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原地的顾挽澜只觉脑海里成了一团乱麻,她按着额角,试图消化方才羲和给她的消息。
试图引诱郡主也要去杀掉的人、没留一个活口的现场……
崔珏,真的会只是一个替崔琼做事的幕僚么?永安既已归家,他现在又是去了哪里?
等等!
顾挽澜心头一颤。
她为什么会下意识觉得是崔珏自己主动去了哪里,而不是他仍然被人掳走?
顾挽澜只觉得一颗心越跳越快,她甚至能听到自己额角处跳动的声音。
蓦地,脚底下“嘎吱——”一声脆响,顾挽澜猛然回过神来。
她这才发现,她竟是鬼使神差,走到了崔珏婚前曾居的那一方小院附近。
竟是这般地近……
若她是崔珏,在离开了一屋子血气的林间小屋后……
顾挽澜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伸手拉下了遮挡在她眼前的树枝。
灯火通明的小院,瞬间出现在她的眼前。
*
虽然十一刀法精准,但奈何那小屋内太过狭窄,崔珏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溅到了一身的血。
他的头发已经被小心地洗过,却仍带了一股血气,崔珏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他披着一身簇新的斗篷,抱着手炉,从屋里走了出来。
崔琼见着崔珏出了屋,忙擦了擦额前的薄汗,羞愧道,“抱歉,兄长,这人嘴太硬,要拷问出来,怕是还得费些功夫。”
崔珏抬眼,看向院中被绑在树上的黑胡子。
受了数十道鞭伤,他的身上已经没了一块好皮,他却还保持着清醒,只用一双眼惊恐地看向崔珏,像是在看着什么魔鬼一般。
确实是魔鬼。
直到现在,他仍忘不了那一幕,他的人已经团团将两人围住,分明胜券在握。
之前一直隐在柴屋暗影内的崔珏,却主动迎了上来。面对他们突然的倒戈相向,他似是终于找到了些趣味,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手指上沾染上的血迹,然后轻笑出声,“好了,既然你已说完——”
“那接下来,轮到我了。”
接下来,就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崔珏用箭簇抵着他的咽喉,强迫他睁着双眼,看着他的手下一个个毙命于他人刀下。
这等实力强横的暗卫,又怎可能只是一名崔家子就拥有的?!
如今看到崔琼对上他,如此恭敬地一幕,黑胡子瞬间明白了,原来此人才是真正的崔家之主!
崔珏捧着手炉,淡淡朝那边瞥了一眼,“不急,我只是出来散散味。”
崔琼让手下继续,自己则小跑了上来,试探道,“天色已晚,不若兄长先行回去,等我这边有了消息后,再通知兄长,不然,嫂夫人见兄长迟迟未归,怕是会担心。”
崔珏有片刻的愣神。
他晚归片刻,她便会担心么。他竟从未敢生过这种想法。
他犹豫道,“她近些时日,一直在忙别的事,应是无暇顾及于我。只要我晚上回府,便无大碍。”
况且……
崔珏垂眸,用指腹缓缓地摩挲着手中的手炉。
他知道的,她对他的在意和喜欢,还远远未到崔琼所说的那种程度。
崔琼抓了抓脑袋,总觉兄长这话隐隐透着一股问题,却又一时之间,不知问题在哪。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便索性抛去了脑后,“那行,今日之事,事出突然,兄长既要留下,那我现在便让人替你去护国公府遮掩一番——”
“不用。”崔珏又叫住了崔琼。
他将手中的手炉放在了崔琼手中,按着胸口咳嗽了几声,今日使的暗器杀伤力太过强横,也让他如今身体还有些发麻。
等身体缓了过来后,错身之间,崔珏从身旁的侍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来,“给我备车,我即刻回府。”
崔琼一顿,内心有些无语。
这般反复,当真有些不像兄长的性了。
“好——”崔琼转身就要走,眼角却瞧着崔珏走到那黑胡子身前。崔珏竟是一剑而下,直接削了他脑袋。
崔琼惊呼出声,“家主这是?”
一时间被崔珏气势所摄,竟是换了称呼。
崔珏解了身上被鲜血染红的雪白斗篷,弃了手中之剑,虚弱道,“他既已知晓我的身份,更加不会袒露幕后之人。如此,不如直接杀之。”
“咳咳”
崔珏又咳了两声,走近了瞧大睁双眼、滚落在地的黑胡子。
崔珏的眼中满是冰冷的讽意。
嗤,为爱殉情?
以人头试凶嫌,才是我为你定下来的话本结尾。
“什么人?!”
十一原本抱刀候在门侧,可刚刚有一瞬,他察觉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明显的气息波动,十一足尖一点,握着大刀就朝着那处砍去。
“滋啦——”刀与剑的碰撞,激起一阵刺耳的响声。
崔琼大骂,“怎么搞的!你们竟放了人进来!”
瞬时间,院中侍从和原本隐在暗中护卫这方小院的人齐齐动了,他们架起弓弩齐刷刷对准争斗那处,只等十一移开身形,他们就万箭齐发,将那胆大包天的突入者给射杀当场。
对上手的刹那,十一先是惊叹了一声,好功夫!怪不得先前此人在周围埋伏了这么久,也没被人发现!
可等他挪开刀,再换一招的刹那,身后人被大刀挡住的眉眼,也就在这一刻显露了出来!
十一浑身一震,还未来得及收刀,身后就传来了崔珏惊慌而凄厉的喊声,“住手!别动她——!”
十一闷哼一声,收了手中刀势。屋檐上趴着的人也俱是收回了手中的弓弩,退回了原位。
万籁俱静,似是连时间都在此刻静止。
十一捂着胸口,侧过身,缓缓让出了身后之人。
第61章 是疯子
暗影褪去, 逐渐露出了十一身后之人的脸。先是挺翘的鼻,再是比今夜月色更冷的眼。
竟是顾挽澜!
崔琼呼吸一窒,他下意识扭头就要去瞧他身侧的崔珏,却见崔珏面色惨白, 嘴唇微微颤抖, 只与那人隔着院中当空的那轮圆月, 遥遥相望。
良久。
崔珏向前朝着顾挽澜走了一步, 可仅仅这一步, 他好似就已经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身形竟踉跄了起来, 崔琼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兄长……”
可握住崔珏手臂的这一刻,崔琼猛地一怔。
兄长的手竟是在抖!此刻的兄长,哪里还有不久前,他身为崔家家主,挥剑斩人的决断与气势!
他竟是在怕。至于怕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崔琼搀着崔珏,神色复杂地抬起头, 才刚开口说出“顾挽澜”三字,便被顾挽澜手中的长剑, 抵住了咽喉。
顾挽澜眼中戾气横生,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滚。”
眼见崔琼被执剑相向,院中侍卫又动了,气氛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听她的。退开!”崔珏按着胸口, 厉喝出声,面上已浮现一股不自然的潮红。
崔琼抿紧了唇, 他大手一挥,命所有人先行退开此地,等到侍从抬着黑胡子的尸身全部离开之后,知道自己再留不得,崔琼压下心中的担忧,只得也转身退开。
可临到合上院门之际,崔琼咬了牙又停住了脚。他看向顾挽澜之时,面上甚至带了些祈求之色,“顾挽澜,切莫在生气时做决断。”
生气?
她大抵最开始发现崔珏真面目,知晓他才是那崔家之主的时候,她大抵是极为恼怒的,以至于她一时不察,让那名暗卫发现了踪迹。
可是如今……
顾挽澜垂眸,看着自己手中被血浸湿的剑柄,只觉心中讽意更甚。
在她担心他生命有危,在死人堆里翻找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在她正要准备将自己对他如实相告的时候,他又是可曾筹谋什么?!
更早,那个入宫的雪夜,她曾在庆元帝殿中只瞥过一眼的男人,大抵也就是她那说要书房作画的夫君。
甚至于,他也确实未曾欺骗于她,他只是说了“他是跟随崔琼一道入宫”,剩下的“他只是崔琼的幕僚”全然是她的揣测,只是他不曾否认罢了。
可是……太可笑了。
她也就当真大笑了出来。
“崔珏!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是不是觉得很有趣?数次看我多此一举地救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没有!我从未有过这等想法!”
崔珏惨白着脸,急忙走向顾挽澜,可在她与自己只有一臂之隔的时候,却又强迫自己停下了脚步。
如今她应是极厌恶……自己的靠近。
崔珏蜷了蜷手指,又放低了声音解释道,“挽澜,是我因故隐瞒于你,可我从未有因此戏弄你之心!”
离得近了,崔珏也才发现,顾挽澜的双手竟是沾满了血。他心下一跳,伸手一把握住顾挽澜的手腕,急道,“你受伤了?!”
顾挽澜止了笑,心情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朝着自己的手瞥了过去,“哦,别人的。那时我怕你死了,用手一具具翻开了那些尸体。别说,当时心情还挺奇妙的。”
崔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人狠狠抓了一把,又像是脑子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可耻地欣喜原来顾挽澜心中当真有他,一半却又为如今她云淡风轻的模样而惶恐不安。
两种情绪疯狂的缠绕交织,最后,却又全部化成了浓浓的心疼与自责。
一想到,自己无意中,竟让她体会到了自己前世那般沉痛而痛苦的感情,或许只有一瞬,却也足以让崔珏内疚到了窒息,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顾挽澜抱入怀中,“抱歉,我不该让你替我担心,抱歉——”
他……好像快哭了。
顾挽澜任由崔珏抱住了自己,靠在他的胸前,有些平静地想。可她现在有些累了,无暇去分辨,他如今的情绪是真是假,“与你无关。现在想来,只是我自己想这样做,便这样做罢了。”
崔珏一颗心直直下坠,他抱住顾挽澜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顾挽澜,你为什么不生气?我欺瞒了你,你为何不生气!”
顾挽澜推开崔珏,淡声道,“只是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了。”
“崔珏。”顾挽澜缓缓抬起头,看向他,“你是否曾真心对过我,我又是否曾对你有过真心。崔珏,没有意义了。”
崔珏浑身一震,似被人施加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了原地。
良久,他才似从幻梦中回过神一般,喃喃道,“什么叫,你曾对我有过真心。”
前后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可如今顾挽澜回忆起来,却觉得好似过了一年那般长。
顾挽澜朝着夜空中高悬的那轮圆月,缓缓地伸出了手,洁净的月光透过她的指缝,倾泻了下来,她叹了一声,“大概是,来这里之前的那段路上,我曾想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现在,我甚至也动过想要你完全地、参与到我后续人生里的念头。”
崔珏只觉得他额角在疯狂地跳动,他的血液急速朝着头顶涌去,他的双眼因为太过用力,已泛起了猩红,而他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能压住自己想要再次触碰到她的手,便是连开口都变得极为艰难,半晌才从牙缝间挤出字来,“……曾?”
顾挽澜将手中月光虚虚一握,然后朝着崔珏张开了空无一物的手,笑道,“可正如这握不住的虚幻月色一般,我曾想要了解、我曾想要守护的人,是虚假的,是不存在的。这个世上并不存在秋山上那名温柔的画师,也并不存在,我想从崔琼那边撬过来的小小幕僚。”
像是脖颈处的皮肤,有了悬在颈侧的大刀、终于有快要落地了的预感。
崔珏瞳孔一缩,再难抑制住自己,伸手向前一抓,顾挽澜却似是提前洞悉了他的动作,她朝后退了一步,便只余一片衣袖快速从他掌中滑走。
崔珏身形踉跄,抓了个空。
“至于大人”,顾挽澜看向神情怔愣的崔珏,五指张开,终是松开了握了一路的手中剑。剑身落地,与地面撞击出一声脆响,“我与大人,绝无可能。”
因为绝无可能,所以,什么生气便也没了意义。
他若是真正的崔家之主,意味着曾逼她不得不弃掉戎装、返回西京的是他。即便她如今也察觉到了,当初在长平关,他与自己的做对,或许另有缘由,但……
顾挽澜闭了闭眼,用力压下了心头涌上的涩意。
但,只要这桩荒唐的婚事还存在一天,庆元帝就必不会让她重掌兵权。
“我明白了。”
圆月之下,崔珏缓缓直起腰身,好似方才那些惶恐、卑微、不安在这一瞬全被他消解,衣袂翻飞间,他似是再度成了那不可攀折的清冷公子,只是气质却更为冷峻而危险,像是一条鳞片冰冷的蛇。
崔珏唇角扯出了一抹讥笑,“我明白了,原是比起我,夫人只喜欢那个无能的、懦弱的、需要你时刻去救的废物。”
“崔珏!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顾挽澜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这一刻,她竟觉得崔珏陌生得让她有些害怕。
顾挽澜不欲再与崔珏做无用的攀扯,她转身就要离开,可下一瞬,脑后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嘘,夫人莫要乱动。”
顾挽澜面色一白,一阵寒意陡然从身后沿着脊骨爬起,“崔珏!你要做什么!”
话还未落,有温热的身体便从后面贴住了她。
他的鼻息扑洒在她的耳后,像是情人的呢喃耳语,“你不是想要了解、想要认识他么,但是真可惜,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分不开了……”
说完,他似是泄愤一般,一口咬在了她的耳垂之上,然后又安抚般,温柔地舔.舐起来
顾挽澜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让自己溢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