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助力的妖越来越少,就连灵狐也在唤他回去,声嘶力竭,带着哭腔。云虎止不住地心生悲凉,即便再不甘愿,心中也明白大势已去,属于他与灵狐二王摄政的时代结束了。
身为一族之长,背叛族群,选择与灵狐一道迫害众妖,最初的契机或许是爱意,支持他一条路走到黑,执迷不悔的却是自己的贪欲。
谁能不爱权力呢?高高在上,一言定生死,连真正的龙都要让他三分。云虎曾用爱意遮掩,试图抵消自己背叛族群的负罪感,无数次的告诉灵狐也告诉自己,她想要的,他都会为她取来。
可如今选择摆在面前,灵狐已心生惧意,不住唤他回去。是就此罢手,与她一道俯首称臣,相守在妖皇治下,还是殊死一搏,作为一个王者走上末路,至死仍昂着头颅,云虎犹豫了。
清越的龙鸣声响起,银白龙影浮现在仙族云邸旁,古猿再度饮下一坛猴儿酒,大笑摔碎酒坛:“得抓紧了,不能叫陛下看轻。”
人与兽的交界是妖,大妖之战更是充满野兽直觉的厮杀,片刻的犹豫都将是致命的破绽。尤其是,一方心生动摇,另一方却坚若磐石,定若泰山。
古猿看准时机,猱身绕至他身后,双臂肌肉暴涨,猛然抄起虎尾过肩一摔,云虎仰面朝天,狠狠砸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便见银龙长啸着飞身掠过,尖锐的龙爪轻易破开胸膛,掏出一颗滚烫跃动的心脏。
这里是浮空云海,天地几近相交,漫天霞光,瑞彩千条。
这里是浮空云海,妖仙世代栖居,龙神为皇,众妖俯首。
他曾短暂窃取过这一切,如今,也到了偿还的时候。
银龙啸日,五色天光中,银白巨龙临空长吟,龙威赫赫,爪中握着曾属于他的心脏,以及他所拥有过的一切,很快又不屑一顾地丢开。
是了,他们不一样,他是真正的龙。龙是生在光明中的瑞兽,那条小龙从来坦荡,恩怨分明,而他只是个阴暗的背叛者,扯着爱情的幌子攀登权力,如今又为了可笑的自尊舍弃掉了爱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输掉一切,是自己应得的。
古猿为首,二十四族尽皆称臣,耳边传来整齐的跪拜之音,云虎最后的视线中,是灵狐慌乱的泪眼。九尾一根根消散,她的身躯越缩越小,勉力盘身在他胸口的空洞上,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浸染,粘腻猩红。
“灵儿,别救我了,我不值……”
云虎终于明白,他斥责那位星君滥情时,她为何神色古怪,仿佛听到什么十分可笑的话一样。
确实可笑。
人要首先自圆自洽,而后才能爱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爱的真诚,爱的坦荡,无愧于彼此,无愧于心。即便分开,也能相互交付信任,彼此倚仗。不是爱人,也会是一个值得的人。
“我不值的,我好像……”好像也没那么爱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泪水连珠落下,灵狐哽咽道:“妖性贪婪,我们是一样的。”
“我怕死,也怕一个人,别让我自己面对这些。”声线渐低,狐目缓缓合上,呼吸微微。巨虎用尽最后力气翻身将她护在身下,亦阖眼陷入黑沉。
“死了?”云上仙邸,公皙瓒懒懒瞥眼。
“没。”顾一念细看了看,回道:“都活着,但退化的严重,百岁小妖的水平。”
公皙瓒啧声道:“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比死了还难受。”
顾一念摇了摇头,未予置评。他们是一对爱侣,也是一拍即合的野心家,爱是真的,贪婪也是真的,剥去名利权势的糖衣,能否凭借单纯的爱意走下去,实在难说。
云海之中,银龙浮空盘旋,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遥遥颔首。足下万妖跪拜,岑厌之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妖皇。他还不足千岁,龙威赫赫,龙身却仍有些细瘦,能否长久坐稳这个位置还未可知。
不过,顾一念并不怎么为他担心。岑厌之执着坚韧,永恒坚定,一万次山倾袭来,他便一万次破开废墟,长啸而出。他生来便是主角,即便失掉主角光环,也无法泯灭掉自身的光彩,或许,主角从来就不是命格,而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品质。
“走吧。”顾一念操控着仙邸重化飞舟,难得露出几分疲态。几日之间,她连续耗空仙力,以灵药补充强撑,如今经脉隐隐作痛,迫不及待想要好好休息一场。
“星君留步!”
顾一念讶然回首,见岑厌之已然化人,朝古猿魏巍颔首。后者率全族追上,摘下储物戒丢来,抱拳礼道:“但求雷霆一场!”
抬手接过,顾一念以神识探了探,满是灵果灵酒,气息醇厚,香味诱人。捧出一坛猴儿酒饮下,即刻便为她恢复了八成仙力,经脉不再隐痛,丹田也润泽了起来。
〔不愧是一族之长的珍藏。〕
拿了好处,顾一念亦不含糊,流光一甩,雷霆万丈,道道惊雷连成一片紫电光幕,依照妖力高低还还细心地区分了烈度。小猴妖们半是期待,半是惧怕,手握灵果灵酒,紧张迎上,在雷霆的洗沐下逐渐褪去兽形,迎来新生。
“哈哈哈!”古猿畅快大笑,抱起身旁一只小猴妖,大手拂去他手臂上细碎的毛发,亲眼见他逐渐有了人形,眼眶泛红,感慨道:“下界小妖化形渡劫,便是如此了吧。”
可笑他们堂堂妖仙,困于内斗,竟沦落到与下界小妖同样的地步。甚至,若无玉山星君,他们连沐浴天雷的机会都没有,连下界小妖也比不上。
浮空云海二十四族,哪个不笑他莽撞,空长一身修为,力大无脑。可偏偏,选择比智谋更加重要。妖性本贪,他们最该学习的不是曲折设计,反而是适可而止,接受得失。
魁梧的身躯向逐渐远去的飞舟躬身一礼,而后回到妖皇身后站定,坚定地表明立场。
“啧,全族都提升了。”公皙瓒管起闲事,关心起了自己的老仇家:“你就不怕他成为新的云虎?”
顾一念扬了扬手,叫他探入神识看清古猿储物戒中的珍藏。
“……这是全部家当都给你了?”公皙瓒神色复杂。
这枚储物戒不但容量极大,生活气息也极为浓厚。除却海量的猴儿酒与灵果外,还有不少古猿的法器法衣,甚至是翻到一半的画本、切了半边的兽肉,一看就是他常用且唯一的储物法器。
“这大猴子,真憨啊。”公皙瓒无语感叹,转瞬又改了口风:“不对,是真聪明。”
有舍有得,顾一念始终是与岑厌之站在一处的。若非倾囊相付,古猿得不到顾一念这样一场纯粹的天雷;若非倾囊相付,岑厌之也不会容许这样强大的族群留在身边。
古猿已然看清,仙妖实力相去甚远,浮空云海的一切对远居中天的仙族来说并不紧要。拥有龙族血脉的妖不止一个,年岁、妖力胜于当今妖皇的也不是没有,但能得顾一念相助的,只有岑厌之一人而已。
是以,他只能对他称臣,他必然效忠于他。
“不管聪明还是傻,我只知道……”顾一念莞尔一笑,取出十数坛猴儿酒,眼眸弯弯:“未来数千年,浮空云海都喝不到高阶猴儿酒了。”
招手唤众人共饮,连带着谢屿手下的天兵们一起摆了张圆桌。闻如许、公皙瓒、谢屿,与顾一念共同生活过的人皆有一手好厨艺,不大会的功夫便备出了一大桌的下酒菜,提前开起了庆功宴。
“你不能喝。”素白纤手拦在杯口,顾一念方才便饮过一坛,此刻醉眼泛红,警告道:“也不许说话,你之前喝过。”
“好。”闻如许明眸清润,不见丝毫醉意,却也好脾气地应声,拉着椅子坐近她身旁,周到地布菜添酒。
顶级的猴儿酒实在醉人,众人又都是拼命打过一场的,身心俱疲。很快,那几个天兵便沉沉醉去,各自寻了个角落昏睡。
谢屿不声不响,一贯的沉默顺从,问话便答,提酒便干,表情平静,面色如常,直到某一个瞬间砰然倒在桌上,呼声阵阵。
“哈哈哈,他居然是这款的。”顾一念忍俊不禁,想起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谢屿失去稳重,也失去了意识。
公皙瓒嫌弃地扒了他一下,呼声却反而更大了,无语起身,指着飞舟围栏道:“真烦,咱们去那边。”
顾一念有些醉了,却仍未尽兴,欣然应允。由公皙瓒带头,闻如许端着酒菜换了场地。临走回首,见谢屿醉中仍不住地点着指尖,还附加了许多划拨的动作,心念微动,匆匆嘱咐914记下。
“那小白龙人不错,此行不虚。”穿行于云海间,清风拂面,公皙瓒忽然道。
“因为他毫不迟疑地下魔渊救你?”顾一念饮着酒,调侃:“你不会要断袖吧?”
“放屁……”他醉得并不彻底,到底顾念着几分风流仙君的体面,悬崖勒马,临时改口:“放什么厥词!”
顾一念凭栏斜倚,笑得花枝乱颤,“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本仙君清醒得很!”公皙瓒双颊酡红,眼神却认真:“浮空云海一行,打消了你所有顾虑与谨慎,我认识的顾一念又回来了。”
“玉山,你或许有远大的志向,要做神人,与神主平起平坐。我信你能做到,也期待着能见到神人顾一念。”
“但,是神人顾一念,不是另一个帝渊。”
顾一念唇角微收,眼中笑意却越发盈然。静默地朝他举了举杯,独自饮下,尽在不言中。
初初飞升,她谨慎到几乎不像自己,待人接物循规蹈矩,努力完成神主布下的任务,力求取得信任,更加接近于他。
可顾一念从来不是那样的性子,支撑她走到今天,以及更遥远未来的,也不是那份从不存在的循规蹈矩、努力认真。
“去他娘的神人,去他娘的帝渊!”公皙瓒彻底醉了,举杯痛饮,口出狂言。酒液洒了满襟也毫不在意,大笑着喊人添酒,又拉着顾一念碰杯:“跟我一起说,去他娘的神人,去他娘的帝渊!”
顾一念乐不可支,竟真的应承:“去他娘的帝渊!”
闻如许神情复杂,半揽着她送上一杯清茶,瞥向对座男子的眸光晦暗,隐隐咬牙。
“不要这个。”顾一念推开茶盏,不满拍桌,哼怪道:“要酒,添酒!”
“好。”
闻如许默然半晌,一声轻叹,再送去的灵酒果香四溢,不再醉人,却格外浓郁香甜。
惬意地眯起眼眸,顾一念拉过身旁人,送上酒杯。
“这个好喝,不醉人,你也喝。”
“好。”
闻如许眼含笑意,扶着她细白的手腕微转半圈,将唇贴在另一道唇印之上。
顾一念盛情邀请:“你也说,去他娘的帝渊!”
闻如许:“……”
“快,和我说,去他娘的帝渊!”
“去他的……”
“不对,你少说个字!”顾一念严肃打断,不依不饶。
闻如许:“……”
对面,早已醉倒的绯衣仙君后腰一痛,像被谁凭空踢了一脚似的,跌落在地。茫然睁开醉眼,四处看了一圈,公皙瓒神色莫名,含糊嘀咕了几句,跌跌撞撞离席,向自己房内走去。
砰——
砰——
砰——
“什么声音?”顾一念疑惑转头。
“没什么,公皙君醉了,摔倒了。”闻如许淡淡道。
“哦。”顾一念随口应了一声,丢到脑后,而后揪着他的领口,坚持绕回方才的话题:“你还没说那句话呢,你不合群,你对我不满?”
闻如许:“……”
衣襟散开,鬓发微乱,闻如许凝望着怀中女子迷蒙的醉颜,两片嫣红的唇瓣犹自开合,随着质问越来越近。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凑上前点水般一吻,轻声叹息:“去她娘的……帝渊。”
第34章 期年为约
“去他娘的帝渊, 你忘记我们说过的话了吗?”公皙瓒揉着后腰,深沉道:“顾一念不惧怕任何人,又何惧将我在此放下?”
顾一念揉了揉宿醉跳痛的额角, 无奈道:“至少名义上,你是去浮空云海致歉的罪仙。天宫都不回,直接在务虚原走人, 总要有个理由吧?”
公皙瓒轻摇玉扇,动情道:“表兄思我成疾, 急需我去看望。你与他也曾有情, 一定不忍一个几千岁的老孤寡伶仃腐朽。”
顾一念神色古怪,且不说公玉瑾端方内敛, 从不外露的性情,也不说这对表兄弟相差数百岁,在下界并无交集。
“几千岁,老孤寡, 腐朽?”
公玉瑾与她年岁相仿, 严格说来只比她大上三岁,在修士乃至仙人当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你在讽刺谁?”
伴随着声声质问, 顾一念缓缓抬手,手心闪动雷光。
“……”公皙瓒沉吟片刻,识趣地换了个理由:“原上散仙以公玉瑾为首,他却自辟仙岛隐居, 万事不理。本君肩负重任, 务必早日回归务虚原,保护大家。”
〔他怎么好意思的, 没他只能更安稳吧。〕连914都忍不住,讽刺起它最心爱的美人。
顾一念面无表情, 道:“接着编。”
□□光愈发明亮,公皙瓒凝视半晌,收起折扇,自暴自弃:“琼楼海棠花开了,我想去看看。”
出乎意料,顾一念思索片刻,竟收起雷光点了点头,驱动飞舟停靠在散仙聚集的务虚原旁。
“去吧,给我指一下你的海棠琼楼,还有阿瑾的桃源仙岛。”
“阿瑾?”公皙瓒震惊抗议:“你唤他阿瑾,对我就呼来喝去、连名带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