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宜自己也知道，她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些翟晓敏认为没什么意义、不让她做的事，她做了，就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站在公交车站等车，低头看了眼，米奇电子手表上写着 1998 年 3 月 11 日星期三，07:02AM。
一般七点零五能有一班车，快了，她想。
“春华”室今天人很齐，除了米桦，其他人都在，连最不常来的翟晓敏都到了。
方笑安不上幼儿园的时候，翟晓敏只能抽空去春华看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下好了，两个孩子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脱下冬装走在街上，风吹过来，翟晓敏都感觉身上一阵轻松。
“晓敏来啦”，翟晓敏一进门，正好碰上拿着暖瓶出去接热水的刘亚娟，“一个冬天过去了，可算把你盼来了啊！”
“还真是，和大霞彦子她们见面，是进春华室的那天，但那天你没来，我都记不清上次见你啥时候了。”
“过了个春节，又赶上猫冬，别人都长肉，你这怎么还瘦了啊？看来方军平在家的表现也不到位啊！”翟晓敏一来，李霞就拿她打趣。
“小安在家，我就不能闲，方军平工作也调动了，都还没习惯，给人折腾够呛。”
去年，方笑安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抢救要了翟晓敏和方军平两口子半条命。虽然自打这孩子出生，就提心吊胆防着这么一天，但真的来了，还是让人始料未及。万幸孩子救回来了，翟晓敏觉得自己好像被剥了一层皮。
方笑安刚经历抢救，还很虚弱。翟晓敏在家一边照顾着方笑安，一边料理着方笑宜日常吃喝，还要抽空盘算方军平工作的事。盘算了一周，最终翟晓敏拿着周彦借给她的五万块钱，让方军平去活动关系――必须调动到其他单位，不能买断，更不能坐以待毙。
工作是大事儿，该花的钱不能含糊。
方军平这辈子最怕给人送礼求人办事，但没办法，为了工作，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他平时工作认真，领导们都挺满意他，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托人把他调动到了电业局。
这下翟晓敏放心了，果然钱不白花。要是不炒股，她真是不知道方笑安抢救、方军平活动关系的这些钱，要从哪儿出。
这更加坚定了翟晓敏要好好下功夫、在股市里赚钱的决心。方笑安身体恢复了一些，她就立马来松海证券看盘了――97 年的夏天，对股市的预期，翟晓敏和李霞她们一样，是看牛的。毕竟香港回归那么大的事儿在那摆着，市场总得给点反馈。再加上她们还搬进了大户室，可以全天盯盘，随时下单，没道理赚不到钱。
但市场毕竟是市场，变化无常，股市并没有像她们几个人搬进大户室那天预料的一样，一路长红。香港确实回归了，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亚洲金融危机，听说恒生指数都快崩盘了，大陆自然也会好不到哪儿去，下半年每天一开盘都是一片惨绿，翟晓敏这几年赚的钱，几乎一夜回到解放前。
没什么行情，再加上家里琐事多，这春华室，翟晓敏还真是一个冬天没来了。
周彦看到翟晓敏，立马拉着她坐了下来。
“是瘦了，脸色也不好看，这段时间肯定累坏了。”
大户室这几个人，在一起炒股很多年，大家关系都不错，家里家外的事情，没啥不能说的。但非要有个比较的话，翟晓敏和周彦关系最好。要论经济状况，徐大明的生意做得最大，自然也最有钱，但周彦丝毫没有阔太太的架子，不摆谱不张扬，什么时候说话都温言软语的，遇事也愿意和翟晓敏商量，一点没有隐瞒。
方军平工作调动的事儿，她还让徐大明帮忙找关系。只是徐大明认识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和方军平的圈子实在没什么交集，自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翟晓敏心里，还是感激。
“家里乱七八糟事儿多，方军平那我也跟着操心。现在都好了，可以天天和你们一起看盘了！”翟晓敏笑着说。
“妹夫这事儿，我回家还和徐大明念叨来着，他说改革开放，不管是个人还是企业，都得经历这么一关，不可避免。好在现在都过去了，结果也不错，你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
周彦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点也不像四十来岁的人，温柔又好看。
“你回归了，中午我请客，咱们下馆子去！”周彦补充道。
翟晓敏刚想答应，却见李霞把椅子转了过来，“别算上我啊，一会我就得走，和由小峰办事儿去。”
“我也不行”，刘亚娟回头，“别人给简耀辉拿了点笨猪肉，他让我给他妈送去，我肯定就在那边吃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周彦气得笑了，“晓敏回来，一点面子都不给。”
“没事”，翟晓敏把话接过来，“我让笑笑中午过来，咱仨就在这吃，省事儿！”
“闺女来啦！”周彦一听就乐了。认识翟晓敏这么久，还真没见过她家闺女，只是听说学习好，还听话，把周彦羡慕得够呛。
“好好，那我陪你在这儿等着！”周彦开心道。
第5章 办点事
才上了三节课，方笑宜就饿了。
七点零五分的时候，公交车并没出现，方笑宜又等了十几分钟，才来了一趟车。站牌下已经攒了挺多人。离老远就看见售票员探着大半个身子在外面，使老大劲儿拍打着车身上的铁皮，梆梆作响，“进站进站，让让！”但站牌下的人却并不害怕，蜂拥而上，几乎是贴着车身跟着往前走，堵在门口，只等开门的那一刻。
隔这么长时间才有一班车，人出奇得多，售票员一边高声嚷着“往里走往里走”，一面连拉带拽把人往车上扯。车里塞得鼓鼓囊囊，司机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急起急停，转弯也急，进站都风驰电掣的。方笑宜个子小，挤在大人中间，倒是不会摔倒，但她背着书包，转个身都困难，还经常被别人但胳膊肘打到脸。
不容易捱到了学校，方笑宜从人群中挤下来，呼吸畅快的同时，感觉早上吃的虾仁蛋饼和菠菜汤，也都消化完了。
翟晓敏做得一手好菜，即便是早晨，也不偷懒，必定有菜有肉有蛋白，五点多就起床开始忙活，给全家人做饭。方笑宜心疼她，说自己早上带个牛奶面包上学校吃就行，很多同学也都这样，但翟晓敏不肯，“妈又不上班，早起一会怕啥，白天困了再睡呗。”
第三节课下课，是眼保健操时间。方笑宜肚子里咕咕叫，也没了做操的心思，转过身子，掏出彩绳，挂在后座郝安琪桌角一个凸起的螺丝钉上，手法娴熟地编起来。
郝安琪在桌洞里掏什么东西，又懒得低头，一直在用手摸索着。
“找什么呢？”方笑宜没抬头，手法飞快地绕着彩绳。
“优惠券啊，我记得就在桌洞里”，郝安琪皱着眉头，又摸索了一会，不得不低头往桌洞里看去，“这儿呢，夹到缝儿里了”，她抓了张五颜六色的优惠券，笑得美滋滋，在方笑宜面前晃了晃。
优惠券是一大张，被虚线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每一块只有橡皮大小。因为折过很多次，有些地方差点就要断了，“我妈早上给了我一百块钱，让咱俩中午吃麦当劳去，她前几天带我去了一次，真的特别好吃！咱俩吃完，再回来上国画课。”
每个周三是半天班，学生可以选择放学回家，也可以选择在学校里上兴趣班。郝安琪喜欢画画，方笑宜便陪她上，但其实自己画得很烂，丝毫没有天赋。
郝安琪说的麦当劳，方笑宜知道的，就在学校旁边最繁华的新华路上。新开的，吃汉堡薯条的地方。
那地方真是神了，不管什么时间路过，都是人流爆满，放眼望去都是学生和孩子。麦当劳开了有几个月了，挺多同学都去过，但方笑宜没吃过，她很少有在外面吃饭的机会，而且谁能想到麦当劳吃一顿这么贵，两个女孩子就要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方笑宜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孟华阿姨在给郝安琪零花钱这事儿上，一惯出手大方，可一百块钱也太多了，哪吃得完。
“用不了那么多，三十够了。我妈说了，剩下的钱就给我当零花。中午咱俩快点吃，吃完还可以去文具店转转。”
方笑宜垂眸，摇了摇头，“去不了了，我妈让我中午放学去她那吃饭，然后写作业。”
翟晓敏说，下半年上了四年级，就算是高年级了，得抓学习。那些个没啥用的兴趣班，打算都给方笑宜停掉了，一门心思写作业。
“去她那？哪儿？你妈不是不上班吗？”
“就离咱们学校不远的那个股票大厅，我妈和几个阿姨在那有间屋，股票大厅中午管饭，她让我吃了饭就在那写作业”。方笑宜停了手里的动作，微微皱着眉，带着抱歉看着郝安琪。
“还管饭，你妈真厉害！”郝安琪却丝毫没有不高兴，反而在笑，美滋滋地，露出两颗虎牙，“那我也不去了国画课了，我妈本来就说下午不上课，带我上街，是我说咱俩要一起，不能旷课。既然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别呀，你不是喜欢上国画课吗？”
“再喜欢，也没有上街有意思啊！”郝安琪兴高采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 IC 电话卡，“一会陪我去电话亭给我妈打个电话啊，让她中午直接来接我，抓紧时间！”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衬得郝安琪眼睛黑亮，细白的皮肤泛着光，甚至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雀跃着，只盼着能早点下课。
真是从头到脚都像个公主啊，方笑宜想。
松海证券离学校很近，走路就能到。新华路那边很热闹，包括郝安琪想去的麦当劳，都在附近。一路上有好多卖烤肠、炒粉的小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方笑宜，死命往下咽口水，往松海证券走去。
推门进去，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滚动着红红绿绿的数字，每隔几秒钟就翻一页。屏幕下面很多椅子，男女老少坐在上面，眼睛不错神儿地盯着数字看，生怕错过什么。旁边是像银行一样的柜台窗口，里面的人噼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外面的人抻长了脖子，焦灼地等待。直到里面人说了句“挂上了，成不成下午再看”，外面人立马兴高采烈，坐回椅子上盯着屏幕继续看。
“阿姨，请问，‘春华室’怎么走啊？”按照翟晓敏之前教给她的，方笑宜走到前台问。
还没等到前台回答，“呼啦”一下，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
一个和翟晓敏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快步走出来，看得出她很生气，眉头紧皱，脸也通红，方笑宜甚至觉得眼眶都有些红了。但这并不能掩盖她的美丽，大眼睛高鼻梁，一头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自然又随意。只是这好看的脸上没一丝笑模样，脚下飞快，鞋跟磕在在水磨石地砖上，叮叮作响。
而这位漂亮阿姨的旁边，跟着她的妈妈，翟晓敏。
“晓敏，真的，老师给我打传呼，我心都没缝儿。初二了，眼瞅着就初三，一点压力没有，还逃课，我真的是……”
漂亮阿姨走得很快，再加上情绪激动，喘得厉害，后面声音太抖，说不下去了。
“彦姐，都是当妈的，我咋能不懂。可你就这么出去找，上哪儿找去？要不还是先去学校问问情况？”
“和李霞家的由磊一起跑的，那就不用问，肯定在电脑房打游戏呢。李霞说这两天有事要忙，就由磊和由淼俩人在家，这俩孩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这由磊还不得翻了天了！”
“是啊，要不说李霞这事儿办的，迟早是个隐患……”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风风火火走到方笑宜面前了，方笑宜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出现对不对，但还是向前挪了一小步，“妈……”
“笑笑来啦？正好，我还怕我走了没法通知你呢，走跟妈妈和彦姨出去办点事。”
翟晓敏说着，拎着方笑宜的书包把人原地转了个方向，拉着就往外走。
方笑宜肚子里发出的那几声哀嚎，此时自然没人听得到了。
第6章 越位了
李霞确实得跟由小峰办事去，不是故意不去和周彦她们下馆子。
这两口子，最近两天忙着周旋民政局的人，礼没少送，今晚吃饭还得再塞五千钱。
这钱由小峰花得心不甘情不愿，从松海证券接了李霞，就一直吊丧着脸，没开晴。
由淼上小学、上初中一直是借读。如今初三了，眼看着要中考。不能再借读了，必须得有个正式的学籍。
有学籍，得先有户口，可由淼现在，是个标准的“黑户”。
一涉及到上户口的事儿，两口子就犯难了。毕竟由淼的户籍信息上，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由淼办户口这事儿不简单，后续恐怕还得花钱，由小峰想想就来气，“要我看，花那么多钱找民政局的人上户口，还不如花点小钱，做学校的工作，看能不能争取一个参加中考的名额。”
“之前不是问了吗，学校咋说的你忘啦？中考是大事，归教委管，学校哪有那么大本事，说给你争取一个名额就争取一个名额？这种事就算学校收了钱、答应你了，也不把握的。万一临到考试了，告诉你没有参加的资格，到时候咋整？啥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就不考了呗，女孩子家家的，上个专科，学个护理之类的，我看挺好。”由小峰理直气壮地嚷起来。他在开车，手里这台“虎头奔”是保险公司收来的事故车，牌子好看，但倒手很多回了，车况不咋地，一踩刹车吱哇乱响，听着心更烦了。
“由小峰，我可跟你说正经的啊，平时吃啊穿啊的，也就算了，由淼之前在农村，对这些也不计较。但中考这个事儿你要是没办妥，由淼能跟你拼命。”
前面是红灯，由小峰一脚刹车踩到了底，刹车盘叫唤得更响了。
“她敢！还反了她了！”
李霞也被吓了一跳，不做声了。
这条路是商业街，人流车流都不算少。可玻璃一隔，车内的死寂和车外的喧嚣，像是两个世界。
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绿灯亮了，前面的车纷纷启动向前，轮到由小峰了，他缓缓启动过车辆，车内凝固的气氛也和车外的车流一样，流动起来了。
“老由”，李霞劝慰的语气中多了丝无奈，“由淼的成绩你知道的，她考个重点高中，手拿把掐。这以后万一真能上个大学，挣钱多了，咱们也算是不白养她一回，你说呢？”
由小峰沉默了一会，没说话，李霞知道，这算是同意了。
同样是无声，但车里的气氛却缓和得多了。
半晌，由小峰又开腔了。
“磊磊的学习你也多抓一抓，那小子天天就想着打游戏，都初二了，明年也要中考。要是他姐考上了，他自己没考上，那我算是白忙活了。”
“知道知道，专心开车吧”，李霞怕再说下去，由磊挨骂，赶紧就此打住。
这个叫周彦的阿姨，说一准就是在学校附近的电脑房，带着翟晓敏和方笑宜，找过去，高跟鞋踩在马路上咔咔作响，每一步都带着愤怒的火焰。
快到目的地了方笑宜才发现，周彦阿姨说的学校，就是她们学校的初中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