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点东西，然后回去吧。明天你来替我。”
方军平接过面包，但只是拿着，没去撕外面的油纸。
翟晓敏没管他，自顾自地剥开油纸，但动作很慢，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沉重迟缓。
方笑安的命捡回来了，马上又有一个新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就是钱。
“小安这次抢救再加上住院的费用，保守估计，得一万多；笑笑快三年级了，，得给她报个作文班和一个应用题班，提前学学打个基础，两个课后班一学期要一千二，一年就是两千四；年初你弟弟要买拖拉机，咱给拿了三千――这才刚过完春节啊，就花出去这么多了”。
翟晓敏掰下一块面包，送进嘴里。面包太干了，她不停用唾液在润，努力嚼着往下咽。
“今年我还想换个大点的房子，或者还是买个两室，咱们自己打隔断也行，但好歹面积得大一点。笑笑和小安越来越大了，住在一起不方便……”
方军平只顾听着，不说话，低头搓揉着手里的面包。包装纸细微的响动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听起来声音特别大。
方军平的颓丧，翟晓敏发现了。也是，刚刚经历了儿子抢救，家里又捉襟见肘，任谁也难振作。于是她又提起精神，试着安慰方军平。
“好在今天上午我们搬进大户室了，以后挂单更快，我们几个也有商有量的，希望能多赚点钱。”
方军平还是没反应。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军平？”翟晓敏转过头，嘴里还嚼着干面包，“有事儿？”
方军平还在搓揉手里的面包，但在翟晓敏长久的注视下，不得不艰难地开了口，嗓子哑得像用烟熏过。
“小谭子的媳妇在校办，校内待业的那个名单，正好她经手。”
翟晓敏不嚼了。
方军平双手搭在腿上，手里面包的油纸都被搓塌了，眼睛没什么目标地看向前方。翟晓敏发现他有些驼背了，至少比刚结婚的时候那一身腱子肉，差远了。
“可能，有我。”
第3章 变化快
方笑安出院了，但这次发病对身体伤害很大，需要在家静养一段时间。翟晓敏便哪儿也不去，专心在家照顾孩子。
方笑宜也很乖，知道弟弟病了，自己的事情都是自己料理好，从不让翟晓敏操心。
期间翟晓敏去过几次新华路，但都不是去“春华室”看盘。
谁能想到松海证券对面的百货大楼，曾经松城最有档次的商场，竟然关门大吉了，改成了一家叫“恒客隆”的仓储超市。超市有三层，吃的喝的生活日用，应有尽有。还有好多做肉食、面食的摊位，每天现做现卖。大型超市，促销活动多，翟晓敏每次去都没什么目的性，看什么东西促销，就多买点，然后坐公交车拎回来，算下来能省不少钱。但她也经常看见有人推着一车东西，结账下来要二三百块钱，然后大包小裹，直接拎上私家车。
这社会一天一个样，有钱人真多。翟晓敏不禁感叹。
和周彦、李霞、刘亚娟她们大半年没见了。她们知道翟晓敏家的情况，翟晓敏持仓的那几只股票，也都帮忙盯着，看着走势不对，会打电话告诉她。当然也会说些各自家里的事情，比如周彦家的徐大明，这阵子都是松城、平城两地跑，在平城新建了个酱菜厂，忙得都见不着人；李霞说她们家闺女由淼，明年要中考了，李霞从来不操心，但闺女学习成绩也特别好，基本跌不出年纪前五名；刘亚娟家的简耀辉工作干得好，升职了，现在主管审批贷款。社会形态变了，民营企业、小型企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贷款需求多，现在审批贷款权力可大了……
这三个人里面，周彦和翟晓敏走得最近，翟晓敏家的情况也知道得最多。她担心翟晓敏，电话自然也打得多一些，问她最近怎么样，翟晓敏总是轻轻叹气。
下岗的大潮终于波及到了方军平所在的电力专科学校。方军平预料得没错，他是教体育的，虽然是个副教授的职称，但不是主要学科，应该是跑不出这份“校内待业”的名单。名单公布以后，校方给所有人开大会，明确有三条路可以选：一个是“一刀切买断”，甭管什么级别、多少年工龄，一次性到手十四万，拿钱走人；第二个是“停薪留职，校内待业”，等这一波企业改革告一段落，统一服从安排；第三个就是申请平级调动去不减员的单位，办正规调动手续，从此和原单位再无关系。
学校给大家一星期的时间考虑。这一星期，两口子把孩子们弄上床，就在屋里商量这件事情。
方军平是坚决不接受“停薪留职，校内待业”的，说是“统一安排”，但具体什么时候能上班不好说，被安排的岗位据说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他想买断，拿着十四万当本金，做点小买卖。但翟晓敏坚决不同意――方军平师范毕业就进学校当老师，社会阅历少、心智也一般，压根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思前想后，她提出让方军平去活动活动关系，平调到其他单位去。
平调哪那么容易，谁不想进个好单位。这就意味着，不但十四万拿不到，两口子还得拿出更多的“人情钱”，用来疏通关系。
让方笑安的病这么一折腾，家里的存款早就不剩啥了。没别的办法，只能从股票账户的三十万里，抠出来一些。
但这就意味着，翟晓敏不能再呆在大户室了。
但翟晓敏十分坚决，工作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个“人情钱”必须花。即便年初才欢天喜地地进了“春华室”，呆了不到一年就灰头土脸地出来，她认了。
心中做了决定，她先给周彦打了电话。告诉她打算拿钱给方军平办工作，以后可能不能去“春华室”和她们一起了。
没想到，一向柔声细语好说话的周彦，坚决不同意。
“方军平办工作，需要多少钱？”周彦问。
“他找人私下打听了一下，可能要三到五万吧，不同单位不同岗位，价格也不一样。”
“晓敏，那就是你不对了”，翟晓敏第一次听周彦数落人，没想到对象是自己，“说了这么半天，从头到尾，你宁可离开春华也没问过我。你是觉得，我周彦压根不会帮朋友，还是觉得，咱俩的关系不如五万块钱？”
“不是，彦子……”
“你别说了，明天去春华，我给你拿钱。再别说离开春华这种话了。”
翟晓敏心下感激，嘴上却不知道说什么表达。她真的从没想过问周彦借钱，她这人不习惯欠别人的，要是真欠了，也得想办法赶紧还上，不然肯定一宿一宿睡不着觉。
但周彦这么坚决，她明白，这是朋友间的情分，她得领情。
翟晓敏收拾好了情绪，准备去做晚饭。
今天恒客隆的排骨打折，她多买了一些，分成几份，冻在冰箱里，每次吃就拿出来一份。但每份并不多，就那么几块，红烧肯定是不够吃了，她决定熬汤，有营养，多放点胡萝卜，再炒个菜，就够吃了。
最近，翟晓敏很少做“纯肉”的菜，做炖肉，也会放很多配菜，土豆木耳胡萝卜之类的，这样她和方军平也有的吃。
因为岗位的事情悬而未决，方军平这个月没发工资，校方说等最终定下来之后，差多少补多少。翟晓敏手里这点钱，必须省着点花。
正做着饭，听到门响，是方笑宜放学回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
上了二年级，方笑宜个子长了不少，就是越来越瘦，薄薄一片，穿着校服外套，感觉身子在衣服里直逛荡，再背上塞得满满的书包，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还是得加强营养，翟晓敏咬咬牙想。
“笑笑回来啦？书包沉不沉，坐下歇会。”翟晓敏还在炒菜，锅离不了人，一边快速扒拉，一边大声喊。
翟晓敏一家住的是方军平学校分的家属楼，老房子的格局，没有客厅，进来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左手边依次是厨房和厕所，走廊到头是一边一个房间。方笑宜和方笑安住阳面大屋，上下铺；翟晓敏和方军平住阴面小屋。
“不累，我去看看弟弟！”方笑宜也大声说，直奔房间去了。
老式油烟机声音太大，翟晓敏觉得头顶好像有台轰炸机。方笑宜很大声在喊了，但她也听不大清楚。不过没事，这孩子，肯定是去看小安了，俩孩子感情好，方笑宜放学回家撂下书包的第一件事儿，准是先往小安那跑。
翟晓敏炒的菜出锅了，盛到盘子里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如今的生活，除了没钱，哪儿都挺好。
方家的饭桌上，从来没有践行过“食不言，寝不语”，相反，吃饭从事都是有说有笑的。
大人和孩子，各自说着一天下来经历的新鲜事，倒也有意思。
还有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原因，就是说给方笑安听。从出生到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呆在家里，方笑安最喜欢的就是家里人都回来了，听他们说外面的事。
“妈妈，今天在学校门口，我看到一种从没见过的出租车，也是红色的，但是比一般的出租车大很多。”方笑宜一边吃土豆，一边说。翟晓敏夹给她三块排骨，她偷偷夹给方笑安一块。
“对，叫捷达，”方军平往嘴里扒着饭，“手续全下来要十五六万呢，但确实比夏利强太多了。”
“十五六万？”翟晓敏惊讶道，她出门基本都是公交，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那得什么时候能回本啊！”
“捷达也好拉活儿啊，它和夏利一个价，那人家肯定打捷达，不打夏利啊！一天下来能多挣不少钱呢”。
现在这社会真的变了，买辆出租车要十五六万，翟晓敏咂舌。她们家拿出五万块钱，都快把牙根咬碎了。
方军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教数学的那个齐老师，你还记得吗？家住二号楼那个，他媳妇也是数学老师，但是是教小学的。”
翟晓敏点点头。
“他就拿着买断的钱，自己添了点，买了辆捷达，准备以后就靠这个拉活挣钱了。前两天在我俩在院里碰见，他还问我有没有认识的夜班司机呢。说夜班司机还没找到，在这之前，他得自己开大班，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挺累的。”
翟晓敏更惊讶了。齐老师她认识，个子不高，瘦小，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当老师的。不像方军平，身上还有搞体育的那五大三粗的劲儿。
齐老师当出租车司机？翟晓敏没法想象。
“想不到吧”，方军平继续扒着饭，含糊地说道。“还有你更想不到的，后勤的张云海，不是找了个比他小挺多的媳妇嘛，媳妇本来以为他也是老师，结婚了才发现是后勤的，嫌他没啥出息，离婚了，还有印象吧？他家孩子我记得叫张一娇，还和笑笑在院子里玩儿过呢。”
方笑宜点点头。张一娇和她同岁，两人以前经常在院子里跳皮筋，后来就不怎么出来玩儿了。
方军平接着说，“媳妇跟他离婚了，不要孩子，张云海就带着张一娇对付着过。结果听说张云海买断手里有钱了，又回来了，现在人家一家三口拿着钱旅游去了，还说以后不回来了，就在南方定居了。”
有了先前的铺垫，翟晓敏这回没多惊讶了，专心致志给俩孩子夹菜。
但确实，着社会的变化真的太快了，快到她有些跟不上了。
第4章 一夜回到解放前
又是一年春天。
“过马路注意安全，别老听磁带，中午去妈妈那吃饭。”
翟晓敏把门口的书包拎起来，死沉，里面的书、卷子、作业一厚沓，一只手都捏不住。教委吵吵了多少年的减负，作业也没见少，上了四年级，反而更多。
此时的方笑宜已经吃过了早饭，有条不紊地穿上校服外套，脚踩进白色运动鞋，正在系鞋带。听到翟晓敏的话，仰起了头。
“那小安呢？去幼儿园吗？”
她和翟晓敏都出门，方军平要上班，方笑安自己在家那么长时间，恐怕不行吧。
一年前，方笑宜第一次经历方笑安的抢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她爸方军平和护士拼了命地把病床往抢救室里推，脑子一片空白。
也是从那天起，她明白，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缘于小安的病。但她并不知道，这样的抢救，方笑安从出生到现在，已经经历了三次了。
“嗯，天暖和了，让小安上幼儿园试试，正好三点咱俩往回走，顺便接他。”
方笑安在家养了一年，身体好些了，一听说能上幼儿园高兴坏了。幼儿园三年，断断续续的，一共也没去几天。
方笑宜点了点头，打开门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门口墙上挂的一串花花绿绿的东西里，拎出三根彩线，揣进校服口袋。
“干啥？上课可不能整这玩意啊！”
翟晓敏很警觉，生怕方笑宜上课不好好听讲。现在的女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凑在一起编绳子，还戴在手上。方笑宜和郝安琪俩人，每天鼓捣这玩意，你编了送我，我编了送你，花里胡哨不说，既费时间，又费眼睛。
“公交车上没事干”，方笑宜软糯糯地应了一句，“妈妈再见。”
虽然只是初春，草并没有绿，花也还没开。但走在路上，风吹过来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了，不像冬天里的北风那样，夹杂着雪粒子，直接往人脸上拍。而是软绵绵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故意婉转迂回似的，在耳边扫来扫去，吹得人的心和南湖开化的湖水一样，一漾一漾的。
公交车站离她家不远，走路十分钟的样子。方笑宜都不用回头，就知道翟晓敏会在阳台上目送她。出了院子大门，估摸着妈妈看不见了，她拿出复读机，按下播放键，挂上了耳机。
复读机又大又沉，足足有新华字典那么厚。她也想要个轻便点的随身听，但太贵了，不舍得买。碰巧翟晓敏为了让她学英语，买了个复读机给她，方笑宜发现这玩意虽然笨重了点，但也可以当随身听用，便装在了书包里。
“你不要这样地看着我，我的脸会变成红苹果……”
磁带是她在路边小摊买的，三块钱，用她平时攒下来的零花钱。音像店里的磁带要十块钱一盘，她通常不会买。虽然她知道，如果真的张口管翟晓敏要，翟晓敏虽然心里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还是会买给她的。但她舍不得，也不想张这个嘴，索性就听三块钱的，挺好。
磁带侧面写着“20 首港台金曲”，封面是任贤齐的《心太软》。她冲着任贤齐才买的，结果拿回家一听却是这首《我是女生》，还有挺多她没听过的歌。里面的歌词页写得也不对，和歌里唱的对不上，好在听到末尾，最后一首歌确实是任贤齐的《心太软》――还行，不算上当受骗。
方笑宜把复读机塞回书包里，沉是沉了点，但上下学的时间可以听歌，她还是很知足。说实话，她自认没啥音乐细胞，歌里唱得那些情啊爱啊的，她也不大懂，还不如每天晚上播一集的《大风车》对她有吸引力，她和方笑安都喜欢看――每天都要提前写完作业，上好厕所，以免播到一半要去厕所耽误了看。“大风车吱呀吱悠悠地转”前奏一响起，就让人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