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止玥微抬睫羽,福身行了个礼,“贵妃娘娘胸有丘壑,行事果然气度不凡。”
走廊尽头的这个身影当然就是于贵妃了,但是也不知道对方把走廊装饰服务外包给了哪家道士,完全是豆腐渣的面子工程。走廊里的符文看着花里胡哨的非常厉害,但也只是看起来比较厉害。
比如左边明明是招鬼符,但右边却标标准准刻了一道完全对称的符咒,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只鬼不尴不尬地被卡在了船舱的夹缝处,进退不能,此时不尴不尬地越过了应止玥好奇的视线,愤怒地盯着于贵妃。
俗话说得好,请鬼容易送鬼难,于贵妃花了大价钱招来这些鬼,不知道外包的道士会不会包售后。
——说起来,这只拼命避开她视线的恶鬼还有点眼熟。
难不成是生前见过?
于贵妃自然不清楚应止玥的腹诽,只端正凝视着手中的神符,神色凝重。
倒是冒乐犹犹豫豫地回头看向于贵妃,又低声问了一句:“贵妃娘娘,我的病真的能治好吗?”
“当然,我儿可是未来的九五至尊。”于贵妃被打断,不耐烦地应付了一句,说完才觉察出不对,描补道,“这是自然,它的神威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这个“它”,指的就是冒乐身上的系统。近段时日来,这个系统倒是不怎么再和冒乐对话,反而是于贵妃用到了清音观主留下的办法,和系统牵线搭桥。
虽然身边的每个人都告诉冒乐,她的身体在好转,气色变得越来越好,但是她对着铜镜中自己枯槁的容颜,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好”字。
应止玥附和了一句:“对啊。”
于贵妃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似乎不解她怎么会替自己说好话。但也奇怪,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冒乐的泪水瞬间就夺眶而出,打湿了她的前襟。
于贵妃皱起眉头,“你哭什么?”
“我,我这是喜极而泣。”冒乐垂着头,擦掉了面上的眼泪,低低道,“总算要结束了,我太开心了。”
于贵妃不疑有他,转向没什么动作的应止玥,“你就算现在想讨好人,也太晚了些,应大小姐。”
不等应止玥再做出回应,于贵妃口中已经开始低声念诵着古老而陌生的咒语,船舱内回荡着她婉转的吟唱声。海浪声涛涛,背后的海风席卷而来,周遭的道士低头施法,招得周围的烛光在她的脸上跳动,勾勒出一副阴鸷而妖媚的画面。
下一刻,一股黑烟升腾而起,填满了整个船舱。
冒乐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衣袖,随即又侧头看向于贵妃,不敢置信地问道:“贵妃娘娘,您烧我的衣服干嘛?”
不太合时宜的,贞静公主“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此处的动静闹得很大,于贵妃的手笔大得很,她身后的舱门连接处已经“轰”的一声直接炸开,露出底下斑驳的船体。露台甲板的天光在她背后撕裂开来,但是光影朦胧,隐约照出几个不明显的人形来。
应止玥幼年去过北方看冰雪展,能工巧匠用透明的冰晶雕琢出形状各异的工艺品。
小动物张大嘴的样子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和现在看到的场景有相似之处。
应该是于贵妃找的道士施下的法术,可以暂时做出“鬼打墙”叠加“雾里看花”的双重效果。
道士们巧借天秤之力,撬开了地府的一道阀门,无数厉鬼应召而至。
但还是那句话,外包的道士法术不到位,也可能是施法时打了个瞌睡,管东不管西,鬼都到齐了,却莫名其妙地被卡在了门和长廊的交界处,看起来就很尴尬。
唯有在甲板上,贞静公主笑出的鹅叫声以一种非常清晰的方式传递了过来。
而冒乐的衣袖已经被烧掉了大半,她维持不住镇定的神情,手边牵着的大皇子被她捏痛,两个人开始一起尖叫。
“我们不是要一起对付应止玥吗?你为什么要对付我?”
而于贵妃视线从她身上游移到一边的大皇子身上,被她冷然幽深的眼睛注视着,大皇子打了个冷战,扁了扁嘴正要哭着喊娘,于贵妃低声喃喃道:“狸猫果然换不了太子吗?”
冒乐在手忙脚乱地忙着扑灭袖子上的火,没有听清于贵妃在说什么,但是旁边的大皇子却把这话听得明明白白。刚才勉强憋住的哭嚎声再也憋不住,委屈巴巴地哭喊出来,跌跌撞撞地要冲过来拉扯她,“娘你再说什么,难道我不就是太子吗?”
哪怕大皇子是于贵妃的亲儿子,她此刻也没什么耐心,提起宽大的裙裾,“咚”的一声将其踢开。这一脚一点都没有收力,大皇子的脑壳先碰到坚固的船体,随即重重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远了。
“天啊,大皇子的脑袋出血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话,然而于贵妃铁血无情,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冷哼一声,操控着术法将自己的指尖划破。
只是这么普通的一个动作,却好像耗尽了她浑身的气血,整个人的面色霎时间苍白起来,然而她却无暇顾及,单脚踩着大皇子,操纵着术法将冒乐袖子上怎么也扑不灭的火苗引向了一边羸弱纤细的少女。
一滴汗珠从于贵妃的额头坠下——
终于可以了。
然而,她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到底,就看到了一幕让她难以相信的场景——
“怎么可能?!”于贵妃失声尖叫道。
作为古早玛丽苏小说的原女主,应止玥一直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好像风一吹就可以散掉,此刻也是如此。
然而在冒乐身上不停歇燃烧的真火,到了应止玥身上却突然失了效,那点火苗引到后者长衣的时候,连一点烟都没有烧起来,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于贵妃盯着手中的天秤神符,试图再次跳动手指引动火苗,然而神符颜色发灰,只能勉强地跳动在冒乐的身上。
于贵妃眉头微蹙,愤怒和挫败在她的眼眸中交替闪烁。她想要咆哮,想要发泄出心头的不甘。这时,一片素色的雪遮盖住她的视线。
应止玥半俯下上半身,用指尖去勾冒乐衣袖上的火,笑眯眯地看向于贵妃,“贵妃娘娘看起来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是在等着这个吗?”
于贵妃张了张嘴,面色更灰一分,“李念……这个死骗子,竟然敢骗我——”
“清音观主没有骗你哦。”应止玥伸出两根指头,
“只要你用炙火燃烧的人可以满足两个条件,就可以利用这个符,治好大皇子的痼疾。”
一个是需要寻找这个世界的气运之人,或者说就是要找到《活着好累,要不死了算了》小说的主角,另外一个则更简单,就是这得是个活人。
应止玥叹了一口气,极为轻柔,却如雷霆之声响彻在于贵妃的耳边。
“谁告诉你,我还是个活人呢?”
正如之前的恶鬼所言,五刑玉是个极为鸡肋的法宝,哪怕现在应止玥已经破掉了这么多刑口,它所起到的作用也极为有限。
只能帮她重塑人身,看起来真的是个人——
哪怕是在于贵妃找了这么多的道士来实验试探,应止玥看起来也是个人。
可再怎么看起来,她也是个故事一开头就断气的死人啊。
闻言,于贵妃像是疯了似的拼命地挥动手中的符,试图唤醒应止玥的气运。然而,那自然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哪怕是应止玥也没有想到,一向以雍容稳重形象视人的于贵妃,发起疯来会这么吓人。
“你还我儿子的气运!”于贵妃娘娘像是失去理智的狂风,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长袖翻飞,眼中充斥着狂乱和愤怒,钗子因为这番动作滑落,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大皇子不能治好脑子等于他不能登基,等于于贵妃不能当太后执掌后宫前朝成为二代慈禧,等于成王败寇她要青灯古佛相伴,可能还要给老白脸皇帝殉葬。
老白脸,呕。
她的动作异常狂乱,在手指指向应止玥时,她竟然用力一抓,仿佛要将应止玥的气运直接撕裂出来。猝不及防间,应止玥的脖颈被她划破,一两滴秾丽的血液滑落出来,缓慢地滴进于贵妃手中的神符,洇出淡淡的绯红色。
冒乐的系统早已蔫成一条死狗,唯有吸吮到血液时,猛地支棱起来,支撑着她的脖子伸出道诡异的弧度,前去接应止玥颈间滴落的血液。
冒乐:啊,不是,他爹的。
于贵妃身边的亲卫和道士也被她的狂暴吓得后退数步,纷纷回避,生怕被牵连其中。而于贵妃自己却毫不在乎,她的荣辱成败尽数寄于她的儿子身上,此前的运筹帷幄都是在锚定大皇子的顽疾会被治愈的基础上。
多年筹划一朝成空,于贵妃不疯谁不疯。
应止玥确实没想到于贵妃的反应,如果于贵妃是要用符咒或者术法,那都没有问题。但谁能想到于贵妃准备肉搏,直接掐死她?
正所谓乱拳打死玛丽苏原女主,因为血液大量流失,晕晕乎乎间,她的脑子只冒出一个想法:那些杀不死我的还不如直接杀死我,失血直接挂掉的样子真的很丑啊!
“够了够了,马上就够了!于贵妃你再坚持一会儿”系统再不见早前低靡的状态,声音兴奋得肉耳可辨,白云背后勾出雷电的痕迹,仿似暌违的天劫终于在此刻落下。
恍惚间,应止玥好像听到谁在唤她的名字。
大小姐:等死中,勿cue。
残月低弯,船帆高高张开,船体轻轻摇晃,海风带着苦涩的咸味拂过船舷。天空被乌云笼罩,星辰如灭了一般,海面泛起层层波涛,掀起千堆浪花。
大风呼啸,鬼影幢幢,一道淡近似无的溯雨凉味吸入鼻腔。
应止玥:说好的死前走马灯,为什么自己见到的全都是鬼?!
直到李夏延惊呼出声:“鬼……这些鬼出来了!”
应止玥才知道自己没有出现幻觉,而是原本被于贵妃召唤出来的鬼,真的从封印中跑出来了。
天空突然雷鸣轰鸣,电光交织,照亮了鬼魂们狰狞的面容。
一阵深邃的黑云遮掩天际,乌云如堆积的幽鬼,迎风咆哮。鬼气森森的阴雨下,于贵妃的手被一道闪电齐根斩断——
不,并不是闪电,只是那人的动作太快,晦明倏烁着令旁观者产生雷劫的错觉。
突然,一股强大的能量从那人的身上释放而出,如黑色的雷电一般贯穿云层,撕裂夜空,将大地笼罩在阴沉的阴影之下。
而当那片光影偏移后,近在咫尺的岸边土地,正在大片大片地龟裂开。
他缓缓升至半空。
在这一刻,从鬼庭的地底深处,无数被封印的鬼魂被鬼界宗主的召唤唤醒。他们纷纷浮现,形态各异,汇聚成一片晦涩的凄风惨雨。
寒意袭来,大地颤栗,而陆雪殊的面容在黑暗中隐匿,并不清晰。他的手轻轻一挥,鬼影们如被释放的猛兽,哀嚎着涌向天际。
风势狂怒,扯碎了夜的幕布,大地颤抖着,仿佛在为即将降临的灾难而哀嚎。鬼魂们纷纷发出阵阵凄切的嚎叫,那声音深沉而诡异,如同千年来积蓄的哀愁在此刻一并爆发。
古语云,能夷万鬼而驾御者,宗主也。
新雨的气息铺天盖地,铁锈味的血液弥漫在渗入船舱的海水中,应止玥不受控地轻轻咳了一声,一旁傻望着自己断手的于贵妃终于醒过神来。
一边的大皇子气息微弱,腿被鬼魂咬掉了大半截。于贵妃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好一个宗主!”于贵妃一挥臂,甩开身边想去咬她手指的鬼,愤然怒吼道,“枉你还是国公府的世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做应家的狗吗?”
应止玥喉间全是血沫子的味道,但听到于贵妃的质问,一时之间竟是连咳嗽都忘了。
是,陆雪殊是鬼界的宗主这件事情,就算应止玥之前没发觉,在船上这么长时间,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一点。
可他和陆府的陆雪殊有什么关系啊?她和那位世子完全不熟好吗?!
总不能因为都叫陆雪殊,就这么乱来吧。
此时,李夏延和贞静公主趁乱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扶起柔弱咳血的大小姐。
雷电镀在海面上是星点的白,雪如银练,阴云下的人面容被映亮,这样的昏暗视角总会照出点阴森刻薄。可饶是如此幽深的寒光下,他仍是干净的,如引雨濯雪,看不出在杀生。
“你在放什么屁?”贞静公主一边手忙脚乱地搀扶她,一边还不忘了吐槽,“不说别的,你看看他的脸,再看看别的男人的脸,你觉得世界上还有几个陆雪殊?”
“大小姐,你是不是和他厮混太久,都忘了正常男性是什么模样?”
应止玥:“我觉得陆雪殊挺正常……”
其实连于贵妃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陆雪殊的注意,但他着实停了下来,回道:“否。”
于贵妃:?
他说:“我只会做姑姑的狗。”
应止玥再也绷不住,噎出了一口淤血来。
再后来的一切发生得极为迅速,一直到应止玥站在岸上,望向恢复平静的海平面,仍有种突兀的异样感。
——就这样结束了?
刚刚,在陆雪殊伸出手欲拉住应止玥时,附身在冒乐身上被打得只剩一丝电量的系统发出“滋滋”的电音,分贝极高地尖叫起来:“他就是小姝!陆雪殊就是小姝!你还想不想让你的儿子恢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