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她还有一重担心。时隔多年,她不知道找到萧文山后,他还能不能认下她们母女俩。
惜惜一直都盼着见到她爹。可如果萧文山忘恩负义,恶语相向,惜惜该多难过。她不想让女儿看到那一幕。
所以,她想着找到萧文山,先探探他的意思,再带惜惜与他相见。
慕容烨坐在案前,案上摆着一碗清粥,两个小菜。邻家饭菜的香味儿已飘了半个多时辰,久久不散。
沉羽在一旁回禀:“邻家两个妇人今日在街上打听姓萧的盐商,除此之外没有异常,黄泰和他两个家奴的尸体,都已埋入谢子午别苑的后园……”
慕容烨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淡淡道:“你做饭的本事,远不如刀法长进。”
沉羽一愣:“……”
虽说作为一个杀手,他做饭的本事确实不咋地,可这几年,七王爷也没嫌弃过啊!
慕容烨起身,抖抖衣袍,踱到门前,慢慢道:“过两日,黄家报官找人,让穆隐引着京兆府去搜谢子午别苑,再把谢家婆子见过黄泰的消息放出去。”
“是。”沉羽应道。
慕容烨幽深的眼神穿过暮色。杀谢子午,本不在他近期的计划之内,但既然他送上门来,干脆除了他,一了百了,顺带解决掉兵部侍郎黄玉,此人贪得无厌,历年的军饷不知被他私吞了多少。
翌日,何玉漱和李婶又早早出门了。何玉漱为了安抚萧惜惜,答应过晌回来时给她买好吃的。
萧惜惜起初不敢出屋,找出绣绷想绣个帕子,描了几个花样儿,都不满意,索性没了耐心,丢到一旁。
日上三竿,春光灿烂。她在屋里终究是坐不住的,揣了一块儿糖糕,拿了毽子到院里踢着玩儿。
“……五十二、五十三……”她踢得兴起,最后一脚毽子飞出去,却没听到落地的声音。
萧惜惜回头找毽子,一转身却吓得魂飞魄散。隔壁穿黑衣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接住她的毽子,正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她。
“你怎么进来的?”萧惜惜惊恐地瞪大眼睛。她明明把门锁上了。
沉羽把毽子一扔,冷声道:“跟我走。”
萧惜惜又想哭了。她不出门惹事,怎么还有麻烦找上门来。
她不敢违抗,瘪着嘴跟在沉羽后面,出了自家院门,进了邻院。
昨日死的那几人已不见了,院子里干干净净,像从来没死过人一样。
尽管如此,萧惜惜还是害怕,两腿止不住地发抖。
“跟着我的步子走,别乱跑。”沉羽说。院中机关密布,稍错半步,就有性命之忧。
萧惜惜忙点头,一错不错地跟在沉羽身后。
进入屋中,慕容烨一身白袍,坐在案前写信。萧惜惜看了他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她怕死这个人了。
沉羽从柜子里取出白布和药瓶,对萧惜惜道:“给七爷换药。”
原来只是换药啊,萧惜惜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刚才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担心那人找她来,是要杀了她。
沉羽冷着脸,把药瓶和白布摆到萧惜惜面前。平日都是他给七爷换药,可今日,主子却说,让他把邻家那女子找来。
昨日嫌弃他做的饭菜,今日又嫌弃他换药的手法,沉羽虽不敢说什么,心里却老大不痛快。
慕容烨放下笔,抬眼看萧惜惜,见她今日换了一身绯红衣裙,头上梳双髻,戴两朵精致的珠花,与昨日相比,更添几分娇憨。
昨日沉羽带回来的消息,说人牙子两人,和找上门的黄泰,都是受丞相府内宅的指使。
从扬州远道而来的一对母女,与丞相府内宅有何关系?
莫非,萧惜惜要找的爹,就是谢子午?
慕容烨看着萧惜惜,见她撇着粉嘟嘟的小嘴,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煞是惹人心疼。这般可人儿,若果真是谢子午的女儿,倒是有几分可惜。
“过来。”慕容烨沉声道。
他受伤以后,最初是号称神医的程淮照看他,给他配了止血药粉,后来程淮离京,去为他寻访解毒之法,他隐匿身份,身边只留沉羽一人。平日换药包扎,都是沉羽来做。
昨日萧惜惜第一次给他换药,他突然发觉,原来不同人换药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萧惜惜给他换药时,他伤口的疼痛似乎能缓解许多。
萧惜惜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挪着步子到了慕容烨跟前。
今日慕容烨的伤口没有崩裂流血,换起药来倒是容易许多。
慕容烨一直坐在书案边,面前的案上摆满笔墨纸砚。萧惜惜给他包扎时,他只是侧了身。萧惜惜不能站着,只能跟他一样跪坐着。
为了把白布从慕容烨的后背缠过来,她微微欠身,将布条从他肩上甩过去,下颏几乎抵在他肩膀上。
少女的馨香萦绕满怀,盈盈一握的腰身晃动着,身体不经意地在他胸前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慕容烨一向苍白的脸,微不可见地涌上一抹血色。
终于打好了结,萧惜惜想起身,动一动才发觉腿麻了。她身子一歪,倒在书案上,一只青花笔洗盛满水,被她碰翻了,水洒得到处都是。
“哎呀!”萧惜惜惊叫一声,忙从腰间扯出帕子擦水。案上的水流下来,弄湿了慕容烨的衣袍。
笔洗里的水掺了墨,淡黑的墨迹在慕容烨的白袍上晕染开来。
萧惜惜的白帕子也变成了黑色。她怯怯地看了一眼慕容烨,见他阴沉着脸,两眼瞪着她,像是要把她打一顿。
她跪着向后挪了两步,拿起一只毛笔,噘着嘴把笔横在鼻子和上嘴唇之间。
小时候,娘教她写字,她不喜欢写,故意弄洒墨汁,娘生气不理她,她就用嘴唇夹着毛笔逗娘笑。
沉羽发现案上洒了水,正取了一条布巾赶过来,就见七王爷木着脸别过头,嘴角怪异地抽动了两下。
沉羽懵了,主子这是在……笑吗?
第6章
慕容烨转回头时,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千年冰山脸。
萧惜惜嘴唇都酸了,见慕容烨不为所动的样子,猜想这招不灵,只好放下毛笔,小声嗫喏道:“叔叔,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慕容烨气息一滞。叔叔?又叫他叔叔?他冷眼一横,带了几分薄怒。
萧惜惜差点儿哭出来,抖着手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儿柿子口味的糖糕,含着泪珠儿,递上前去:“你别生气,这个给你吃吧。”
慕容烨本不喜甜食,可一见萧惜惜盯着糖糕,一副十分舍不得的样子,突然起了几分想作弄她的心思。
他接过糖糕,两口吞了下去。萧惜惜看着他咽喉滚动,把糖糕咽得干干净净,一直含在眼里的泪珠子,啪嗒一下掉在地板上。
沉羽在一旁擦案上洒的水,心下十分不解。七王爷那么大的人,怎么欺负小孩儿,抢人家的糕吃?
慕容烨瞥了一眼委屈巴巴的萧惜惜,觉得气顺了很多。竟然三番两次地叫他叔叔?真该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萧惜惜,以后不许叫我叔叔,我……姓叶。”
萧惜惜还沉浸在失去糖糕的悲伤中,呆呆地抬头:“叶?”
慕容烨站起身:“叫我叶公子。”
萧惜惜跟着起身,软软地喊了声:“叶公子。”
慕容烨满意地点头:“从明日起,你每天这个时辰,过来给我换药。”
萧惜惜不敢违逆,乖乖答应:“我知道了。”
慕容烨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萧惜惜走出几步,回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叶公子,我来给你换药,给你带好吃的,你别伤害我娘和李婶,行吗?”
慕容烨剑眉微皱:“你不说出我的秘密,我就不杀她们。”
萧惜惜紧紧抿着嘴,总是惊慌茫然的眼神中,透出几分坚定。嗯,打死她都不说自家隔壁住着一个江洋大盗。
此后几日,何玉漱和李婶仍然日日都去街上打听萧文山的消息。萧惜惜则每日按时到邻院,给慕容烨换药。
何玉漱在街上给她买的小吃和点心,她都匀出一些,带过去给慕容烨和沉羽吃,希望他们大发慈悲,别伤害娘和李婶。
有一日,她发现自己最初送过来的那包茶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索性回家取了茶炉茶具,给慕容烨煮起茶来。
一连相处几日,她虽然一见着慕容烨心里还是发憷,但是跟最初相比,已不那么怕了。
慕容烨的伤口一直都是新鲜的血肉,接连数日没有半分好转,竟像是不能愈合的样子。萧惜惜倒是有几分同情和可怜他。
慕容烨仍每日冷着脸,不给萧惜惜好脸色看。不过,他倒是不再动想杀她的心思了。留着她的命,给他包扎换药,闲来无事还能解个闷儿,倒也不错。
这一日,他正喝着萧惜惜煮的茶,沉羽从外面匆匆回来,附在慕容烨耳边低语了几句。
慕容烨轻点了一下头,看向正煮茶的萧惜惜。她正聚精会神地用小扇子扇着茶炉,不时抬头看看茶水沸了没有,因为热,小脸儿红扑扑的,鼻尖儿也亮晶晶的。
慕容烨收回目光,捻着杯沿儿转了两圈,最后食指一扣,沉声道:“今夜,取他的性命。”
入夜时分,谢丹宁坐在灯下,绣一条墨绿的帕子。下次见到淮阳侯世子,她要亲手把这条帕子送给他。
黄泰那日去找萧惜惜后,就没了消息。谢丹宁料想,他定是把萧惜惜掳走,这几日玩命儿糟蹋呢。萧惜惜那样的女人,男人骑到她身上就下不来了。
没了萧惜惜,她跟淮阳侯世子之间,就没了障碍,只要她表达出爱慕之意,定能引得他心动。
她不禁浮想联翩,脑海中连日后与淮阳侯世子双宿双飞的画面都浮现了出来。
“姑娘,不好了!”丫鬟珠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谢丹宁手一抖,刺破了手指,指尖冒出血珠。
“喊什么!没规矩!”她怒道。
珠儿脸色惨白,顾不得赔罪,慌乱地道:“姑娘快去看看吧,老爷把吴嬷嬷打死了。”
“什么!”谢丹宁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吴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也是她的心腹,父亲应该知道,怎么会问都不问她一声,就把吴嬷嬷打死了?
珠儿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所以然,谢丹宁气得跺脚,正想亲自去问问清楚,就听见院外脚步声响,外面的丫鬟婆子慌乱道:“老爷来了!”
谢丹宁忙迎出来,就见谢子午怒气冲冲闯进院中,一见谢丹宁就指着她道:“你干得好事!”
谢丹宁不解,惊问:“父亲,女儿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父亲如此生气?”
谢子午怒道:“你可知黄泰已死,还死在咱家别苑?”
“啊?!”谢丹宁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懵在那里。
“枉我平日费心栽培你,指望你嫁入公侯府第,给咱们谢家长脸,你倒好,做出这般没有廉耻的事,如今京中都在说,你与黄泰有私情……”
谢子午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今日酉时,京兆府的官差在谢家别苑发现黄泰和家奴的尸身。晚膳刚过,兵部侍郎黄玉就找上门来。
去年,谢子午与黄玉在私分贪赃的军饷时,因为分赃不均闹了嫌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矛盾越来越深。眼下黄玉的侄儿死在他家别苑,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黄玉大闹了一场,说谢子午蓄意害死他侄儿,甚至说出谢丹宁不守妇道,勾引他侄儿的话。
谢子午虽比黄玉官儿大,可毕竟人家的侄儿死在自家别苑,占着理亏,被黄玉骂得灰头土脸。
黄玉走后,谢子午派管家出去打探消息,才知道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说谢丞相的女儿与黄泰私通,因奸成恨,在自家别苑杀死黄泰。黄泰的小厮还说,亲眼看见丞相府的吴嬷嬷来找过自家少爷。
谢子午一怒之下打死了吴嬷嬷,又来到内宅质问谢丹宁。
谢丹宁懵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儿来。
那两个人牙子和黄泰都是去找过萧惜惜之后,就死了,怎么会这么巧?难道那两个人牙子不是淹死的,他们和黄泰都是被萧惜惜杀的?
萧惜惜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身边只有两个妇人,她有什么本事,能接连杀死几个大男人,还把人牙子扔进通惠河,把黄泰的尸身埋到谢家别苑。
谢丹宁的身体筛糠一般发起抖来。她安排的两拨人,全都无声无息地死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萧惜惜的眼皮底下。难道这辈子,她注定还要再走上辈子的老路吗?
不,不行!就算她斗不过萧惜惜,还有父亲,父亲绝对不能再一次死在景王手里。只要他们谢家不败,她就永远都是丞相府的千金。
想到这里,她脱口道:“父亲,不是我,女儿跟黄泰没有私情,杀黄泰的人,是……是景王!”
她的梦里只有她自身的经历,谢家败落后,她就没再见过萧惜惜,不知道萧惜惜和景王是否有关系,可是,眼下只有这么说,才能让父亲重视,去查探景王的消息。
谢子午目光晦暗,狐疑地盯着谢丹宁:“你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提及景王,莫非你见过他?”
谢丹宁恐惧地摇头:“没有,我只是……只是做梦梦见……”
谢子午冷哼一声,怒道:“胡闹!我看你是疯魔了,这几日你闭门思过,不要再出去丢人现眼了!”
他说完,便气呼呼地出了谢丹宁的院子。
此时夜已深了,管家刘四弓着腰,提着灯笼,为谢子午引路。见谢子午面带怒意,刘四赔笑劝道:“相爷,消消气,莫要伤了身子。”
谢子午叹了一声,没有答话。晚风一吹,他的怒意散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谢丹宁一再提及景王,难道慕容烨真的还活着?一想到这个人,他就如芒在背。
当年那一场宫廷巨变,死伤无数。最后的赢家原本是七皇子慕容烨,谢子午向四皇子慕容衍献计,假意与七皇子亲近,趁机捅了他一刀。
虽然慕容烨当时被他的手下救走,可刀上淬了毒,无药可解,慕容烨必死。
走在丞相府的甬道上,灯笼照在脚前,落在地面一团幽幽的光。三年来,谢子午第一次起了疑心,或许,慕容烨真的没死,毕竟,没人见过他的尸首。
和暖的春日夜晚,他突然如坠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一般。如果慕容烨还活着,那他谢子午,还有活路吗?无论是谋略、武功、还是手段,谢子午都想不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与慕容烨相匹敌。
有这样一个敌人存活于世,伺机而动……谢子午浑身冒出一层冷汗,湿透了衣衫。
“相爷,书房到了。”刘四提醒他。
谢子午回过神来,深吸了两口气。他摆摆手,示意刘四退下。今夜,他要仔细想想,该如何查探慕容烨的消息。如果他还活着,要尽快禀明皇上,举整个朝廷之力,也得把他找出来杀了。如果他已死了,就能松口气,安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