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修的倔强渐渐在整个修道院里出了名。
潮湿阴暗的石头长廊上,修女们开始窃窃私语地谈论她。
甚至有一些人开始敬佩她。
大家带着一点喜爱,叫她“小雀斑的玛修”。并且不吝啬尾音,把雀斑拖长了,念成了“可爱”。
她的活泼、倔强,青春,引起了修道院的院长的注意。
一个晚上,凄风苦雨的晚上,十三岁的她被叫去了院长的房间。
玛修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她咬紧牙关,把自己关了起来。但是,私下,谁都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毕竟,这在修道院中的修女中间,不是什么稀奇事。
人们不再议论她,不再叫她“小雀斑的玛修”。
因为她几次被强行带去院长那之后,肚子渐渐鼓起来了。
人们知道,她要死去了。
每一个怀孕的修女,都是这么处理的,孩子被取出来,修女被关在地下室,或者拿石头砸死。
玛修跪在祈祷室内一天一夜,她已经从神典中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她谋划了最后一次逃脱。
“寒风大作,冷雨潇潇。一个大着肚子的修女,艰难地消失在了围墙之外。”
林黛玉住笔,怔怔地看着故事的前半告一段落。
玛修的最后一次逃跑,在更加精心的策划下,在过往那么多次经验铺垫下,终于成功了。她消失在了围墙外,去往了她一心向往的外面的世界。
门外,笃笃的敲门声一阵阵地响。
“进来。”
“小姐,一位先生来拜访您。”
什么先生能被海瑟薇放进来?林黛玉愣了一愣。
看见进门的是之前在革命党人那见过的欧内斯特,她又惊讶了一点。
欧内斯特原来是个十分阳光俊朗的活泼青年,一向仪容绅士,今天来见她,却似乎有点儿形容憔悴,甚至礼帽上都歪了:
“抱歉,我刚从阿巴特赶回来,样子不大礼貌。克雷梦特是皇后的表弟,我托了他,帮我找你这的地址。”
他低低地道:“我找你,是有一件私事。”
*
玛修终于逃出了一生的噩梦。
她一路逃跑,又饿又渴,屡次向路途上的人祈求帮助,他们全都以冷冷的畏惧的眼神看着她。
她一次次遭到了拒绝。
她无奈之下,来到了当地一户著名的慈善人家,想向这家以温柔善良著称的女主人化一点食物。
可是这家仆人和女主人的眼神,一样的,冷冷的,畏惧的,厌恶的。
她们看着她的修女服和肚子,一样闭上了门。
她在荒野里绝望之时,一个青年出现了,他主动向她伸出了援手,送她回去了她朝思暮想的家。
回到家里,母亲和姐姐看着她大起的肚子,满身的伤痕,抱着她痛哭流涕。
父亲和哥哥给她拿来了好吃的和好喝的,要她好好休息。
无意之中,她打翻了汤,舔了汤水的狗,抽搐着,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她惊慌失措间,掩埋了狗,找借口说自己不小心打翻了。
然后,母亲和姐姐她们再一次端来了面包。
她撒给了小鸟吃。
小鸟口吐白沫,浑身发青地死去了。
她听到了母亲和姐姐的祈祷:
她亵渎了神明。
她违反了戒律。
孩子有罪孽。请神原谅她,宽恕她,她愿意性命赎罪的。
见到了父亲,哥哥看她的眼神。
冷冷的。畏惧的。厌恶的。
一模一样。
和什么一模一样呢?
她终于想起来了。和修道院里的姊妹们,教士们,修道院院长看她的目光,一模一样。
她浑身发抖着逃出了家庭。
可是,玛修发现自己无处去了。
所有人看待她的眼光,都和教士们的一样。
“黑乎乎一片,没有星子,没有月亮。下着雨。
仿佛,天地就是一个潮湿阴暗,永远不见天日的修道院。”
看到这里,欧内斯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忽然侧过脸,拿手掩住了面容。
黛玉看到了他的衣袖晕开了一块。
“我会帮你出版小说的。”他在衣袖下闷闷地说。
她听到了他梗咽的声音。
他主动借着克雷梦特与皇后的关系,找到了这里,希望能看一看她的稿子。说他家有门路出版小说。
黛玉知道,他却只是,想看看她笔下的玛修而已。
“玛佩尔”逃出了神教的修道院,却没有逃出社会的修道院。恐怕是这个青年心里,一个无法解开的结了。
而她的小说,更放大了这种悲哀。
“你会成功的。”他说,按下帽子,拿了小说稿子,读了那一行标题:《社会修道院》。就要转身。
林黛玉看着他的背影,却叫住了他:“等一等。”
她递过去最后一页纸:“你漏读了一页纸。”
*
玛佩尔的葬礼是不光彩的。没有祝福,没有体面,没有家人的送别。
一座孤坟,被零零留在墓园里。
墓碑上只冷冷地刻了一个名字而已。
看守墓园的老人正抽着烟,嘀咕着:“什么人都往这里葬,神啊,脏了地下的世界。”
他驱赶着那个哭哭啼啼的母亲:“喂,要去就快点去啊。别带白色的花朵。不洁之人是不允许被圣洁颜色的花束祭奠的。”
母亲唯唯诺诺应着,捧着一束枯萎的黄色小花到了自己悖德的孩子墓前,忽然惊悚迟疑地止住了步伐,惊叫了起来:“喂,看呐!”
老人不耐烦地嚷道:“瞎叫什么!”
却也瞪圆了眼。
最不光彩地出名死去的修女墓前,已放了一大捧新鲜的洁白花束,还沾着露水。
“这是谁放的啊?”老人和母亲都感到了疑问,他们望了一圈,只有乌鸦,荆棘。远处,一个淡淡的黑色剪影走远了,似乎是一个戴着礼帽的年轻人。
*
最后一页纸上,写着:
“那个年轻人手里,似乎有一点微茫的白影。”
第129章 二十三
雨下尽, 早春寒逐渐散去,窗口的小盆花嫩黄的花苞挣出来了。
书店前排起了长龙。
雇员喜笑颜开地喊:“书还很多,不急, 不急啊!”
长龙慢慢蠕动,终于轮到了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指着书问雇员:“这书很畅销吗?”
雇员惊异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还来买?”
他对道:“从前, 没这么多买书的。我好奇, 才排队。”
不是什么人都识字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个闲暇去买一本不实用的小说。
所以出入书店的, 无非是前两个等级的僧侣、贵族,再加上第三等级中的富庶者而已。
后面的人听得不耐烦, 扯着嗓子喊:“你买不买啊?整这老半天!”
男人闻言, 回过头横了一眼。
软趴趴的大鼻子垂在苍白的脸上, 显出一种恶心,目光盯着人, 却仿佛盯着腐鼠的猎食者, 阴鸷森冷。
说话的人被他吓得退了一步, 男人才回过头,摸了钱,拎了几本《社会修道院》消失在了小巷之中。
拎着装书的纸包左拐右拐,绕过了几条巷子, 男人在一处隐蔽的小门处,进入了教堂。
教堂里, 此刻站满了高级神职人员。红衣大主教闭目坐在阶梯高处养神。
一见他进来, 场内的嗡嗡声全都停了。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纸包。
红衣大主教张开了眼:“很畅销?”
男人低下头:“波拿的大部分书店的存货都清空了。听说着人紧急在印。”
一个矮个子, 贼眉鼠目地溜达进来,在众多高高在上的高阶教士面前缩了缩脖子:“玫瑰花剧院、荆棘鸟剧院、魅影剧院, 都座无虚席,场次早早订到了下一个月。”
红衣主教俯视了过来。
矮个子咽了一口口水:“......街头舞剧也都演上了。”
一位主教推开了教堂西边靠近市民区临街的小窗。
画着天使像的窗外, 街头舞剧的流动剧团,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演员已经穿上了黑色的粗糙的类似修女服的袍子。
众多无套裤汉随着剧团走,挨挨挤挤地看戏。
两旁的街上,熏黑的门窗被推开,里面戴着头巾的女人们也看着街上的舞剧,用她们带着菜籽味的手擦着眼角。
屋檐低矮,光线昏暗的鸟笼商店门都开了,小店主们感兴趣地嘴里喃喃咒骂着什么,高兴时往女演员那砸一个铜币。
一时金碧辉煌的教堂里,气氛像雨前的天空,压抑得除了神的牧羊人们串粗气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旁的声息了。
“为什么啊?”红衣的枢机主教叹息道,“为什么呢?”
一位和枢机主教关系亲近的司铎级主教小心翼翼地答道:
“这是神的羔羊们一时迷失......”
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没有艾伦一世的默许,这样的戏剧和小说,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在皇家剧院上演,在街头巷尾出售。
枢机主教已经翻开了那本书,用他苍老的声带,念道:“‘那个年轻人手里,似乎有一点微茫的白影。’”
他咳嗽了几声,像是一个最无助的老人寻求年轻人的解答,半是叹息,半是愤怒:“一时迷失?这个白影是什么啊?你们告诉我,是什么啊?”
在场的主教们前几日都被勒令去看了这一出戏。
神教的高阶神职者,称得上是卢士特,甚至是整个泰西,文化水平最高的一群人,大部分都看懂了这个隐喻。
但是他们不敢说出来。
教堂里一时寂寂无声,只有大主教不断的咳嗽声。
半晌,人们才听到他似乎缓了过来,“教宗陛下避难去,派我驻扎卢士特时,说了:庇佑神的羔羊们永沐圣恩。”
“艾伦陛下,是第二等级的领头人。也不能如此不尊重第一等级。”
红衣主教和蔼地扫视了一周:“一个小小的警告。陛下会明白我们不想牵连第二等级的诚意的。”
教堂里的神像垂着眼睛,威严而仁慈地注视着他的牧羊人。
“无论是什么‘微茫的白影’,就让它永远微茫下去罢。”
*
一队警察神色紧张地从她窗下不远处走过。
林黛玉合上窗户,有点儿纳罕:“最近波拿的警戒似乎加强了?”
她没有多想,因为接了书店老板的邀约,商量《社会修道院》接下来再印一事。便雇了马车。
“去书店。”
“是。”
过集市,经市民区,几个拐弯,人烟渐渐稀少。
林黛玉正漫不经心打量着窗外,忽觉不对劲。她只去了这家书店一次,但走过的路,以她的记忆力,不可能忘记。
她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嘱咐马车夫:“前面的路口右拐。”
“小姐,”马车夫的口音略有点儿奇怪,“去书店应该直走。”
不是波拿口音。
“我说右拐就右拐,我有点事,等一下再去书店也不迟。”
马车夫应道:“好嘞。”手中却忽然挥鞭,狠狠地抽在马身上。
马受了惊吓,发了疯,扬蹄昂身长嘶,疯狂地扭起来。
马车左右晃荡得厉害,好似要倒。
林黛玉死死握着扶手平衡身体,情知不妙,却推门不开,便咬牙奋力推窗,打算拼力从窗户逃出。
窗户松动之际,她刚刚探出半个身子,马匹悲鸣,轰然倒下。
砰。
马车狠狠砸到了地上,她也被抛了出来,头砸到了车橼,一阵剧痛后,世界骤然黑下。
*
“不是说皇宫那边一直监视着安娜吗!”巴德的脸刹那铁青,“为什么不阻止她上那辆马车!”
安妮的脸色少有的凝重,低声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王党瞒着艾伦一世,意思是,安娜落到那群宗教疯子手里,死了,更有利于艾伦利用民众的感情发难。”
“我们的人呢?”
“已经安排人去了。但是我们到底迟了一步,去的时候,只见到空了的马车。”
“我看王党这群人也是疯子!”巴德沉着脸问:“欧内斯特他们呢?”
“去了。但是恐怕来不及了。”
巴德颓废地坐下,捂住脸:“如果安娜出了什么事,我就是死了,也没有脸去面对她叔叔了。”
“别那么担心。”安妮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对了!‘光亮’回来之后,似乎听说了消息,更早就赶往那边了!”
巴德骤然抬头。
*
黑暗中,隐隐绰绰有高昂到几乎疯狂的声音:
“......你们看着,所有侮辱神的人,都要去神的面前接受审判!”
热......
好热......
额头上一阵阵作痛,光线刺眼,四肢被勒得很紧,隐约发麻。
她有点不适地偏头避开刺眼的光,慢慢睁开了眼睛。
猛然刺入瞳孔的,是明亮的阳光,黑压压一片衣袍,全都跪在地上。更多的黑衣僧兵则远远驱赶着零散的面色惊恐的信众。
稍远处,是一座雄伟壮丽的建筑——教堂。
她想要动,却丝毫动弹不得。吃力地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正被捆在一个十字型的绞刑架上。脚下堆着柴火。
一张阴鸷而狂热的脸,举着一桶油,刷拉倒在她脚下的干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