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念,你未免太过偏心!”
顾一念无动于衷:“你下不下去?”
公皙瓒大摇大摆摊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再予本君一份临别赠礼。”
〔小学鸡。〕心底轻嗤一声,顾一念毫不犹豫驱动飞舟升空。公皙瓒一惊,疾跑翻越围栏,衣袂翩跹,如落花蝶舞,翩然降至原上。
蓦然回首,却见飞舟仍然悬停在原地,女子托腮倚栏,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公皙瓒尴尬轻咳一声,整了整衣摆,重拾贵公子体面。玉扇敲在掌心,他坚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公玉瑾一直一个人,务虚原的散仙也确实需要一个领头人组织。”
玉指红蔻轻点栏杆,顾一念不为所动:“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叫散仙?”
公皙瓒无奈摇头:“务虚原不大太平。浮空云海一行,你实在展露了太多。帝渊之下,仙族再难寻你这般人物。”
顿了一顿,他轻笑着传来一张地图,图上是务虚原完整的地势河川、散仙洞府,月白绯红,两道格外明亮的光点指示着故人居所。
“或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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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玉山就这样放了他?”
水亭帘动,暗香幽幽,帝渊饮茶的动作一顿,无奈问道。
“嗯,正是。”
顾一念理亏,没敢正眼去看他。羽扇般的长睫垂下,视线无意识地聚焦在他搁置在石桌上的左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冷白如玉雕一般,是她能看清、能记下的样子。
如同领命出发前一样,帝渊仍旧一身常服坐在水亭,周身神光内蕴,气息平和。她能够看清他丰采俊雅的容貌,看清他温和无奈的神色,偏偏这一切都无法在识海中留下任何印迹,瞬息便会忘却。
这种感觉十分不妙,她也说不清是鸿沟般差距带来的落寞,还是因毫无反抗之力而心生怯惧,抑或是,二者皆有之。
顾一念忍不住在内心偷偷给自己鼓劲儿,本君解了浮空云海之困,妄渡魔渊将迎来数百年的稳定,挚友稳坐妖皇之位,两族也将长久友好下去。与这些相比,放一个散仙回家实在是不值一提。
914也大胆鼓励:〔帝渊又不是闲的,时时刻刻监视你的心念,管他呢。〕
是的,管他呢,去他的。
刚支棱不到半刻,帝渊又问:“公皙瓒与你说什么了?”
顾一念微哽,第一时间想起那句“去他娘的帝渊”,再度心虚了起来。
没等来她的答案,帝渊指尖凝聚神光,微微点动在桌上,似是想要亲自追溯看看。
“……!”顾一念倒吸一口冷气,不假思索地一把按住。
肌肤相贴,那玉雕一般的手,竟也是温热的。
帝渊默了一瞬,面露疑惑,却没抽开,只问:“玉山这是何意?”
“……没,没什么。”顾一念轻咳一声,双手一起按的更紧了些,微微抬眸,诚恳道:“此行故旧颇多,求神主给小仙留些面子,莫要追溯。”
帝渊沉默片刻,喉间溢出低笑。
听到他温声道了句“好”,顾一念终于收手,轻出了一口气。
闻如许,公皙瓒,岑厌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路来的经历,足够把她的脸面丢下魔渊洗涮十个来回。
更别提归程飞舟上,那些大不敬的醉语妄言。
不敢再迟疑,顾一念连忙揭过这茬,展开下一个话题:“神主,务虚原可是出了问题?”
帝渊收了笑意,神色有些淡,“是有一些,不过,算不得紧要。”
细眉微蹙,顾一念不由困惑。若说浮空云海地处西天之极,距此五万里之遥,其下妄渡魔渊又非龙族不可安抚,是以帝渊并不挂心。那么近在咫尺、又可为众散仙合力应对的务虚原,怎么说也不该置之不理。
看出她的疑惑,帝渊却并未解释,反是问道:“玉山可信命?”
顾一念抿了抿唇,沉默摇头。
“本君信。”帝渊轻笑,神色有些许疲惫,摆摆手道:“时机未到,不急。”
“玉山此行辛苦,找浣微仙子,去内库随意挑选几件得用之物,而后便好生歇息一阵吧。”
顾一念面露迟疑,并未起身。
帝渊眼带笑意:“可是不够?”
“不。”顾一念起身一礼,直言道:“小仙不求任何灵器法宝,但求神主降雷一场,助我升阶。”
雷灵根极为特殊,顾一念每次进境都需借天雷之力,以远超同境的实力强行突破。人世三千年积累,七位男主与顾琢、商采采共计九次飞升之劫,与西荒雷暴中长达百年的历练使她厚积薄发,初初飞升便有玄仙之境。
玄仙之上,便是与神人一线之隔的大罗金仙。入此境界者,堪称半步神人,皆是有望领悟天道规则,与其共掌道则的正道仙君。
而天意断情,红尘道充满情爱是非,乃是旁门左道。
顾一念心中忐忑,自知要求无理。
她是天道治下的乱臣贼子,以力破道,偏要逆天而行。数千年修行路上,它为她设下诸多藩篱,赶她走向绝路,明确表示着不喜。帝渊却是天生神人,与天地共掌道则,万劫不灭,是毫无疑问的天道嫡子。
他与天道合该是一边,顾一念无比清楚,但还是坚持着垂首抱礼,等待一个答案。
九万里玄天只此一位神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并且不知为何,顾一念直觉认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降罪于她。
良久的沉默,他注视着她。纤瘦的双肩上如有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顾一念却只是沉静垂眸,不发一言。
半晌,一道轻柔的神力卷起她,遥遥放置到湖外石阶处,竹帘碧影相隔,帝渊声音低缓如叹:“去寻浣微吧,而后好生歇息。”
嫣唇微抿,莫名的失落一闪而过,那道声音复又响起:“一年之后,务虚原上,玉山将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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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商采采微讶,一面验过名牌,引她入天宫内库,一面思忖道:“意思是一年后,神主要派你去处理务虚原的烂摊子?”
“我也不知。”顾一念摇了摇头,神色困惑,不明白帝渊究竟是什么意思。
帝渊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却叫她一年后到务虚原上,在天宫势力之外的地方“得偿所愿”。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帝渊明明说务虚原的事情并不紧要,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又早早将其纳入计划。以及,将地点选在天宫势力范围之外,帝渊难道也要与她同往吗?
“神主说,他信命,让我等待时机。”顾一念神色难言,抿了抿唇。
商采采扑哧一乐,轻掩秀口,怎么都止不住笑意。
顾一念无奈:“差不多得了。”
商采采矜持地侧过身去,双肩微颤,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谁人不知玉山真人离经叛道,偏爱逆天而为。不守道心,流连红尘,教养妖鬼,还将其一手送至飞升,一生都和一个“命”字过不去。如今欲升金仙,本是逆天之道,却被告知要等一个天命玄机。
足足笑了小半会,商采采终于止住,勉强安慰:“他是神主,不信天命才是怪事。”
毕竟,神人与天道共执,他本也是天命的一部分。
“是呀。”顾一念微叹,眸光暗淡了一瞬,不知为何有些遗憾。
不过,她很快便将其抛诸脑后,流连于内库无数珍藏之中。
帝渊只说随意选几件,并未规定品级,也没说究竟是三件还是五件。二人一拍即合,决定顶着上限拿他个九件。
云海一行,顾一念承担了绝大部分法器符箓支出,尤其是最后公皙瓒入魔渊补天柱,几乎带上了她近百年来所有的存货,空间前所未有的空荡,惹得小管家914每日哀叹,催着她找神主要补偿。
帝渊确实慷慨,开放了整个内库任她挑选。只是她灵根特殊,只有亲自炼制的同属法器才合用,一人一统挑挑选选好半会,914萧萧瑟瑟:〔我好像那个逛青楼的太监。〕
顾一念失笑,随意挑了几件不同属性的高阶仙器,而后对商采采道:“你也选一个吧。”
“我?”商采采确认道:“这可是天宫内库,多少年都没开过。”
顾一念推了她一把,含笑催促:“那你还不抓紧,当心我一会改主意。”
商采采颇为惊喜,再看向满室珍宝时眸光晶亮,期待之余也莫名挑剔了起来,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仔细地对比衡量,周转了好大一圈,最后却空手而归。
“怎么?可要我求请神主,为你亲自锻一把神器?”顾一念打趣。
杏眸含嗔,商采采白了她一眼,却没反驳。细白手指绞着袖口,她犹豫了一会儿,赧然垂眸:“等你得空了,给我炼一块玉佩吧。”
顾一念精于炼器,也没有寻常修士的清高,毫不介意以此谋生,独一无二的雷系法器畅销修真界,却唯独没有最适宜承载雷元的玉质法宝。
玉山之玉,只赠有缘人。商采采垂着眸子,心底有些涩,不知自己如今是否也在她的缘分内。
“嗯……”顾一念拖着调子沉吟,见她薄唇抿得愈发紧,白净的面颊飞起红晕,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商采采后知后觉,气恼不已,轻咬着唇伸手向她腰间一掐,“戏耍我?快说,你应不应。”
“有什么不应的?”顾一念闪身躲过,反捉住她的腕子扯进怀里,嫣红的唇瓣开合,口出狂言:“说,你恋慕本君多久了?”
“呸!你要不要脸。”
“原是看上了本君的绝色容颜。”
顾一念故意曲解着,随意挑了最后一件,勾过她的肩膀一道离开,口中还不依不饶:“小美人,本君这就应了你。”
“顾一念!”商采采双颊绯红,气急败坏。
又喊名字,顾一念暗自嘀咕,没忍住在她的细腰上掐了一把,“别和那些狗男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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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可还满意?”仙力大幅消耗,顾一念饮着猴儿酒,半醉不醉倚在水榭栏杆旁,调笑道:“不要太感谢我,更不要以身相许。”
商采采咬了咬牙,重重放下为她备的下酒菜,小声斥了句:“不要脸。”
〔这是不是就叫口嫌体正?〕顾一念乐不可支,对914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调戏绿茶小白花这么好玩。〕
914无语道:〔大概是因为,她从前不对你茶。〕
顾一念微哽,想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商采采亦出身凡世,二十三岁孤身一人寻到玉昆仙宗,欲拜师问道。
宗门每百年公开招选一次弟子,上一次远在她出生之前,下一次或许要等到垂垂老矣。守门弟子劝她去万象学宫碰碰运气,商采采却执意不肯,以凡人之身一步步走过三千级石阶,长跪十日,换来一次破例入门的机会。
她是水木双灵根,天赋不好不坏,入得了内门,却无法入清和长老沈如朽的门下。尤其是,她望向周应淮时毫无遮掩的情意,摆明了是为他而来。
在那时的玉昆仙宗,喜欢周应淮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高大俊美,天资绝艳,师承清和长老,使得一手君子剑,翩若惊鸿,温雅无双。除此之外,还兼有温厚的性情,稳重可靠,友善同门,按914的说法,本该是最标准不过的古早温柔男二配置,乏善可陈。
只是人心总有裂隙,那便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他的友善过了界,温柔不分对象,平等地施予所有同门。自己一身洁净地站在光明中,把争议、妒怨尽数抛诸到身后的阴影里,任其滋生、蔓延。末了,还要磊落地说上一句,怎可如此,应心怀良善,友爱同门。
商采采就是那个追随在周应淮身后,陷在他阴影中无法自拔的人。她为他而来,在他的影响下成为一个十足刻板的白花绿茶,一面迎合着他,表现得温柔友爱,体贴善良,一面暗地里作梗,引得爱慕他的师妹们相争相斗,在衬托过她的美好纯洁后,狼狈退场。
在顾一念入门之前,这招无往不利,在沈如朽飞升之后,这招数也终于落到了她的头上。尤其是在掌门师叔仙逝,周应淮继任之后,掌门的威严使晚辈轻易不敢靠近,顾一念这个难得的同辈、嫡亲的异性同门,便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压力。
那是顾一念脾气最差,最为娇纵无状的几年。沈如朽将她保护的太好,即便飞升,也为她留下了数量极巨的灵石法器,安排师叔、师兄,甚至是师弟,为她一路保驾护航。
前世今生,顾一念都没见过这些路数,骤然在商采采那吃了亏,还得了周应淮一句“师妹,你也该收收性子了”,顾一念出离愤怒,撸起袖子决定要给她个好看。
一个心眼多,一个性子急,一个装柔弱,一个爱动手。她们就像是天生的对家一样,相生相克,既无法分出胜负,又不愿握手言和。
争来斗去上百年,什么幼稚的手段都用尽,顾一念逐渐厌倦,从开始的气势汹汹,到后来玩乐一般的消遣,权当是个习惯,连周应淮都放弃了劝和。
商采采极善伪装,人人都说她善良柔弱,诟病顾一念任性刁蛮,仗着身份和沈如朽留下的法器资源,追着人欺负。
可仇人面前最难端住假面,顾一念见过她翻白眼,听过她人后的刻薄之言,一次打架落进水里,甚至还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顾一念忍不住笑出声,开始好奇商采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个主角,七本小说,属于周应淮的这本保存尤为完善。顾一念翻阅全篇,遗憾的发现,商采采用尽心机,拼尽一切从凡世追到仙门的爱恋并没有一个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