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抚了抚衣角,在顾挽澜身侧一拳处,坐了起来,淡笑开口,“在长平关的时候,你倒是最喜欢李记的水煮咸鸭蛋。”
或是情感最激烈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两人之前难得地可以如此温和地聊起天来。
甚至放下芥蒂,谈及两人都未曾提过的那段长平关的日子。
顾挽澜怔愣了片刻,似是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神来。她托着腮,转头朝着崔珏笑了笑,“如今倒是不遮掩了?”
崔珏看着远处的晚霞,有些无奈,“本就不打算瞒你,大婚第二日那天还有些懊恼,你竟是都未曾记起我。”
“这怎能怨我,当时你整日里带着那半块面具,便是连洗澡都未曾褪下,我又怎能认出如今的你?”顾挽澜当即反驳了起来。
崔珏挑眉,“你竟曾窥伺我沐浴?”
“……”
一时不察,竟是说漏了嘴。
其实当初倒也不是故意去窥伺,只是当时少年顽劣,好奇他面具后长何模样罢了。
见到顾挽澜面露尴尬之色,崔珏悄无声息地转了个话头,他抬眼看向似是一望无际的远方,淡声道,“夫人邀我看景是有何用意?”
顾挽澜抿了抿唇,“是想稍微正式一点,与你道歉。”
崔珏的面色倏地一下沉了下来。
如今,他最不想从顾挽澜口中听到的就是“抱歉”二字。他甚至想起身就走,这样他就不用再听她对自己的拒绝。
“是吗?”
可到底崔珏留了下来,仿佛自虐一般,语气极淡地开了口。
顾挽澜脑子里其实也很乱,她当时只是鬼使神差地,随口找了一个可以留下崔珏的理由,可是话头一开,她的思绪倒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低头数着瓦片上的纹路,缓缓道,“论迹不论心,无论是在长平关,还是在西京城,你其实从未对我或者国公府做过什么不利之事,反而是一直在信任我、帮助我,我昨夜有些口不择言了……”
崔珏一怔,“顾——”
顾挽澜伸手打断了他的话,稍微抬高了音量,“先听我说完。”
“……嗯。”
崔珏放松了身躯,就也托着腮,看向了身侧沐浴在霞光里的顾挽澜。
顾挽澜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不该讽刺你在我面前作戏。我其实也有点逐渐想明白了,之前我曾试图诱你时,你却拒绝二人独处,一定要开着那扇院门,之前你和乐欢她们林中遇刺的时候,也是你独身引走了刺客……”
想到什么,顾挽澜自顾自笑了起来,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腾讯群四2贰二五酒爻肆七“至于你本不擅武这件事,经过昨日我想我已是十分确信。”
思及昨日自己被顾挽澜制住便不能动的样子,崔珏也是面色一黑。他擅百艺,可独独武术一道,即便重生一回,也是半分没有天赋。
眼见气氛似是被自己破坏,顾挽澜连忙又转回了话头,继续道,“还有成婚后,你帮着收拾屋子中各项杂事,也俱是做不得假。所以我想……”
顾挽澜顿了顿,扭头看向了崔珏,神色极为认真,“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那些都是真正的崔珏,温良守礼都是你展露出来的品性。故而,我也从未觉得你是一个心狠手辣又阴险狡诈的东西。”
崔珏愣愣地保持着托腮的姿势,但是身体却下意识地直起,眼神里甚至带了点迷茫之色。
他从未想过顾挽澜找他,竟是为了说这样一番话。
像是这一世,她再次掀开了他的车帘,将他从淤泥里拔了出来,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灼烧了起来。
半晌,他才抚平灵魂里的震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道,“……你这样说,全因为你没见过罢了。”
顾挽澜点点头,“或许吧,但其实我是有些庆幸的,庆幸当时选的人是你,因为我无法不承认,其实与你成婚后,我过得很舒心。”
“就像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要与你和离,虽然也会有些不舍,但却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可能日后真的也找不到如崔珏这般和她心意的人了。
可是要把一个崔家家主搞到手,真的是很麻烦啊。
思及此处,顾挽澜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明白了。”
崔珏却笑了出来。
他看着霞光里少女微微瞪圆的眼,看着她脸颊上金灿灿的绒毛,他觉得似乎连这冬日里的晚风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他好喜欢她。
喜欢到……他忘记了任何的矫饰。
只想说,好喜欢。
崔珏伸出手,避开了她身上露出来的肌肤,小心地、轻轻地抱住了她,像是在抱一块容易碎掉的珍宝。
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到少女身上传来的暖意,低声道。
“顾姑娘,我明白了。”
放弃不一定意味着结束,也可能是一段新的开始。
“嗯。”
顾挽澜没有动,任由崔珏抱住了她,轻轻应了声。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拉长。
直到夕阳西沉,地平线只剩下最后一道璀璨的金线,崔珏缓缓放开了顾挽澜。
他掏出袖中那张早已盖上印章的和离书,和离书被他保存得很好,上面并无一丝墨迹,只是纸面上颇多皱痕。
崔珏轻轻抚平了和离书上的每一个褶皱,然后递给了顾挽澜,面上含着清浅的笑意,“送去官府,和离吧。”
“好。”
顾挽澜接了和离书,也回了崔珏一个笑。
崔珏从屋顶上缓缓站起身来,衣袍和发丝被突然变强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风动,也是他的心动。
他迎着风,对着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露出了一个笑来,“顾姑娘,你说得没错,夕阳甚美。”
顾挽澜将和离书大喇喇朝着袖子里一塞,和崔珏并排而立,大笑道,“那是自然。”
毕竟。
夕阳之后。
方是新生。
第65章 画中人
崔珏离开之后, 顾挽澜便独自回了房。
因着裙角在屋顶上时沾染了不少灰尘,顾挽澜便准备褪下这套衣裙,换上一套新的,去与戚容她们一道用晚膳。
只是拉开衣柜门的时候, 看到衣柜里一套套折叠好的男衫, 顾挽澜愣了片刻。
……崔珏的东西忘记带走了。
虽说他身为崔家家主, 应是不缺这些他遗留在护国公府的东西, 但到底是他的东西, 还是好生整理、归拢到一处为好。
顾挽澜正欲唤个丫鬟进来收捡收捡,脑子里率先浮现的却是崔珏每日晨起后, 替她收拾衣物、整理床榻的背影。
顾挽澜伸手摸了摸衣柜里的这些男子衣衫, 抿了抿唇。
……他的衣衫大多都为白色或者青色,看起来很衬他的清冷气质,她也极为喜欢,所以后来替他买衣衫的时候,也多为这两色。但是她依稀记得,那个入宫的雪夜,立在庆元帝身旁的男人穿的却是一袭黑色的大氅。
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颜色呢?她不知道。
一番收捡后, 顾挽澜才发现她不知道的远甚与此。
因着她没要侍女服侍,这屋子里的一切便基本都是由崔珏操持而成。书架上的书、窗台前的花、甚至于两人并排在一起放着的巾帕、木屐……
全都是依着她的喜好和口味而来, 他好像从未表示过他的喜欢, 更多时候,他就像一条无声的小溪,默默地跟随着她、温柔地包裹着她、
顾挽澜放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
怪不得特意来了府中一趟, 却不带走他的东西,真的是……狡诈啊。
顾挽澜便也失了再收拾的心。
算了, 自己府上空旷的屋子还有这么多,去住另一间便是。
顾挽澜任由东西散乱在屋中,自己团了一团被褥正要去另一进院子里,眼风一撇,却瞧见了书房虚掩的门。
白日里,崔珏似乎是就是从书房出来的。
自成婚后,她在府里的时日并不算多,就算回府,也基本就是只回内室睡觉,这间书房基本上只有崔珏在用。再加上,她知道不要随意扰人作画的道理,如此一来,她倒是从未踏入过这间书房。
顾挽澜抱着那一团被褥,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书房虚掩的门。
“吱呀”一声响,清幽的月光照进了这间书房。
顾挽澜甫一跨进去,就闻到了和崔珏身上极为相似的那股清幽的墨香。书房被崔珏打理地很干净,顾挽澜把被褥随手放在小桌之上,然后点燃了旁边的烛台。
烛火燃起,照亮了他悬在屋中的两幅字,竟是两幅与他气质相差甚大的狂草,一曰“克己”,一曰“慎独”。
书架上的书多为一些游记和小札,顾挽澜随手抽了一本小札翻了翻,是一本记载了文人与他妻子一些逸闻趣事的集子,这本集子因为遣词造句十分具有生活气息,颇得百姓喜欢,却为文人们所不喜,没想到崔珏不仅买了,还饶有兴趣地在上面写了批语。
文人带他妻子同游温泉——“温泉,可。”
妻子替文人洗手作羹汤——“此菜或许挽澜会喜欢?”
文人替妻子画眉——“画眉,记下。”
妻子替文人量体裁衣——“怎生还要量?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顾挽澜看着看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崔珏怎么说在外也是世家清流之首、一个名声在外的人物,没想到当起小娇夫也当真不赖。
顾挽澜笑着放回了那本小札,转身时,脚却不小心踢到了书桌下的一个画缸,连着有几卷画也被顾挽澜的衣摆给带了出来。
顾挽澜连忙就去捡,可当指尖触达画卷上的系带之时,不知怎地,顾挽澜如被蛊惑一般,指尖一转,解开了画卷上的系带。
“砰砰砰!”
寂静的、只有她一人在的书房内,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开始加速的心跳声。
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推开了画卷。
顾挽澜瞳孔猛地一缩。
画面上的人是她。
可却又不该是她!
因为画上的竟是一名手握长.枪、驰骋沙场的女将!女将手中长.枪染血,一双眼却亮得仿佛天上星辰,她一手控着身下骏马,一手高举手中长.枪,身后则是跟随着她的千军万马。
只一眼,便是顾挽澜也轻易被这画中场景所感染,浑身热血沸腾,似是回到了在战场上厮杀之时。
可……他为什么画出这样一副装扮的她?
顾挽澜一颗心越跳越快,像是急于去证明些什么,顾挽澜连忙去解开那些画缸里剩下的画卷。
半晌,顾挽澜没动了。
她瘫坐在满地画卷的书房内,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崔珏所绘的,一张张、一幅幅竟全都是她,一笔一划间全是无法遮掩的炽热爱意。
顾挽澜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正摊开着的那副画卷,画上画的是一名满身脏污、闯入马车的小女孩。
是她与崔珏初次相遇的场景。
可……
顾挽澜吸了口气,又再次看向画上的落款时日——那是五年前的春日,比她和她的正式相遇,竟还提早了将近一年。
她本以为,他的情之所起,或许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夹杂着当初与自己在长平关时被迫分散的愧疚与自责、与西京再遇却不识的惊喜与懊恼。
顾挽澜狠狠闭了闭眼。
可……原来竟不仅于此吗?
这一刻,她突然就想知道他的所有,想知道他到底曾经历过什么,想知道他如今想做的是什么。
顾挽澜猛地从画卷中坐起身,就朝着书房外跑去。
她要去找天璇,让她查出崔珏不愿向自己说出的一切。既然曾为死对头,那找人去探清楚他的底,即便是庆元帝,想来也能理解这种人之常情吧。
第66章 知情人
翌日, 还未破晓,顾挽澜便醒了。
昨夜,得知了崔珏之事后,戚容便拉着她秉烛夜谈, 本意是为了宽慰顾挽澜, 可到最后, 竟也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她与护国公的往事。一言以概之, 就是希望顾挽澜从心就好,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顾挽澜便做了一晚上零零散散有关崔珏的梦, 只是这回却再也没有梦到前世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