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顾却拉住宋壶深。
而后,宋壶深便亲耳听见她说:“......是。”
忽听一声清脆而沉闷的响声,凝顾一惊,循声望去。
这一望,死死咬紧下唇,发不出一个音。
许母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摔到了地上。
瓷器乍破那一瞬,她声音变得凄切:“许凝顾!跪下!”
凝顾平静了许久的眼眸,忽然噙着一层薄薄的雾泪。
从小就是个顶听话乖巧的小孩,她从宋壶深身后出来,膝盖一弯就要跪。
宋壶深却比她快一步,一把拽住她的手,一用力,将她护在怀里。那眼眶中,饱含的泪,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滴落到他的怀里。
许母,十月怀胎剩下凝顾的许妈妈却冰冷了面孔,深深地,几乎是用没有温度的眸看着他。
宋壶深眼底闪过一丝痛苦,声音微颤,“她腿上有旧伤,你让她跪?”
许母冷冷地质问:“我在管教我自己的女儿!和你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自己放在心尖尖的人,她说让跪就跪,宋壶深音量也很大,并不退缩:“您的女儿?您从小到大管过她什么?好不容易管一次,却执意让她做了不喜欢的事情,逼得她自残来逃避您!试问哪个母亲会对亲生女儿怎么狠心?”
凝顾怔愣,猛地回头看他,红了眼。
凝顾对他摇头,不准他说下去。
他们来也不是为了吵架的,宋壶深硬碰硬,只会让许母越来越反感。
凝顾跪了下去。
跪的脆生生的,膝盖撞击在大理石铺成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许母惊了一瞬,想要扶他,却被宋壶深抢先一步。
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腿部跟腱撕裂着,竟丝毫不觉得痛意。
而后,像是剧本般的巧合,姗姗来迟的许父登门。身后跟着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肩上的徽章宣示着他们绝不是三拳两脚可以解决的实力。
空间内人骤然变多,气氛微妙了起来。
许父蹙眉,“怎么回事?”
忽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由远及近传来。
十几辆黑色轿车忽然出现,轰隆的引擎声不停歇,似是蓄势待发的猛兽在嘶吼,刺痛着耳膜。
宋壶深把凝顾护在身后,面色阴沉。
相比之下,许父一进门问了句话,便站在许母旁用手心安抚着她的后背,沉着冷静,并不将门外的动静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和许母对视之后,许父开口:“凝凝,你和妈妈上楼,我有事和他说。”
“爸爸......”
许父给了她一记安抚的眼神。
凝顾有些担心宋壶深,他整个人看上去更锋利更凛冽,全身上下的线条都是硬的,没有半点柔软。
凝顾动了动唇,“靓靓。”
宋壶深忽然笑了下。
他声音平静得不像话:“姐姐,等我……”
近乎二十年了,她见过他所有的样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宋壶深软弱,没有自信。
仿佛八年前俩人分离的画面历历在目,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仿佛他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举着拳头满脸血只有一个小猪OK绷的小孩。
这是无论凝顾如何安抚都没有办法抚平的伤痕,他将所有的失去都归结于自己。
“我等你。”
“一直等你。”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阴沉沉的天空开始作妖, 窗边的纱帘被吹得鼓鼓的,又缓缓落下。
许母望着窗外,“暴雨要来了。”
凝顾无暇顾及, “妈妈, 许眷顾和你说了什么?”
“凝凝, 宋家不适合你。你如果想嫁人, 我希望你可以嫁给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宋壶深,你真的喜欢他吗?你只是喜欢他喜欢你而已。”
许母的话, 像是凌迟的刀刃,一层层将她的心剥开,无情的告诉她,里面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 凝顾整个人彻底僵住,心沉底谷的震惊与绝望,几乎让她险些站不稳。
万万想不到, 她用了八年的时间, 对他的有意隔离,对自己没有作为一个姐姐的自责忏悔, 没有换来许母的谅解,却换来了许母的质疑。
凝顾抬起眼, 平生, 她第一次对这个生养自己的人明目张胆的反抗:“……您说的不对, 我喜欢他。”
“妈妈。”凝顾低着头, “你还记得那个广告牌砸在我身上的时候, 您当时朝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您说, 我苦命的孩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我不觉得命苦。您是一个很好的妈妈, 我知道您爱我,我从小衣食无忧,至少物质优渥,家里也不曾亏待过我,是我感情淡薄,学人描摹了些做人的皮毛道理,便觉得事事无奈,事事不如意,看着温润,实则冷漠。”
“这样的我适合一个怎样的人呢?”
有某个瞬间,凝顾甚至想笑。
一个谦谦君子,能与她婚后举案齐眉,相信感情细水长流至深处,相处发于情止乎礼的人吗?还是一个家世显赫,有能力到足够护她周全,却在她所有艰难的时刻永远缺席的人呢?
凝顾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被寒气浸湿的朦胧,唯有,唯有她床边那盏他留下的灯是暖的。
“我实在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当年不听话不想练芭蕾,现在也不听话挑了您不喜欢的人。可是,妈妈,我也听话过的呀。我也努力过听话的,我练了十年的芭蕾,我也放弃过他八年。”
“我不需要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喜欢他,甚至于,如果是因为他喜欢我,我才喜欢他的话,那我应该很开心,因为他喜欢我。”
宋壶深喜欢自己。
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爱不是理所当然的。
努力去学会爱的人,其实也渴望被爱。
“妈妈,你是许眷顾的妈妈,你要为他主持公道,我便还你一个公道。”
她的额上,全是被风吹散的发丝,眼角干净无瑕。
许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羽睫晃动着,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你在说什么......”
凝顾嘴唇咬出了血,血腥味弥漫开始,她内心有突如其来的安静,暴风雨前的安静。
“我讨厌许眷顾,他抢走我的爸爸妈妈。”她平静的说,突然觉得很疲惫,为多年坚守秘密的自己,“可是我却从没有责怪过他,他出生就被遗弃,他想要爱,他跟我一样,可怜。”
天边,云层压云层,层层又叠叠,乌压压的一片。
“而这个你口中恶毒的宋壶深,在八年前,或者说早在您遗弃我的时候,就已经占据了我人生的一半时间。”
她看着母亲,眸色稚拙温柔。
她只隐晦的说出一些话,却保留了一些肮脏龌龊的东西,乱麻似的,她尚理不清,那些事。
许母情绪几乎崩溃:“凝凝......”
许母眼眶发红想要靠近她,凝顾指尖陷进手臂的肉里,无声避开她的手,眼中没有焦点。
-
楼下。
雨前的空气像是压缩在一个保鲜膜中般压抑。
“我们又见面了。”
宋壶深一怔,反应过来。
当年凝顾回北绥的时候,他曾经带着一大箱螃蟹坐飞机过来,只是因为小姑娘时常念叨。
那时恰逢过年,他又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赶不及见她一秒就回了宋家。
一别八年。
宋壶深看着眼前的男人。
许父沉稳的声音却传来:“小伙子,想娶别人的女儿,不是这样娶的。求娶,求娶,你得先求,而不是威胁。”
许父看着他,仔细端详着。
那个人的相貌,无论是第一眼还是久久端详,都令人念念不忘。
只可惜,长得漂亮,做的事却不漂亮。
“当年你小叔叔为了求娶你阿婶,伤筋动骨,光是在凝顾外公面前就跪了三次。你想娶许家女儿,不是靠你耍心计出狠招就可以的。”
宋壶深终于知道,凝顾遇事的平静是照着谁学的了,许父声音很平,气场却很足。
乌云遮住了半边天空,也遮住了阳光的光芒。
宋壶深冷声嗤笑,“许家女儿?当年你们任由她一个人到南荔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她是许家的女儿?这么多年,你们为了许眷顾不缺失爱忽视她的时候,怎么不说她是许家的女儿?”
“你们不想要她,我要她。”他渐喘着粗气,指节攥得发白,“用许氏的当家人换。”
“我说过了,这不是一场交易。”许父扶了扶镜框,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果我要交易,我有无数个比你好的选择。
宋壶深的拳头瞬间绷紧,目光凌冽,某些恶毒的念头不断的涌上来......乖一点,听她的话......
对于凝顾这个女儿,他自知疏忽了太多,所以才会选择在婚姻这件事情上插手。
北绥世家圈内哪个家族的小孩不金贵,可再金贵,他的凝凝也配得上。
他撮合过一次,凝顾回来之后,他问俩人相处起来怎么样,凝顾只说了一句话,他便再也没有安排下一次。
她眸子温柔似水却熠熠生辉,对他说,爸爸,都一样,是谁都无所谓。
许父眼睛依旧如鹰隼一般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但是凝凝,她想选你。”
遥远的云层中,回想着沉闷的雷声,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叶家的事情是你做的?”许父淡淡开口。
室外庭院的树叶子乱哄哄的摇摆,像是浑身抖动。
“是。”
许父抬眼,目光如炬,近乎严厉阴狠地看着宋壶深。
“阿深,说实话,你不在我的择婿范围之内。我所了解的你,以及你的宋家,我通通不满意。许家家世清白,我的女儿,容不得他人背后诋毁。”
宋壶深默默,不作声。
脑中混混沌沌,嘴唇干涩,耳中又鸣痛起来。
突然,雷声愈加密集,轰隆一声,大雨从天而降。
......
云被风吹得翻滚起来。
闪电划过天际,而后,万物又归于沉寂。
大雨停了。
随着大雨离开的,还有宋壶深。
凝顾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要自己等,那凝顾便等他。
夜色浓稠,她在外婆家住下了。
吃完饭,凝顾陪着外婆外公看电视,咿咿呀呀的京剧,凝顾看得一直打哈欠要流泪。
玄关,一个人站在阴影中,手无力地垂着。
凝顾眯着眼分辨,一回眸,许顾行的身形就从他身后出现了。
“你怎么来了?”
“有人不敢回来。”
凝顾:“......”
“阿姐。”
许眷顾还是原来的相貌,周正漂亮,只是少了往日眼中的那几分生气和骄傲。
她说:“眷顾,回来了。”却无法张开双臂,来个十足的姐姐的拥抱,只因为她今天对许母坦露的话。
于是只能微微笑着,嘴角是个小小的涡。
她看着许眷顾。
那一米八的大小伙的眼中却是一种深深的隔阂生疏,无措了,小声开口:“阿姐,对不起。”
凝顾笑:“为什么说对不起?”
许眷顾顿了顿,认真地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凝顾:“外面风寒,进来再说话。”
许眷顾头上那个包扎的绑带拆了,但依然掩盖不住一身狼狈,凝顾不知道许顾行是在哪捡的他,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惨。
她给他怀里塞了一个医药箱,让他进去收拾。
这会儿外公外婆都回房间去了,许顾行倒是自在,自顾自的把自己带来的果篮洗了洗,坐在客厅沙发里,跟自己家似的,“吃草莓吗?”
“我草莓过敏。”
“......”
许顾行往嘴里塞了个草莓,给她递了盒车厘子,“那你吃这个。”
“我......”不吃。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个车厘子,凝顾:“......”
这人没憋什么好屁,再不把话题引出了,凝顾怕他炸在家里。
“你想说什么?”
许顾行动作顿了顿,而后正色,“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不久。”
他摇头,“不可能,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她淡笑,“我是小,不是傻。”
她的弟弟右手手腕有一颗红痣,她记得清楚,妈妈又怎么会记不清楚。
凝顾发现痣无端没了。
只是看做母亲的愁云惨淡,她虽然心存芥蒂,想痛哭想大闹,可面对整日整日见不到的爸爸妈妈,又能怎么样。
那年,她听说爷爷养在外边的小叔叔惹了祸事——私生子又生了私生子。
那个女人在老宅闹得人尽皆知,后来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她多了一个弟弟。
许顾行或许是吃够了,放下果盘,欲言又止。
他怅然,叹气:“那你都已经隐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又翻出来?”
她笑,“很突然吗?”
“你是为了他。”
凝顾不讲话。
把心照不宣的事情放在台面上讲,没意思。
许顾行看着她,眸光不加掩饰:“你要什么人没有,为什么非得是他?”
她手中杯子的波纹微震,差点溅出几滴茶色。
许久,她抬眸,许顾行看着她的眼睛,却忍不住移开。
那样的凝顾,连差点站不起来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的凝顾,现在眼中却有比眼泪更加浓郁的东西不加掩饰地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