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季家的小院的时候,林若山问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沉思的侄女:“和青青谈得来吗?”
黛玉板着一张脸。
林若山有些意外,笑道:“怎么,不喜欢青青?是觉得青青城府不浅?”
林黛玉闻言,瞪了他一眼,才冷笑道:“我看叔叔城府最深!”
林若山摸摸鼻子,苦笑道:“玉儿莫恼。”
黛玉又挤兑他一通,才肯放过,没好气地把一张纸塞到他手里,道:“喏,拿去!”
林若山一目十行地扫过,取过纸条,塞到袖子里,等着回家烧做灰烬。
看他似乎想解释什么,黛玉叹道:“叔叔,你们的事我也猜到几分。我说过......只要是你的事,我不问,也不怕。何况,又怎么怕呢?我自己,就是个‘文贼’,满街贴我画像的。”
林若山心里一暖,也就没有向黛玉解释为什么还要绕过陈与道他们,通过黎青青和黛玉,与黎玉郎传递消息,只是笑道:“可是玉儿还没有回答我,只是从朋友来说,喜不喜欢青青这个朋友?”
黛玉沉吟片刻,最终黯然低头:“她......她和三姐有一点像。”
林若山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斯人不可追。好好同新朋友相处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黎青青似乎是很喜欢黛玉这位新朋友,有空的时候,经常来找黛玉解闷玩耍。她不是个闺阁里说不上半句话的柔弱小姐,黛玉也从来不是一看什么“违禁”就面红耳赤的规矩人。
两人相处,称得上愉快。
一日日地,暑气渐去,天气越来越爽快。
这一天,黎青青上门来玩,找黛玉去看乡下的庙会。
黛玉笑道:“你真糊涂。乡下哪里有什么庙会?何况庙会多是新春或者元宵节,现今是夏末,哪里来的庙会。”
黎青青撇撇嘴:“好罢!算是我糊涂。那么?叫做傩舞?”
“云南的傩舞也是大年初一到正月里才开始。”
黎青青叹了口气:“林姐姐,你专会挑我的刺。”
“你大抵把看骑马射箭,玩西洋花剑,看西洋书籍,帮黎叔叔筹建新厂的精神头抽出来半点,用在了解我中国之习俗上,就不会总觉得我是在挑你的刺了。”
黎青青连忙求饶:“嗳!我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女先生。要说林姐姐你,你看的西洋东洋的书比我还多呢,我爹爹和阿坤叔叔他们带回来的书,你一天就能翻十本啦。还说我呢。”
黛玉但笑不语。她从来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使是这样高的阅读量,也不过尔尔,并不耽误她作文题诗。
“好罢,好罢。”黎青青认输了:“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我原是随口胡诹,也不晓得那究竟叫什么。但只要好玩好看,我觉得就没什么去不得。我看姐姐,总是眉头紧锁的,出去散散心罢。”
不过,黎青青说的这什么“好玩、好看”的东西是在黄昏到晚上。黛玉踌躇一会,去向林若山问过。林若山是老江湖,他一听,就知道黎青青要折腾什么,他沉思片刻,笑道:“玉儿答应罢,别胆小,那的确是好看的很。”
黛玉嗔怒:“叔叔,你又胡说什么!”
林若山笑道:“你去了就知道。青青说得不错,这倒的确是挺好玩的。近来时事渐乱,我看你总是忧心忡忡,郁结于心,出去松快一下也好。你放心,青青一定会拉着与道一起去的,与道身边的兄弟,都是信得过的武艺高强。”
都准备好之后,次日,黎青青果然叫上了陈与道。陈与道又带了十几个精壮的护卫。一行人下午就出发了,坐马车,大约是黄昏这个点,才到了地方。
黛玉却心下纳罕:这不是青青带她来过的黎家新厂的不远处吗?
黎青青却催着马车和队伍赶紧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一个山脚下的普通的村庄渐渐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有什么好看的?
黛玉刚刚这么想,忽然黄昏里暗森森的山脚下,亮起了数不清的火炬。
第47章 文贼(三)
天色黑下去了, 乌鸦站在枯树上叫。
水声流过,破烂的猪笼里有一股旧的腥味。
冰冷的河水没过了她半个身子,寡妇双手抓着猪笼, 战战兢兢地辩解:“长房二叔、叔公......我没克死他,我没克死他。他太老了, 自己死了。”
河边依一片沉默。忽然, 夜里亮起了一束火把。
火焰随微风晃动, 忽黯忽明。一张惨白的脸骤然从黑暗里浮现。
他身后,是一个个比夜色还深的影子。
“你说他太老。”惨白的脸说:“你生前就不守妇道, 嫌弃他老。死了丈夫, 就私逃改嫁。”
影子们说:“你有罪。”
寡妇带着哭腔开口:“我没有!我只是想回家!”
她想到了什么, 几乎是带着天真的期盼叫起来:“求求你们,那个老东西死了, 他买我的钱, 我就是讨饭, 也会还给你们的,十倍!求求你们,放了我,放了我!”
影子们倒吸一口冷气:“居然叫你的丈夫‘老东西’?”
话音刚落, 火把忽然熄灭了。一个拉长了的声调,从隐没的地方传来:“好了, 不要和这等不贞之妇多嘴。继续执行族法——”
“族法——”
冰冷的河水已经没过了寡妇的胸口。她看到猪笼上还粘着陈年的血迹。
寡妇尖叫起来, 她年仅十岁, 声音还带着童年的尖利:“姐姐,姐姐!”
无人应答。
河水没到她脖颈了, 十岁的寡妇还在凄厉地叫着唯一的亲人救命。
在河水漫过她的下巴的时候,忽然, 漫山遍野,亮起了火把。
一束束火把连在一起,四下光明一片。
火光跃动里,是一张张愤怒的脸。
年轻、红润、线条柔和,都是青年女子的脸。
影子们在火光里被刺到了眼,纷纷往后退。
愤怒似乎结成了熊熊大火,为首的女子肌肤雪白,有火焰般的美貌,正扬着眉冷笑,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拿着马鞭,狠狠抽到地上:““姐妹们,跟我上!”
满山遍野似乎都响起了轰然的应和声。
一个穿长袍的人忙着说:“你们这些忤逆女子,怎敢......”他被蜂拥而上的几十个青年女子打翻在地。
剩下的十几个影子纷纷逃开。
猪笼被砸开了,湿漉漉的小姑娘被人从河里抱了起来,放在河边。
小姑娘看着抱起她的人,那个领头的女子,她雪白的面容印在火光里,美貌如火焰,燃尽周边的黑暗。
“你们是女天兵吗?”她对火光里的青年女子们问。
这些穿着短打,手脚粗壮,在火光里似乎特别高大美丽的女子都笑了起来:
“七丫,俺是隔壁村的牛丫头啊。“
“我是三姑啊。”
“俺、俺是二条村的三娘。”
最后过来的女子则一把抱住七丫就哭。
“姐姐......”七丫愣住了。
“那你是谁?”小姑娘问那个领头的人。
女子举着火把,一手刚抽走一个黑影,回道:“我是黎青青。”
她对小姑娘说:“走罢,你自由了。”
“自由?小姑娘懵懵懂懂。
正在说话时,一个青壮男子和一个健壮的青年女子压着一个惨白着脸,穿长袍,挂胡须的人过来了:“逮住一个跑得慢的!”
“你们干涉别家的祖宗法典,拐走我家的妇人,我、要上告,我要叫村里......”啪,胡须被扯住了,他挨了一拳。
“女、女人,敢、敢动手......你、你没教养......”他瞬间挨了七八脚,十来拳。
山间响起了青年们年轻敞亮的笑声。
村庄里一片安静,似乎被这些敞亮的笑声惊得死寂。
黎青青拉过猪笼,看了看上边陈年的血迹,举起火把,将之付之一炬。
猪笼的余烬里,黎青青傲然一笑:“老不朽们,看看谁怕谁!”
说着低喝一声:“捆了游街!”
几个青年女子就拉着这个穿长袍挂胡须的,推推搡搡穿过村庄。几十近百个健壮的青年女子,嘻嘻哈哈地排着队形拿着棍棒,经过了黑夜里的村庄。
经过了村里的祠堂跟前,祠堂里神主牌与先祖像高高端坐。
七丫看着这神像,想起她被家里的债主拉到这里卖掉的时候,从祠堂前抬过去了一具浑身肿胀的女尸,先祖像前又点起来长明灯,映得神像森然。
买她的老头喝得醉醺醺的,指着女尸说:“入我家门,死是我家人。诺,那是不守规矩的!要跑?总会回来的。”
她不由哆嗦起来。
一个高个女人看七丫哆嗦,瞄了一眼祠堂,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怕啥!从前他们骗我从工厂回家,要捆我这个寡妇去卖掉,是护厂队来救了我。我心里恨苦了,趁着人多,就冲进去砸了那个祠堂。族佬们屁都不敢支吾一声!也没见我下去见阎王老爷呵!这些都是泥塑的像,怕我们活人的拳头。小妹,以后你就不怕啦!”
另一个矮小的女子,脸上有一道疤,她含含糊糊地说:“不怕!不、不靠他们生活,自、自己有钱,有朋友!砸了,不怕!”她说话结巴,但周围的人都听懂了。
一个梳未婚头的女人有些胆怯道:“可是,这样我们也坏了名声,恐怕不好......”
“呸!”高个女人说:“那就嫁给工厂其他做工的小伙子去。那些小伙子,只要你能做工赚钱养家,就夫妻做得下去!谁管什么劳子的名声!”
未婚头的女人怯怯一笑,似乎隐隐有赞同,不大好意思地说:“其实看这族佬游街,我倒是头一回。”
“比猴戏好看吧?”黎青青听到,回头问。大家哄堂大笑。
偶尔村里有嘀咕着开门瞄她们的。还有一些认识其中几个女子的,想开口叫人,一见众多青年女人手里拿着家伙,立刻缩了回去。
游到村尾的时候,大家兴致高到了极点,忽然,有人往祠堂的方向丢了一只靴子:“去你的娘!”然后,不知道谁首先唱起了闲时,黎青青教她们的自编西洋歌:
“织布声咯吱咯吱,古老时代咯吱咯吱,穿起新靴子,踏出旧门槛——”
“织布声咯吱咯吱,古老时代咯吱咯吱,穿起新衣裳,踏出旧门槛——”
渐渐,所有人都加入了其中。歌声由小到大,回荡在静谧的村庄上空。
在歌声快结束的时候,有人受到感染,忽然高呼起一个从黎青青那听过的新奇的西洋词:“自由!”
其他人一齐欢乐地喊道:“自由!”
被押着的那个长袍长胡须,仍旧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疯妇!败坏的疯妇!”
却掩不住满山遍野响起了同样的呼喊声,似乎是回音,也似乎是所有青年汇聚在一齐的声音:“自由!”
小姑娘跟在队伍中间,捧着马鞭,不由喃喃:“自由。”
村庄里一阵鸡飞狗跳,伴随着震天的“自由”。
林黛玉跟在黎青青身后,看着这一幕,听着这满身遍野的欢呼声,受到了感染,心神激荡,也跟着喃喃:“自由。自由......自由!”
因为与黎青青等人一道夜游,黛玉虽然精神亢奋,身体却疲惫。
次日早上起来的时候,太阳都老高了。
等洗漱完,采发现林若山一大早就出去了。而街道上锣鼓声、哭喊声,喧哗声响作一片,热闹得好。
她接过小环手里的脸帕,谢绝她服侍的好意,自己一边擦脸,一边问道:“怎么外边这么热闹?是有什么事吗?”
小环随口道:“不知道。似乎是衙门口前有谁敲了登闻鼓,说是人伦大案。”
人伦大案?
林黛玉的罥烟眉一下子紧蹙,把脸帕放下,立刻扭身往外走。
“林姑娘,你去哪?你出去别忘了带上帷幕!外面正乱,我们女子,怎么独自往乱的地方去呢!”小环连忙拉她。
不意看着柔柔弱弱的林黛玉,却也没这么容易被她拉住。急得小环在她身后直喊。
等走到门口,正好碰见林若山悠哉游哉地进来,小环才松了一口气。
“玉儿这么火急火燎地是往哪里去?”
他侄女的眉还是紧紧蹙着:“叔叔,是不是青青出事了?”
林若山气定神闲,问道:“何以见得?”
黛玉道:“我虽然过去十几年都是深闺女子,却也是出身官宦世家,我家和外祖家,来往的,最少也是一地主官。人伦案,人伦案,这种案子,一般都是指当地出了冒犯三纲五常的事。倘若出了这种事,便是主官第一件要处理的案子。我思来想去,最近出的比较大的‘案子’,恐怕就是昨晚......”
“进步不小呵。”林若山点点头,笑道:““你不要急。是有一些事,不过关碍不大。这等事出了也不止一回了,今天,玉郎应该就能把事摆平了。”
这才告诉她:原来昨夜黎青青带着黛玉、护厂队和女工去抢人,把那族老绑了游街。于是这族里有一点势力的乡绅人家实在气不过,比如读书的长房,义愤填膺地要告“上官”,说黎家女子不肖不贞,带着一群女子抛头露面、逞凶斗狠,干涉别人家中的伦理,强掳了他们家不贞的寡妇。是第一等破坏纲常的人。要求地方上严惩黎家,并勒令工厂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