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姝不愿意,可还是帮她把于隐周给杀了。
思绪混沌不明,却在意识到这一点时骤然一清,翻上来的是柔软酸胀的情绪。
应止玥不合时宜地想笑,这个傻子。
害得她计划全白费了。
即便是视觉不清晰,她也能感觉到对方停在塌前的身影一顿,但应止玥管不了那么多,意识彻底搅成一团前,理智催促她问出最后一句:“你净手了吗?”
小姝:“……”
即使看不清也听不见,但应止玥依旧能感到对方嗤笑出的气流,她用手臂环住小姝修长干净的脖颈,虚弱地命令道:“抱我过去。”
有别于小姝衣衫下适宜的温热体温,浴桶中的水无疑是极为冰凉的,冷到足以刺痛神经。
思琦春没有解药,但是应止玥感觉口腔中呼出的都是甜腻腻的恶心香气。
即便有更为简单直接的解法,她也愿意和小姝亲近,但她并不想变成被药香控制的鄙陋野怪。
她思绪混乱,说不清。
但自愿和受药物影响,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对小姝也不公平。
指尖触到寒水的下一刹,应止玥已经倾身将周身浸入其中。
她很快昏昏睡了过去。
-
冰凉的月色铺在平静的水面上,木桶中的大小姐面色苍白,即便是被香料催发出来的嫣红春色,此刻也被这样冷的温度冻成浅淡的粉。
她眼尾沉静地阖在细眉下,发丝氤氲在她额角,看上去是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神仙,但嘴唇呼出的气终究暴露出有别于外表的端倪。
小姝知道应止玥不想被旁人察觉到此刻的不堪,将她放入水中后转身欲走,却在抬步前蓦地一顿。
身后传来极细小的拉扯力道,两三根纤白的手指轻轻搭在黑色的袖口处。
手指的主人眼睫都未抬,只是在下意识地拉住。
应止玥的力气并不大,更不用说最脆弱的现在,小姝有理由怀疑,大小姐可能连神智都不清楚,只是个没有意义的动作。
早前的怒意沉淀下去,小姝的理智回笼,自然知晓拨开对方,离开这里才是最恰当的行为。无论是于隐周恶毒的想法,或者是应止玥自身,都是和她本无相关的人和事。
先于被应止玥戏谑的取名,“小姝”本人的情绪要更为寡淡,何况应止玥是有着想法和计划的大小姐,本不该受到任何干涉。即便走的是死路,也是应止玥自己做出的选择。
小姝眼睫微垂,黑瞳中的细小情绪化作冷淡的漠然。
她平静地拂开袖口的手指,即便之前有着些滑稽混乱的牵扯,“小姝”都不该、也没有理由继续逗留下去了。
正如预料,应止玥没什么气力去拽住她,被拂开后的手垂落在浴桶外,冰凉的寒意覆上去,曾经被自己亲手涂抹上去的鲜红豆蔻褪了色,无意识地铺盖住冷清月色。
应止玥嘴唇微动,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她模糊的呓语:“小姝?”
倘若说世间武材大能,可用啸声便催人内伤、五脏六腑俱裂,那应止玥的嗓音怕是连水滴都不能吹动。
可又为何,小姝却惊觉这细微喃声催生出千钧之力,坠得她清醒的神智都沉在这无边细雨里?
大小姐的面颊柔嫩,即便是中了暗算,肤色都是干干净净的细白,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对于旁人而言,反是种无知无觉的残忍。
小姝不由得生出点无名的恶意,滚烫的呼吸晕红了应止玥浅白的耳廓,到了这般境地,已不在意是否会被发现并非口不能言的事实,暗而哑的未知情绪,“又想叫我滚吗,大小姐?”
第74章 共同作案
应止玥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次日的清晨。
肌肉的酸痛要最为明显,应止玥伸出手臂时,只感觉周身都在被拉伸, 一种微弱的不适感。
想来也是, 谁在木桶里坐上整整一夜, 恐怕也不会怎么舒服。
应止玥下意识想去捶腰椎,感受到阻力的时候, 才发现周身还浸泡在水里,但并不凉。
旁边没有人, 唯有玫瑰甜粥的香气升腾着,透过微开的窗散进来。
应止玥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帮她在浴桶里换上温水的人,此刻大概在小厨房里为她烧早饭。
应止玥喃喃念了句小姝,忽然很想笑。
她现在狼狈极了, 腿部麻麻的, 大概是因为浮肿。
她没说, 小姝也没有自作主张地帮她换衣服, 还是昨天的那一件,现在湿淋淋浸着水,黏在身上。
应止玥现在是没有力气换衣服的,但是也没去叫小姝,将湿哒哒的衣衫草草地拧干, 随意披了件外衣,虚浮地跨过门槛,随即脚步倏地停住。
不知道于隐周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死状。
也许是宽大的铠甲破损, 鲜血从伤口中涌出, 染红了身上的盔甲和战袍。一把利剑穿胸而过,他的双手会紧紧抓住剑柄, 周边的尘灰泥土也变成黯淡的血色。
但他大概率没有想过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京城荒山上的道观后院,在他刚准备好思琦春与美人春风一度时,反被人利落地斩杀。
于隐周的眼睛紧闭,脸上还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不甘,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重新睁开眼。
如此不堪,如此潦倒,如此不得体……
如此配得上这个下作之人的草率结局。
要什么伟大的死亡?他合该在这个无人知的角落里狼狈地死去。
应止玥抬手,轻轻拨了下头上的簪子,里面藏着贴上于隐周的皮肤,就能让他化作齑粉的药沫。
本来不用这么费事的。
但就是很想笑。
小姝这个傻子。
其实大小姐很讨厌这种恶心的场面,但她微侧过眸喘了几息后,还是隔着帕子轻轻抽出那柄剑,然后在地上……
刨坑。
杀人之后当然要藏尸啊,不然留在那里被人发现吗?
这时候的应止玥还不知道,她其实是小说里的原女主,但此举很显然不太主角,而是非常的反派。
可惜这个反派体力不行,只是在林子里刨了两下,就失了力气。
昨夜本就折腾得够呛,她又没吃饭,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什么时候跌坐下来了都不知道。
于是当小姝顺着水迹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雾侵疏林,叶薄飞曙。
大小姐浸在清廖的雾气里,靠着树无力地跪坐着,星星点点的日光扑朔在她的面颊,可是身形太纤薄了,似乎下一刻也要化进这令人迷惘的雾气中去。
唯有唇是莹润的红,有别于她脚边黯淡的血色,这白玉面颊上嵌着的软红勾心摄魄,妙极丽极,又遥远似云霞。
只要见过大小姐一面的人,恐怕永远也忘不了她。
无人例外。
哪怕是小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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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握着腰站起身时,应止玥恍惚的神思清晰些许,嗅觉先于视觉恢复,她嗅到一点熟悉的涩苦香气,唤对方的名字:“小姝?”
确认了之后,更是整个人软倒在那条坚实的手臂上。
应止玥就着小姝的手吃了口梅花酥,勉强缓过神,掀开眼皮时就对上小姝的眸。
黑而幽静,宛若深谧的湖。
“这么看着我干嘛?”应止玥嫌弃地踢了踢脚边沾上泥的剑,抱怨道,“杀完人也不知道藏尸,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杀手的。”
又问她:“早膳做好了吧?我先去吃,你自己善后。”
说着就摆手欲走,却没能成功,小姝提起那把剑,挑了挑旁边那条乱七八糟的小坑,含着些微讥诮之意 ,笑着睨她——
那大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应止玥却丝毫不尴尬,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帮你藏尸了。”
刚才她已经用簪子间的药沫试过,可惜,药沫只对活人有效。这个死人是不可能化成粉末了,只能用物理方式掩埋。
但是她没什么力气,并不可能真的刨出一个等人大的坑。
刨开这个坑的象征意义,要远大于实际意义。
它只是在单纯地表示:在杀掉于隐周的这件事上,我并非置身事外的不知情受害者。
我也是参与者。
应止玥膝盖酸胀,靠在树上,只用小姝的衣袖擦了擦手上的灰,随口道:“我指使了你,不是吗?”
——我在和你共同犯罪。
只是这样平静的一句话,却让身边这具颀长挺拔的身躯微震。
小姝垂眸看向她,白色裙衫上的水滴落在这姝丽侍女的眼眉,水痕迤逦而下时,似乎也沾染大小姐本身的气息。
黑漆眸色晦暗,漂亮的眼尾洇上一段红。
不等应止玥辨认清楚,杀掉于将军的共犯已然拥住她,用那支饱蘸了殷红秾血的剑尖支住地面。
于沾满尘灰的水涝涝裙衫外,在她因跪地而红肿的膝盖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这吻太轻了,轻若鸿毛,只是微微沾过去一点。
可应止玥却错觉,以那个支点为圆心,她周身都在共振,轻微地生出麻意。
大小姐的心也被泡在这柔软晨雾里,可除此之外,却另有一丝微妙的情绪生出。
她没有强迫小姝去亲自己,这是小姝自愿的。
那是不是,是不是说明……
应止玥为这想象的可能感到震颤,早就盘旋已久的心思顺理成章地说出口:“小姝,你下山后,愿意和我一起回府吗?”
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之前她圈拢小姝握住自己的膝盖,惹得对方沉怒的事情令她放弃了它。
然而现在,这想法又如雨后春笋,悄悄地探出了头。
从理智角度出发,应止玥知道小姝不会喜欢她,怕是早就不耐烦了,恨不得尽早和她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可是……可是小姝也会回吻她啊。
唇齿亲密地接触,细细浅浅地啄,气息和津液交换着,她在另一双黑漆眼眸中,也曾见过堪称情动的朦胧水汽。
如果完全不喜欢的话,也不会愿意和她亲近吧。
诚然,也有很大的可能是对方懒得应她挑剔的要求,索性以吻封缄,让她不要再讲话。
但应止玥下意识丢掉了这种可能,暂时不打算考虑它。
更何况,这次是小姝主动亲吻了她的膝盖!
这总不能还是她多想吧。
当然,应止玥知道小姝欲望淡薄,不喜欢去做一些比较过分亲昵的事情。
那不做就是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应止玥本身也没有特别大的欲念,只是喜欢小姝而已。
小姝抬起头,黑眸清湛,总是沉如潭的锐利眼波,好像也流淌出一丝柔和的春阴。
应止玥抿了抿唇,虽然心里知道对方大概率不会答应,可她这时候太过疲惫,实在是不想听到他用漂亮的唇吐出拒绝的话。
于是她果断地低身回抱过去,又反悔了:“别急着回答我,还有一段时间,你再好好想一想。”
——虽然我事多矫情还傲慢不讲理,又让你做奇怪的哑巴侍女,但说不定你脑子坏掉了,所以也会喜欢这样的我呢?
小姝没有挣扎,只闷闷地泄出几声笑息,不等应止玥恼羞成怒地将其推开,已经将唇温柔印在她的肩上。
雾水未干,天光晴朗,早膳的香气盈盈飘出。
没人搭理的于将军枕在血里,灰头土脸,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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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管怎么说,挖坑埋尸的事情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一样。
——其实也差不多,如果以应止玥被夺舍的时间点起,算作“新生”的话,那于隐周的事情就是上辈子发生的。
应止玥和陆雪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底发现几丝淡淡的尴尬。
“你……”应止玥窘迫极了,又有点气馁,“小姝没长嘴吗?”
她怎么知道,小姝也是想杀掉于隐周的啊!
那她那段时间的闷气,不是都白生了吗?
不过这话一出,应止玥就意识到不对。
小姝确实长了嘴,可大小姐让她做哑巴侍女,哑巴当然不能用嘴。
——所以,难不成这一切还要怪她自己?
呕,她还要大早上去抽剑给人挖坑。
还是给于隐周挖坑!
恶心死了。
本来明明不用挖的!
想到这里,应止玥心情更差了,郁郁地放开手里的石榴碗,起身去吃晚餐。
大概是因为心绪起伏得过于剧烈,应止玥这顿吃得比午膳多了不少,用完碧粳米后还添了小半碗汤。
她吃得舒服,再看到旁边的石榴碗也没那么来气,吃掉最后的几颗石榴后,接过陆雪殊递来的竹盐净口。
大小姐半倚在床上,任由陆雪殊帮她换上寝衣,剥掉裙衫时也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
陆雪殊温和地问她:“姑姑吃好了吗?”
“嗯。”她随口应了一句,这才半慢拍地察觉到一件事——在于隐周的这件事情上,比起自己,陆雪殊……
或者说小姝,恐怕才是真的应当恼火之人。
应止玥忙道:“陆雪殊,你是不是还没用饭?饿了吗?”
但现在再想道歉也晚了,他漂亮的唇轻轻贴上她柔嫩的膝盖,不过此时没再隔着遍是泥尘的外衣。
——确实很饿。
他不慌不忙握上去,戏谑地啜咬一口,“在吃了。”
第75章 腊月初七
微弱的烛火摇曳, 落下了斑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