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同尘在小箱子里看到的那张烧了大半的相片不是只有两个人,是四个人——章福安和王凤仙并排坐着,章福安抱着一周岁的宝珠,王凤仙拉着站的笔直的平安。
王凤仙比从前丰腴了很多,穿着好皮毛的冬衣,戴着那对翡翠耳坠,笑里透着腼腆。
拍完照出来竟下了雪,地上薄薄的一层,章福安裹好宝珠的红色小斗篷抱在怀里,提醒平安小心些,别摔了。
他没戴帽子,落了一脑袋的雪。
王凤仙笑着替他拨掉,他突然朝她伸出了手,和她说:“地滑,要小心。”
王凤仙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和他并肩走在大雪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抱着宝珠在和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宝珠说:“雪,这是雪,瞧瞧我们宝珠比雪还白净。”
宝珠在斗篷下:“阿大,阿巴……”的胡乱说着话。
这日子好的像是偷来的。
这样的好日子,她和宝珠过了四五年。
叶同尘只是浏览这四五年,就已经明白宝珠为何那样记挂着她的阿大。
因为,从出生到记事,从学说第一句话,到学走第一步路,章福安都在她身边。
燕京胡同里人人都叫她:章小姐。
人人都知道,章公公家的干女儿宝贝的不行,四岁了出门还成日里抱着。
叶同尘想,这或许是王凤仙最好日子,也是宝珠最好的日子。
1912年,清朝最后一代皇帝宣布退位,清朝覆灭,各地战乱不断,皇宫里的人能逃的全逃了,而章福安逃不了。
他是副总管,是大太监,动乱开始那一刻他就被抓入狱,他在大牢里受刑心里最担心的是家被抄了,钱财没有关系,可凤仙、宝珠和平安还在,他们会被他连累的。
平安也急坏了,到处奔走想找和章福安关系好的人救他。
很快,章福安就被一位长官捞了出去,这位长官得过他的恩惠,把他偷偷从牢里放出去之后就告诉他,快逃,离开燕京,逃的越远越好,现在宫里除了皇帝、皇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可章福安到家后却没有见到平安。
王凤仙说平安出去找人救他后,就没有回来过。
王凤仙抱着哭泣不止的宝珠,也惊魂未定,她说家里来了一伙人把东西全抢了,她抱着宝珠跑出去不敢回来,遇上了来赵勇,赵勇把她们藏起来好几天,确定那伙人走了才敢回来。
凤仙看着他,握紧他的手:“咱们逃吧!赵勇说丰海没有打仗,我们逃去丰海吧!”
章福安手脚冰冷,看着一片狼藉的家和吓哭了的宝珠,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害死凤仙和宝珠。
他从地窖里把藏着的金银细软拿出来,还有一个小箱子:“这里面装着宝珠的出生证明,咱们的婚书,很多重要的证件,你要拿好。”
他又把金锭子往宝珠小衣服里塞,看着宝珠哭他也想哭,捧着她的小脸说:“不怕宝珠,阿大会保护你和阿妈的,什么也不怕宝珠,没事没事的。”
王凤仙又想起她快流产时,他也这样说:没事,没事的凤仙。
他好像总能保护所有人。
他抱起宝珠,拉着王凤仙去找了赵勇。
赵勇就在火车站附近躲着,他这趟来燕京就是因为听说燕京乱了,他担心王凤仙和宝珠,虽然已经和离这么多年,可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宝珠是他的女儿,凤仙也是他曾经的妻子,他不想她们有事。
况且,章福安不是坏人。
赵勇想,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章福安没有跟赵勇一起走,他把凤仙和宝珠交给了赵勇,现在他唯一能托付的就是赵勇,他想至少赵勇是厚道的,宝珠是他的亲生女儿。
“你们先走,去丰海等我。”章福安擦干宝珠的眼泪,和凤仙说:“我不能丢下平安,等我回去带上平安一起去丰海找你们。”
王凤仙拉着他不撒手,狠下心一般把宝珠塞进赵勇怀里,拉紧章福安的手说:“我不走,我留下伺候你……”
她第一次抱住了他,咬紧牙哭着说:“让我留下来陪你一起找平安吧,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怕坐牢,就算坐了牢我也和你有个伴……”
章福安站在闹哄哄的火车站痛哭流涕,他这辈子能遇到凤仙,能被这样好好对待过,已经值了。
火车快开了。
章福安抱了她一下,捧着她的脸认真说:“我们都不坐牢,你听我的,带着宝珠先走,我有关系有朋友能把我和平安都送出燕京,带着你我反而不方便。”
他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们先去丰海,我和平安很快就到,你瞧宝珠哭的多可怜,她那么小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你就让她一个人走吗?
王凤仙到底是上了火车,她抱着宝珠,再三和章福安大声喊说:“我和宝珠等你!”
乱糟糟的人群,很快就看不见章福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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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仙带着宝珠和赵勇一路逃到丰海,等了很多年,没有等来章福安,先等来了大改革。
她那些金银首饰,和宫里相关的东西全要赶紧销毁掉,一件也不能留,会被当成地主小姐,封建余孽。
可她抱着一个首饰箱子,说什么都可以烧了毁了,但这些不行。
赵勇拗不过她,趁着她半夜在隔壁屋里哄宝珠睡觉,偷偷去把那个首饰箱子找了出来,他打开看见里面是——婚书、出生证、认亲见证书、典妻书……她和章福安的合照。
一样样全是她和章福安的记录。
他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面写着字,这些年他认识了几个字,面前能认出凤仙和宝珠的名字,以及【全家福】这三个字。
突然之间,他说不清的火,都这么多年了,章福安不知是死是活,或许早就逃出国去忘了她们娘俩了,可凤仙还保留着这些东西,死心塌地的等着章福安。
不愿意和他复婚,不愿意让宝珠改姓,更不愿意让他碰。
他抓着这些证明快步走到炉灶旁,他要烧了这些东西——
叶同尘在长命锁里猛地晃动,长命锁掉在地上发出“铃铃”的声音。
里屋哄宝珠的王凤仙猛地坐了一起,跳下床就冲了出来,看见赵勇抓着婚书、相片那么多的东西要丢进烧着的土灶里,扑过去一下子撞开赵勇,抱住他的手崩溃一样嘶吼:“你要是烧了我也不活了!”
赵勇被吓的愣在原地,看着王凤仙,“章福安已经死了跑了!他不会来找你了!你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她那么恨的瞪着他,咬牙切齿的吼道:“我说了要等他,要等他一辈子!这辈子等不上我还有下辈子!”
赵勇站在原地,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放下手,那些凤仙和章福安的见证散落一地。
第30章
这一次证明全都没有被烧掉。
王凤仙慌忙蹲下身去捡掉落一地的婚书、证明, 听见赵勇恼怒的说:“好!你留着这些东西等着害死全家人吧!等队里的人来把这些翻出来咱们全家跟你一起下大狱!”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
地上的长命锁突然“铃铃”响了一下,她扭头看过去,明明那长命锁掉在地上没有被人动过,却自己响了……
一股风扑到她脸上, 她脑子空白了几秒, 然后听见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 她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声音还是错觉,那个声音再说:烧掉它,不能连累全家, 你不烧赵勇也会找机会烧掉,不如你来烧掉一些……
那个声音警醒了她。
王凤仙抬起头看赵勇, 他瞪着她不停的说:“留着害死全家!”他愤然转身离开屋子去了院子里还在说, 留着这些东西早晚要害死全家人……
是了, 留着被查出来宝珠就要下大狱了,就算她现在留着,赵勇一定会再次找机会烧掉。
不如她自己来烧掉一些没那么重要的,骗赵勇她已经都烧掉了。
王凤仙抹干眼泪立刻在这一张张证明来挑选,可每一张她都那么舍不得, 没关系没关系,只有人活着才能等章福安回来。
她狠下心只把宝珠的出生证明拿了出来,又把那张全家福合影撕下来一半,只留了她们一家人的上半身, 想起什么似得去了赵勇睡觉的屋子里,翻找出了另一份认干亲时的过继见证书。
当初过继宝珠时一式两份,章福安一份, 赵勇一份。
她把赵勇这份和出生证、半张全家福叠在一起,拿起那个装首饰的小箱子快步去了宝珠睡的里屋。
宝珠迷迷糊糊的坐在床上, 很害怕的叫她:“阿妈……你和二爸吵架了?”
“宝珠不怕。”王凤仙当着宝珠的面将首饰小箱子的底部卸了下来,很小声的和宝珠说:“这下面是个夹层只有阿妈和阿大知道,阿妈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面,宝珠要记住别和任何人说,等以后你阿大来找咱们再把这些还给他,知道吗?”
宝珠点点头。
王凤仙把藏好的小箱子塞进了宝珠的被窝,重新走出去在土灶旁大声的喊:“好!烧了!全烧了!烧了你就满意了!”
她抓起那些见证过她好日子的纸张丢进快熄灭的土灶里,明明是自己做戏,可看着那张婚书被点燃,她还是悲痛的哭了起来。
赵勇跑进屋子里来,看见被烧的婚书、相片,又看王凤仙,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早该烧掉了。
等他走了,王凤仙慌忙伸手将土灶里的火扑灭,将那些碎片混着眼泪一片片捡起来,包好了放进首饰箱子里。
她把那对翡翠耳坠、宝珠的长命锁一样样收进去,就像收起她美梦似得好日子,要埋好不能被人发现。
可她想,活下去就有机会见到章福安,要活下去的,带着她的宝珠好好等着章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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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太阳下坐在轮椅里昏昏欲睡的赵宝珠像做了个梦,突然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想到什么似得对身边的儿子赵平安说:“我记起来了,小箱子下面有夹层,阿妈放在夹层里了。”
“什么夹层?”赵平安没听懂。
赵宝珠让他打电话给赵朗朗,和叶律师说:东西在箱子的夹层里。
赵平安让她别着急,给儿子赵朗朗把电话打了过去,可是没人接。
又给叶律师打,也没人接,好像从昨天晚上开始赵朗朗的电话就老没人接。
他想了想,怕出事就给晓山青律师打了电话。
谁想到,晓山青律师也没接。
“今天真是奇了怪了,都打不通……”赵平安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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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晓山青顾不上查看静了音的手机,他对面的章家父子起身要走。
叶尘去了丰海两天一夜,他这两天一直在约着章家父子谈谈和解,不要闹上法庭,可章家父子三推四推,今天早上晓山青就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章家父子还是起诉了亡故的王凤仙重婚罪,并且他们拿出了一份新证据——当年赵勇的[典妻书]。
证实了当初王凤仙就是赵勇的妻子,被典当给太监章福安六个月,而典当时王凤仙没有怀孕。
他们的目的不是判王凤仙重婚罪,而是通过这种离谱的方式来让法院判王凤仙和章福安没有婚姻关系,不具备继承权。
有这份典妻契约书在,赵宝珠所说:她生在燕京章福安身边,从小姓章,入的也是章福安的户,以章福安女儿的身份养到燕京战乱。
就全被证明成了谎话。
王凤仙只被典当给章福安六个月,六个月后她就会回到丈夫赵勇家中,那赵宝珠根本不可能诞生在章福安身边。
除非赵宝珠能拿出有利的证据来证明她的出生地。
晓山青仔细查证过了,那时候典妻确实是普遍现象,而章家父子也证明这份典妻契约书是来自丰海那个小村子里,赵家其他后人提供的。
现在对赵宝珠太不利了,章家父子根本不同意和解,坐下后只告诉晓山青:法庭上见。
就起身要走了。
晓山青拄着拐站起来试图和他们谈:“赵宝珠女士根本不打算争遗产,她只希望不要把她的亡母起诉上法庭……”
章名瑞回头打断他:“我太爷的遗产本来就不属于赵宝珠女士,她不是我太爷的养女。”他说话很客气,却很膈应人:“晓律师,我们之所以要起诉已故的王凤仙,是不想我太爷被当成冤大头。我们现在怀疑当初王凤仙和赵勇想哄骗我太爷的家产,才把妻子典当给我太爷,或许王凤仙哄骗我太爷要做他的妻子,我太爷当真了,所以才在遗嘱里写上妻子王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