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们这种薄福之人,是没有机会投胎转世的,只能等着灰飞烟灭。”晓红感恩不已地回忆,“好在有于夫人在,她读了很多的古籍,终于找到帮我们的法子,才能让我们接着留存。”
而于昌氏用到的方法,自然就是把她们全部都变成木偶。
“我和连枝是运气好,还能走动,其他的姐妹们身子骨还是虚,只能在后院里以偶人的样子将养生息。”晓红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朱朱也真是的,明明可以四下活动,偏偏和夫人对着干,之前她们可是最好的手帕交。”
后院榉树成片,密密的阴蔚遮住日光,浮动的光影沙沙作响,连着树叶摩擦的声音都消弭在昏暗的阴影中去。
晓红声音温软,还在絮絮埋怨着朱朱,应止玥却只觉得后背上都冒出了细小的疙瘩,“你是说,那些死去的新娘们……都在后院里变成了木偶?”
晓红皱了皱眉,起身道:“夫人对我们很好的。天色不早,应小姐也该回房休息,夫人送你的芙蓉糕我已经搁在桌子上了。”
发觉晓红的不满,应止玥偏过头看了眼陆雪殊。
后者会意,接过原来的话头:“晓红姑娘,不瞒你说,我虽说变成鬼还没几天,但奇怪的是,之前的事情总是记不太清,不知是不是因我魂魄过于虚弱的原因?”
陆雪殊生得俊俏,姿态也放得低,晓红不满的神情融化些许,笑着回:“陆公子不必担心,你这些天和应小姐总出去忙碌,只是累着了,好好休息几天就好。我连三年前给于夫人描的新衣花样子还记得呢,唯有过世当天的记忆记得不太清……不过夫人也说过,不记得也是件好事,不然总琢磨反倒忧心。”
陆雪殊这才松展眉目,和她闲谈起路上听到的趣闻:“说是京城的夏御史参了代城县署的知府某,说他妻妾众多,好色成性,且所娶者无不相继辞世。更为丧尽天良的是,其姐为宫中贵人,恃势妄为,对号令不停,常常半途而废,导致治政混乱。此等薄德无情之徒,不堪重用,当严加谴责。”
他说:“听闻皇上听后大怒,已经要准备传他入京了。”
陆雪殊只是当个趣事来讲的,但是没想到的是,晓红听到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忙问陆雪殊还记不记得这知县的名字。陆雪殊本来就不是代城人,只是倒霉在这里咽了气,便摇了摇头。
晓红的脸色更加难看,应止玥关心了两句,但对方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和他们敷衍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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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不论,从晓红的话里可以看出来,她和于昌氏的关系极好,而且极为维护于昌氏,并不存在敌视的情绪,完全不符合早上在集市里听到的“白眼狼”形象。
还有一件事很怪异。应止玥很诧异地问:“你确定没听错?孙屠户家的女儿就是她?”
“大人不信我。”陆雪殊淡淡笑了下。
他的唇角还是轻翘着的,光从脸上看不出什么负面的情绪,但是眼睛清如湖水,既干净,又有种微妙的凉意。
应止玥不好意思地想,他这样子,实在是更像小姝了。
她咳嗽两声,“我只是没想到……既是如此,为什么于昌氏还要推荐我们去买孙屠户家的猪蹄。”
陆雪殊也不纠结,点点头:“确实很奇怪。”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吩咐陆雪殊把凤仙花收好后,应止玥转而去找桌子前吃点心的连枝。
连枝放下了手中的芙蓉糕,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说:“其实……和晓红有点像,其他的事情我也有印象,只是不记得我的死因了。我昨天有问过于夫人,但是她忙着去赴榉树鬼会,没来得及回我。”
于昌氏每个月都会去后院呆上几天,因为那里种满了榉树,再加上于昌氏虽然已经不再是人,但生前是个文雅温和的贵妇人,所以也给这行为起了个别致的名字,就是叫榉树鬼会。
说起来,应止玥在死后倒是听过几个说法,如果不是有人施术法特意抹去了死者弥留时候的记忆,就是亡人死的时候过于痛苦,所以本人即使死了也会自动封印这段回忆。
而连枝的记忆就停留在大婚当天,给她绞面的婆子下手很重,她叫得跟杀猪似的,喜轿晃晃悠悠的很不稳当,差点没把临行前偷偷吃的猪蹄子都给颠出来。但是于二少爷倒是很温柔,揭开她盖头前握住了她的手,嘱咐道:“娘子,你记得……”
记得什么来着?
连枝皱起眉头,无论怎么回想都像是陷在一团灰黑色的迷雾里,分辨不清楚。她放弃回忆,认真道:“主要的原因是我现在很饿,没力气回忆了。”
应止玥:“……”
在应止玥把猪蹄送来后,连枝对自己的死因倒是有了推测:“也有可能像是于夫人说的,我猪蹄子吃太多了,不小心噎死的。”
连枝还点评:“孙屠夫这几天歇业,不然他们家的猪蹄才是最正宗的,我表姐从京城买来的都比不了。”
看着连枝坐在乱坟岗抱着猪蹄子大快朵颐,应止玥觉得她的猜测也不无道理,嘱咐她转生的时候别和早夭的猪精靠得太近,不然怕会被暴怒的猪蹄子蹶晕过去。
第17章 随心所欲
代城的雨季细密而绵长,早晨的太阳还晒得人眼晕,下午的时候就又落了雨,浇得行人衣衫湿透。
连枝一大早就兴冲冲起了床,说是要再去看看孙屠夫的猪蹄店有没有营业,应止玥不想在这种时候出门,又嫌最近魂体不稳显得恹弱,正好前几日刚买了凤仙花,便心血来潮想要染指甲。
凤仙花色红,应止玥拿着臼慢慢地去捣,只是大小姐没什么耐心,捣了没几下便嫌手酸,这活便自然而然地留给了陆雪殊。
应止玥推开轩窗,秋雨的气息合着捣碎的植株花香弥入空气,带着种靡靡的清新感。新上任的倒霉公子皮肤雪似的白,修长的手指半隐在透明的臼中,因着洒金玛瑙的质地,模糊的影子像极了春日的花纸剪影。
他微垂着眼,捣染料也像是在拨弄算盘,好似从原本一呼百诺的公子哥到为人侍从的转变接受很良好,连做别人替身也不生气。
这人要是不适应便也罢了,可看他得心应手的样子,应止玥还偏要去讨人嫌:“说说看,你怎么就答应我了?”
陆雪殊手上的动作微顿,抬头回视她,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自然是因为你好看。”
应止玥难得呆了一下。
倒不是说她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如果说有人美而不自知,那应止玥就是极端的另一个代表。如果自爱的满分是十分,那她在这一项上估计要打一百分。应家的大小姐本就长在富贵地,从出生起不知道听过多少盛赞她容貌的话,听得她耳朵都生出茧子。
不说别人,就比如追着大小姐屁股后面的一圈追求者,倘若她真的有要求,也未必没有王孙公子愿意俯身迁就。
但没人像是陆雪殊。
他坐得端端正正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轻,瞳仁黑白分明,看着她的时候神情认真,有种清澈的认真,只是在回答夫子提出的问题,是在书页上早就标明的标准答案。
应止玥明白了。
陆雪殊之前被保护得太好,可能是没经过人事的原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净感,没有沾染了欲态的浑浊,看着美人的时候像在看一株花,一颗叶,在看悬挂在多宝阁最高的架子上做镇店之宝的珠宝玉石。
有欣赏,却没想过着占有。
但是应止玥也是有点不走寻常路,不做人了之后就更有点邪乎,说难听点就是欠抽。
应止玥:真有趣,我长得这么美,不想占有我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时候花瓣和叶片已经被捣成均匀的深红色,陆雪殊向里加了些明矾静置,拿着片帛过来给她缠指甲。
不过因着一个懒怠,一个无意,本来可能带点暧昧的行径被做得像私塾功课。陆雪殊缠得很认真,没让多余的染料沾到她干净的手指。但正是因此,应止玥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哪怕她让陆雪殊去给猪的指甲染颜色,也是这么一副认真仔细的好学模样。
包裹好后,应止玥把指甲晾在窗前等干,因为棉布穿过指缝裹得严实,她什么都做不了,更有种自己是枷板上的猪的错觉。
陆雪殊倒是很清闲,打扫完桌上的琐碎材料又翻出本账册噼里啪啦地算,声音揉杂在细雨里,声音不大,可应止玥却莫名被扰得有些心烦意乱,她忽然开口道:“小姝不太会伺候人,倒是没你这么聪明。”
他没抬头,打算盘的动作也没停,只哦了一声:“大人是在夸奖我吗?”
因着隔得远,倒是听不出生气还是不在意。
不过应止玥倒不是故意去气他,她随心所欲惯了,这么说也只是突然间想到的,何况小姝刚到她身边的时候也确实笨手笨脚。
只是小姝做她的侍女倒不是心甘情愿的,应止玥心知她应该是另有所求。不过大小姐的脾气奇怪,应止玥心情好了,就算明知对方并非好人,也不欲多加追究。
然而小姝是别有图谋,陆雪殊却是欣赏风景一样的无欲无求,恰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不过不管怎么说,小姝也是秋草前尘的故人了。可能是生来就得到太多,应止玥性格里没有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固执本质,找她找了这么久也没见人影,嘴上还不放弃,心里却已不打算强求。
细腻的凤花汁缓慢地侵入透明的指甲,看似温吞,却在无知无觉地沉下去。然而即使是这样,摘了片帛拿清水一洗,也不会再剩下什么痕迹。
雨水的点滴声很有催眠效果,应止玥陷入昏昏欲睡的浅眠状态,朦胧地掀开眼皮时却蓦地对上另一双明净的眼。外面雨声已停,料想可能是指甲上棉布卸掉的时间到了。
她还没说话,对方却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应止玥:“哦,是吗?我在想什么?”
实际上,应止玥什么都没想,眼神在已经干了七八分的指甲上扫一下,很漫不经心地问。
“你和她云雨过吗?”
恍若惊雷劈过,这下应止玥困意是真的消散得一干二净,她几疑心自己听错,蹙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大美人冷下眉眼的时候颇具震撼力,然而陆雪殊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没被唬到,不仅重复了原本的问题,还细心地解释了一下,“我在问大人,和小姝在榻上做过欢好之事吗?”
应止玥嘴巴张合几次,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冷笑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便是……”
便是什么便是,没有便是!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飘过几片潮湿的水汽,努力控制、却还是泄出来的两三个音节,连同划出血痕却交叠的手指。
应止玥闭目,深呼吸了几口气。
刚开始,她是懵怔着就被这石破天惊的问题所震了一下,这下理智回笼,真的要开始发火,然而陆雪殊却在这当口笑了:“那就好。”
他转而道:“虽然我愿意为了大人做替身,可却不会做那种事的。”
应止玥忍无可忍:“你疯了吗?”
小公子笑容纯粹,真的因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开心,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当真是非常甜蜜:“我理解大人,有欲望是人之常情,可我的身体只会许给我未来的妻子。”
陆雪殊高洁、神圣而不可侵犯地陈述道:“大人可能不知道,贞洁,才是男人最贵重的聘礼。”
应止玥:“……”我是不是还该夸夸你?
应止玥原本的睡意被搅得七零八落,不怒反笑:“了不起,看来我这两日真是对你太好了。小姝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吗?”
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划过他眉间,大小姐本就体温低,成了鬼后更是如此,触碰过皮肤都是丝丝缕缕的凉意,令人生出命悬一线的恐惧感。
她声音很轻:“陆雪殊,你这名字取得倒是不差。”
应止玥对和他同名的挂名侄子印象不深,但留给她的感观不算特别好,想来也许是因为她生来就是万人追捧的大小姐,从不愿俯身迁就他人,因此对和自己相似的天之骄子也很难生出好感。
应家大小姐生得就算再美,此刻到底也不是人了。
被一个厉鬼指着眉心,陆雪殊却没躲,甚至还迎着她的指尖笑了一下:“抱歉,原是我想错了。大人原来没把我当成小姝的替代品,而是当成了那位公子吗?”
下一秒,尖锐的指甲已经划破眉间皮肤,顺着他眼睫流下去,一时间倒是分不清凤仙花汁与他的血液哪个更艳些。
“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叫我大人?”应止玥看他这都没避开,倒是有点惊讶,不再逼他,反收回手清洗了一下。
“姑姑。”
他年纪不大,开口也是干净清朗的声线,即使刚刚被戏弄了,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应止玥一顿,不由想,他倒乖觉。
不过应止玥本也不是特别生气,洗了指甲后更是不打算和这种奇葩弟弟争辩,只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道:“这还差不多,滚吧。”
陆雪殊不做停留,从善如流地滚了。
如预想的那样,凤仙花汁虽然色泽浓艳,可是只在指甲上停留了一夜不到,洗了之后就不再剩下什么痕迹。
可虽是不剩下什么,到底和原本的透明底色不同,晕下了极为清浅的淡珠底色。
第18章 九宿秘技
至于连枝,她其实撒了个小谎,并没有像对应止玥说的那样,直接去集市上买猪蹄。
清晨的阳光簌簌落在门扇上,投射出一片冰凉的光影。外面的榉树叶在乱摇,仿佛在对房间里的静谧发出回应。
廊庑见有清风拂过,连枝终于下定了决心,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极度安静,锁链垂落在地面上,被关在其中的木偶微眯着眼,好像睡着了,完全看不出几天前狂躁到要杀人的样子。
连枝怯怯地唤了一声:“朱朱?”
虽然于昌氏反对,但是连枝还是决定偷偷去找朱朱一次。
朱朱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可能也是觉得好奇,铁链子“哗啦啦”动了一下。她面无表情,红色的衣衫在地上血一样旖旎着,连枝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朱朱直勾勾地盯了连枝一眼,突然用手指在地上划拉道:不怕我再把你掐死?
连枝咬了咬牙。
这人怎么回事啊!
其实连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朱朱,要是搁在话本子里,简直就是中了邪魔。
连枝恼羞成怒:“你被铁链子锁着呢,怎么掐我?”
也是。朱朱想了想,在连枝浑身都紧绷,戒备地盯着她的时候,朱朱突然身子一歪,重新躺下去,很平静地在地上接着比划:终于学聪明了。
连枝这才意识到不对,脱口而出道:“朱朱,你会写字?”
朱朱说到底是个木偶,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连枝,被封住的嘴巴微微一动,没有说话,但连枝居然从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咂摸出来了嘲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