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还好吧,我本来给自己发过誓的,从此后再不问你爸的事情,他和我们母子是一刀两断的。只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呐,毕竟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我发现在心底,还是希望你爸能过得好一点。”胡丽萍终于还是没忍住。
“那天我在河畔,练完歌,本来要打算走了,却当头迎面就碰上了我爸,我爸很好,就是看上去很瘦,整个脸颊都陷进去了,头发也比原来稀疏了。我爸上来就要抱我,可怜兮兮说,小燃啊,爸爸终算是见到你了,爸爸天天晚上梦里见到你。想你想得太煎熬,有一天到这河畔散步,听到了你弹吉他唱歌的声音,爸爸就天天来这里,远远地看着你就行。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想再抱抱你,是爸爸太浑了,爸爸曾经许诺过你,你 17 岁生日,爸爸要送一把吉他,是爸爸对不住你,这辈子都亏欠你们母子。爸爸那天看到我的吉他,哭得很厉害,我一辈子都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好了,小燃,快点睡吧。”胡丽萍在外间屋子床上躺下了。
早上,母子俩分别,胡丽萍问儿子:“小燃,你昨晚半夜做噩梦了,哭喊着让你爸别走,你看见的是你爸一个人吗?”
“我们抱着头痛哭的时候,那个魏丽追来了,把他硬扯走了,走时,还呵斥我爸,说自己儿子快出生了,瞎跑什么,我都快临盆了,去哪找你去,我爸在她面前挺丢份的,奴颜婢膝一个,头垂着腰弓着,灰溜溜走了。”
“那女人真是快生了?”
“差不多,我爸变了,老了,又可怜,妈你说,我爸有了新的儿子,就会永远忘了我吧。”
“快走吧,乖,要迟到了。”
胡晓燃每天早早在学校吃过晚饭,还抱着吉他去河畔练歌,他的眼睛却一直在张望,幻想着爸爸在某一棵树后出现。直到夜幕降临,吉他伴唱,一遍比一遍更精彩,而爸爸却永远消失了。
中午在食堂排队买饭,桃子排在前面,胡晓燃排在她后面。隔了几个人,满小川排在另一个队伍里。
金大牛排在桃子后面,忽然,手放在嘴角,转过身,吹了几声口哨,大声喧嚷着:“心中的太阳。”
人群都朝前挤,顿时沸腾了,都不打饭了,想着要看热闹。桃子站在人群里,脸涨得通红,正无处躲藏。胡晓燃平常看着挺绵软的,这一刻,却血脉喷张,握起右拳就砸到金大牛身上,边砸边说:“我今天就教训下你这金屠户的儿子,你爸杀猪卖肉,你光长肉了,一点脑子不长。你爸拿着卖肉的钱,当赞助费,求校长让你进来,你却都是考倒数第一,这歪脑子都用这了,我和桃子是一个院子的,我就看不得她受欺负。”
“我知道你胡晓燃,都全校表白完了,我就起个哄,你就心疼了。”金大牛不愧是家里卖肉的,光长肉了,又矮又胖,像个球,真打架一点劲没有。
不知道,金大牛是被胡晓燃揍狠了,还是觉得在人前出丑,没面子,又吹了几声口哨,他的一帮死党忽从天降,一群男孩子把胡晓燃摁在地上,就用脚踹。胡晓燃双手抱着头,只觉得身上的皮肤,每一寸都在炸裂。
桃子在一旁,吓得大哭,撕心裂肺着吼道:“别打了!都别打了!”
金大牛坐在一旁,哈哈笑道:“丫的,还想挑战我,你不去问问,我金屠户的儿子,是那么好挑战的?”
李姝带着校长赶到了,警察也来了,金大牛和死党都被带走了,胡晓燃到了校卫生室,还好,只是身上到处软组织受伤,脸上嘴角擦破点皮。
满小川站在人群里,只是远远地观望,他原本想帮胡晓燃,刚伸出拳头,却看到桃子,正歇斯底里地哭喊,他震撼住了,像木头人一样离开。
学校元旦晚会如期举行了,地址就是校食堂。偌大的食堂,当时建造的时候,就是一举两用的。餐桌和椅子全撤光了,就是一所大礼堂,全校师生开大会、看电影、举行晚会,都在这里举行。
舞台中央,胡晓燃抱着一把吉他正在深情演唱: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着的小河;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清醒,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胡晓燃一脸眼泪,声音沙哑,他脑海里一次次闪过的,是爸爸每一年的小年,都会给他做一个红灯笼,他提着灯笼飞奔,穿过长长的小巷,来到喧嚷的大街上,爸爸在后面追,满世界里都是父子俩的欢笑声。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的梦里,他挑着的红灯笼,总被点着了,他哭喊着,在梦里寻找着爸爸。
桃子今天是主持人,不报幕,就坐在第一排,满小川坐她旁边,中间隔两个人。满小川看到,桃子眼睛专注地看着演唱的胡晓燃,眼泪流得哗哗的,比胡晓燃还汹涌。
满小川像傻了一样,只盯着桃子看,直到桃子去报幕了,他才追随着离开。
晚会结束了,胡晓燃的吉他伴唱被评为独唱组第一,还被封为“校园歌手。”
在汹涌的人群里,大家都往门口走去,胡晓燃看到了一个人,手里挑着一个红灯笼,全校师生都挤着,围着他看热闹。“这老头是精神病院放出来的,大白天挑着个灯笼干啥?”人群议论纷纷。
胡晓燃挤进去,终于看清楚了,那人就是爸爸,父子俩相望,爸爸嘴咧着,早已眼泪倾盆。胡晓燃伸出双手,向爸爸奔跑,嘴里终于喊出了梦里的那声呼唤:“爸爸。”
爸爸手里扬着的红灯笼在阳光下那么鲜红耀眼,如同心中一个不落的红太阳。
第13章 往事随风
下课铃刚一拉响,陈大河拎出了座位下的双卡录音机,按下键,霹雳舞曲开始沸腾。他走上讲台,随着舞曲跳起来,太空步、擦玻璃、双腿在地上盘旋打转;坐在地上,双手像拽着根绳子,隔空慢慢站起来;又蹦到门后,抓起扫帚,挪转腾跃,最后看它在他手心里往上升。
等着一个曲子完了,陈大河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满小川一脸好奇,追问道:“你那个扫帚往上飞,怎么弄的,像是变魔术?”
“就靠这个,你们看,我现在这个手艺怎么样啊,元旦晚会后,我要成为咱校的霹雳王!”陈大河扬了下手心里的吸铁石,刚撩起衣角就要擦汗,王菲递过来一个手绢。
“女孩子的香帕,我这臭汗会熏馊的,还是别用了。”陈大河揶揄着自己,抬头看了下周围注视的同学,又接过来擦了。
“你这绝活,这么多高难度动作,怎么练出来的,真够拉风的。”满小川一脸羡慕。
“我都是在家偷练的,只要我爸妈不在家就练,去年元旦刚入手,没上成,电影《霹雳舞》的带子,都看烂好几盘了。”陈大河说着,赶忙把录音机重新放回到座位下,“不能让我妈看见了,我骗她说,买录音机是学英语的。”
“你妈那么开明,我打赌不会。”
“嘻嘻嘻,但愿如此。”
上课铃响了,李姝走进教室,她迅速瞥了一眼,就发现儿子不对劲,大声呵斥道:“陈大河你给我站起来,别人上课,都能心平气和,你看你那个逖子?班里女生谁有镜子,你赶快照照自己,你头发丝上都还滴着水,我问你,这课间十分钟,你是去爬了珠穆朗玛峰?还是去跑了万人马拉松?热成那个样,真是丢人现眼!你给我出来,这节课去操场罚站!”
全班同学发出“嘘”的一声,看来亲妈这次真对儿子发狠了。
陈大河站在操场上,一身热汗还在棉衣里捂着。西北风席卷着来了,法桐树的枝干猛烈地摇晃着,一阵冷风顺着棉衣与后背的间隙,直往脊梁上窜,热汗被寒风侵袭,他只觉得整个后背,像掉进了冰窟窿,禁不住,打了一连串大喷嚏。
下课放学的时候,李姝眼都不瞧儿子一下,直奔办公室而去。王菲和同学们赶到时,发现陈大河倚着一棵法桐树,嘴哆嗦,牙齿咬得嘎嘣响,浑身打起了摆子,嘴里一直呜咽道:“冷啊,冷死我了。”
“快点,咱们送他去校卫生室,来满小川你背着过去。”王菲命令着,一行人朝卫生室奔去。
满小川刚把陈大河放病床上,陈大河上身一趔趄,哇的一下,吐得床上地上都是的。
满小川连忙向校医道歉,摸着他额头,烫得像火钳,埋怨道:“你妈这次真下得了手,大冷天让你站外边,你这是乐极生悲。”
王菲撤下了弄污的床单,换上新的,看校医打上点滴,拿了一块浸过水的凉毛巾,敷他额头上。
“我真是个倒霉催的,去年想上台,没学太熟练,今年学了一年,学成精英了,这反而病倒了,眼看明天就是元旦晚会了,我……我怎么会这么背……我妈整我,还是嫌我玩心太重,怕我明年考不上大学……其实,就我这聪明脑瓜,稍微收收心,就管用,因为……我有一对高智商的爸妈……呵呵……”
“有啥遗憾的,今年跳不了,明年再跳,去大学跳吗?”满小川开始取笑他了。
晚上下晚自习,桃子和王菲扯着手,回到家属院,来到屋里,放下书包,桃子看着王菲,嗫嚅着说道:“王菲,明天就召开元旦晚会,选我当主持人,又推不掉,这安排得太急,我也来不及现去买服装了,其实……王菲……你……刚买的桃红色长风衣……太好看了……能借我穿一下吗……就是应个景……”
“我说呢,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这一路上,你把我的手拽得那么紧,手心里还全是汗,我猜你心里肯定有事。”王菲一脸真诚,她是个明媚姑娘,不想小伙伴难堪。
“只是,你还没舍得穿过……”桃子不好意思。
“让你看穿了,这件风衣有纪念意义,我自从进了文学社,文采渐长,已在好多报纸副刊发表过诗歌和散文,稿费一直攒着。这件风衣,我天天跑百货大楼去看,看得售货员天天拿眼瞥我,讽刺我压根买不起。我还偏不信那个辙,一定要用稿费买到它,你明天拿去穿就是了。”王菲双手递给了她,桃子用衣撑挂好,随手挂在了门后面。
第二天早上,桃子就要穿风衣去学校,却发现风衣不见了,门后面啥也没有。桃子对王菲惊呼道:“坏了王菲,风衣没了……”
王菲正在梳头发,也扫了一眼,两人眼色都变了,“怎么办?晚会马上就要举行了,你没有服装怎么行?完了完了,昨晚王红回来得晚,咱们都睡了,她肯定试穿来着,肯定是太喜欢了,今天早起上学,就偷穿跑走了。你先去学校等着,我去给你追去,我换上运动鞋,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去追,肯定不耽误。”
王红昨晚回屋,看到了门后的风衣,知道姐姐用稿费买了一件桃红风衣,宝贝似的,一直不舍得穿。王红就穿上,在屋子里,来回晃了个够,心里美滋滋地,早上起床,就是笑醒的。
第二天王红黎明就起了,给隔壁早起的护士借了一双高跟鞋。今天,她班里也开晚会,她班女生有一个节目,是十人模特队,服装自备,正愁找不着……呵呵,这风衣来得恰到好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呵呵……
王红正站在队伍的前面,领着一帮女孩,头甩着,腰挺着,走猫步。第一次穿高跟鞋,鞋子前面太尖,有几次都趔趄着摔倒,爬起来再走。
王菲站在教室外,看着妹妹,脸上竟然化了妆,还涂了口红,别说,还挺俊俏的。以前觉得她就是个憨大个,如今,再看她一脸骄傲,模特领队当得挺有样,掐腰、摆臀、头扭着,向后猛转,披散开的长发在空中画个弧度,又迈开大长腿,优雅地向前走去,把队伍带得像是专业的。
后来,伴奏带想起的时候,王红又在教室中央唱起了《黄土高坡》,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它都是我的歌,我的歌……王红唱嗨了,老师同学都打着拍子,她完全忘了形,开始边歌边舞,身体严重夸张变形地扭着。
“不能再等了,再等桃子的主持人就要泡汤了,当断即断……”王菲终于推门冲进去了。
“王红,你赶快给我脱下风衣……”王菲手指着,眼瞪着,嘴里河东狮吼。
王红看见姐姐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地上了,手里的话筒,早滚一边去了,直接休克。
“完了完了,王红,这是西北风把你姐给刮来了,你说你呀,唱啥歌不好,非要唱什么黄土高坡上的西北风……”模特队的女同学议论纷纷。
当王菲拿着救场的风衣,跑到舞台一侧,递给桃子时,桃子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真是急死我了,我见你一直不来,想着自己第一次主持,就泡汤,真是没有用,还好,还有 2 分钟就要开始,我上去了。”桃子运气,上台了。
王菲却累得一屁股坐地上,心底却乐了,我这桃红风衣,该救的场,都救了,该优雅的,都能优雅上,今天的这场催命长跑,也挺值得。
王菲一抬头,忽然看到了陈大河,他就坐舞台下的第一排,手上挂着吊瓶。他妈坐右边,举着吊杆,他爸坐左边,手里拿着他喜欢吃的牛肉干,一直往他嘴里送,还拿手绢一直擦他嘴里溢出的残渣。再看陈大河,从没见他这般乖巧,眼睛里蔫蔫地,像个刚学会坐的娃娃,特别地享受爸妈的照顾和爱抚。
王菲看过节目单,陈大河的霹雳舞,是压轴,全校要重点推出的,她不知道,陈大河病来如山倒,他拖着个走路都打摆的病身躯,怎么能来跳这样快节奏的舞。可怜的陈大河,精心准备了一年多,还是要放弃了。
然而,王菲看到眼前的一幕,还是被陈大河感动了。
陈大河有爸妈搀扶着,走上了舞台一侧。李姝从包里拎出一双霹雳舞鞋,鞋子很拉风,一只是半面黑半面红,另一只是半面黑半面黄,鞋带是一根红一根黄。
李姝蹲下来,声音异常温柔着说道:“来,宝贝,妈妈今天给你买了一双新鞋,好马配好鞍,好舞者配好鞋,干啥就要像啥,别记恨妈妈,妈妈那天不该把你赶出教室。记着,完全释放你的个性,有张扬的青春才是青春。”
一向不知人间忧愁的陈大河,这一刻听到妈妈的话,嗓子里像是卡了一根刺,有点尖锐地疼痛。他想哭,却哭不出来。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大颗眼泪滴到鞋面上。
李姝拉他过来,一把揽进怀里,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好跳,爸妈相信你,你一定行的,去吧,宝贝。”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陈大河又被灵魂附体了,他扭动着,旋转着,拽扯着,如在太空漫步,如在与人格斗,当他右手掌支撑着地面,整个身体在空中飞速旋转,全场师生全部站立了起来,开始猛烈地鼓掌。陈大河像是停不下来了,他要发挥他的极致,好像今天就是他的终极演出,他要拼上所有。
当舞曲结束的时候,陈大河谢完幕,走向舞台一侧,爸妈正等着他,妈妈伸开了双臂,微笑着迎向他,快要走到了,陈大河却一下子就撂倒了,“啪”地一声,就摔倒在了地面上。校医急忙抬来了担架,把陈大河抬走了,120 也在路上,呼啸着而来。
多年之后,陈大河再想起 1988 年的这场霹雳舞狂欢,眼睛里还会激动地流淌出热泪。任岁月转换,时光流淌,他相信,每一个曾经跳过霹雳舞的同龄人,一定不会忘记那一场舞蹈狂潮,那一段活生生的青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