，转身不禁嗤笑了声。他以为是多大的事呢，就这，也值得请假回家？
由淼定在原地，没跟过去，也不敢再多问，只是默默看着李霞的背影。李霞是典型的梨形身材，上身瘦，腰也还算细，可到了下身却走了样，胯宽屁股平，腿也有些粗壮，不好看。
偏偏这身材一模一样地遗传给了由淼。由淼虽然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但毕竟是女孩子，长大了，多少有些爱美的心思。有时在床上捏着自己腿上的肉，心里都恨恨的。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家。
托徐家奕的福，翟晓敏也没再回股票大厅，带着方笑宜，早早回家了。
“还没吃饭呢，饿不饿？”
进了门，翟晓敏一边飞快地脱了衣服挂在衣服架子上，一边问方笑宜。
方笑宜一愣，她以为翟晓敏早已经忘了她吃饭这事儿。
“我也没吃，你周彦阿姨急成那样，哪顾得上”，翟晓敏径直进了厨房洗手，“煮点面条，咱俩对付一口，晚上你爸和小安回来，再多炒几个菜”
翟晓敏手很快，没十分钟就叫方笑宜上桌吃饭了。可眼前这两碗面条一点都不“对付”，面条铺在下面，上面放了煎蛋、煮好的油菜、豆腐丝、火腿肠。金黄透亮的汤底一浇，色泽诱人，香气扑鼻。方笑宜的那碗里，还多了两只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