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恨起来:“连我表舅,都被这老货斩了!”
他老爹闻言大怒,反手给他一巴掌:“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
骂完,才教训儿子:“你们小的不懂事啊!老赵不可靠,还有谁可靠?你们呀,平日里真不该敌视老赵。老赵他虽然说话难听,做事狠了一点,但家中也是绅士之家。他当初得了尚方宝剑,就连斩七个横行霸道的土豪劣绅,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朝廷的租税能千秋世代地收下去。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能安安稳稳地收租过日子。你想想,如果当初老赵不斩那些收过了头的混账,刁民活不下去,就要窝蜂而起造反。那我们在老家的族人,不要说收租子了,恐怕老宅都要被刁民踏破了。”
那官儿听得呆了,若有所思。
户部尚书又提点他:“你想想,南方那些刁贼奸商,圈占土地,用作工坊,致使乡民尽归工厂,妇孺无视礼教,皆为织工。导致当地的绅士良民连地租都收不上来,更不要说交朝廷的赋税了。更可气的是,这些工商富可敌国,还只肯交出那么一点钱给朝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们更没法安心种田!何况此时国库空虚,大军四处告急,动一动这些人,那是为国除害!老赵可是真为了朝廷为了大家好的人,他当初能为了大家和和气气种田,连斩七个豪绅;将来,怎地就不能为大家和和气气种田,连斩七十个奸商恶贾?”
说着,尚书身子向后一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稳了,轻捻长须继续道:“皇上可是亲口说了,这次啊,只要把亏空的国库补了,等等,剩下的,都是咱们朝廷上上下下官员的,包括各地小吏都有的分。”
他扒拉过书房的算盘,拨了拨,脸上露出了十分满意的表情:“圣上额外还要修陵、寿礼、修园子的款项,之外的一切全归各级官员小吏。你算算看,皇上最多也就要一成,剩下的九成……”
说着语气和缓下来:“现在懂了?儿啊,从今天开始,从前的仇怨,不管有天大,就是宰了你亲娘,也得给我忍了。做人,眼皮子不能太浅。”
这小官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羞愧地回答:“儿子晓得了。”
没过几天,京城里,出了几桩大事,老百姓茶前饭后,都在谈论。
一个,是接二连三地有达官贵人的公子哥命丧黄泉。
比如,赵青天,赵大人的独生子。
赵季德的尸首,是和他的朋友一起发现的――泡在池子一夜,都发涨了。
说是夜去喝酒,酒醉不见路,失足跌死在池子里了。
京兆尹送还尸首的时候,后来来了几个刑部的大官,扑地就向赵大人跪下:“赵兄,我们也没有办法……贵公子交友不慎……你要打要骂,我们受着……”
赵大人看着儿子从没有这么白胖过的脸,一瞬间,好像忽然老了几十岁,他跌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死死抠住扶手,浑身发抖:“你们做的没有错…………欲为…圣明、除……除……”
京兆尹送几个官出去的时候,还听到赵大人闭着眼,喃喃在念“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只是字不成腔,好像哽咽。
刑部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长的唏嘘不已叹:“京城已经死了好几个了。昨个,祝侍郎的七子,据说是为情所伤,也自个吊死了。我们也只能回去,把那帮孽畜管好,连腿打断。不教他们和南边那群.奸商有半点牵连泄露。否则……”
里面的赵大人还在对着独子的尸体,不成腔调地念着“欲为圣明除弊事”。
否则,只能他们自己先行清理门户了。
第52章 文贼(八)【大修】
窗外红云弥漫, 光线昏沉,女工三三两两走出来,一边咳嗽, 一边拥挤到净室洗漱,小憩一会, 准备趁着天还亮, 抓紧回去把今天的活做完。
其中一个年纪小的女孩子之前拼命下力气做活, 累得满头大汗,一时实在没力气了, 就告了一会假, 坐在净室的凳子上喘气。
另一个年纪比她还大点、相貌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工坐到她旁边, 问:“累吗?喝点水?”
小女孩子疲惫地喝了一口水,擦掉汗, 忽然抬头问另一个女工:“姐姐, 什么叫‘自由’?是不是像黎姐姐说的, 像戏文里说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些族长乡老,再也管不到我们了?”
姐姐抚摸她的头, 回答她:“你不是被救出来了吗?那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小女孩打了个呵欠, 说:“嗯。讨厌的人管不到我了。不过, ‘自由’好累啊......”
“累只是几年的。黎姐和陈爷都说, 从前我们‘累’,是给别人当牛做马, 做妻妾奴婢,自己的东西半分都没有。现在, 只要我们肯努力,积攒下钱来,就可以......可以活成黎姐姐那样——”
小女孩应和着姐姐,声音越来越轻:“姐姐,我还想再看一场戏。就是小寡妇戴头花那一场......”
“好么。黎姐说今天工钱会结得多点。那我们再做点活,下工了,结了工钱去看戏。阿妹......阿妹?”
黄昏的红晕透过净室低矮的窗子,撒满一片,小女孩太累了,她挂着笑容,已经靠在姐姐的肩膀上睡着了
大概是梦到了什么甜蜜的东西吧。
女工吃力地背着妹妹走出净室的时候,撞见了一位体态削长的少女。她穿着撒花的衣裙,举足风流多情,品貌绝代,眉尖尖似蹙非蹙,天生一段多愁善感模样。看形容,恰应是金门玉户里的深闺弱质。
“林姑娘好!”
“好。”林姑娘向她点点头,递给她一个话本子:“你们拿去认字罢。那出戏既然你们已经最熟,对照戏词,也能认出几个字。我把你们今日听的这场戏对应的字句,在话本子里圈出来了。此后如有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女工吃了一惊,一只手接过话本子,几乎要含泪了:“多谢林姑娘费心,是我妹妹不懂事......我......”
昨天下工看戏的时候,妹妹看完戏,说也想认字。
刚好撞见跟着黎姑娘来看戏的林姑娘,她唯恐别人笑妹妹痴心妄想,赶紧训斥妹妹。
林姑娘听见,便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等我明个来寻你。”
她本来以为只是林姑娘随口一说,不想她记得这么牢,为几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女工,费了这样的心思。不由激动得拉住了林姑娘的手,半天说不出话。
怔怔地又想,这位看似深闺弱女的林姑娘,几个拿笔的手指上却生着厚厚的茧子,是读书人的手。
那些腐儒、算什么读书人。林姑娘这样的,才叫读书人!
林黛玉看到她们这样激动,想起自己当年要教三姐认字的时候,三姐的神色。不由暗叹一声,笑道:“没有什么。识文断字,千好万好,我做这一桩,也是我的功德。只是你们既然要认字,就得下功夫。平日做工又忙,少不得多劳累了。到时候万别怨我才好。”
正说着话,黎青青过来看缺工的,发现少了两个女工,就过来叫人。
女工连忙叫醒妹妹,又对着林姑娘千恩万谢,这才背着妹妹去了。
黎青青过来叫上工,看见来人,顿时笑得牙不见眼:“林姐姐,你怎么来了?”
林黛玉望着那姊妹俩的背影出神,被一叫,才回过神,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三宝殿,我无事就来不得?好罢,那我就不打扰这尊神殿了。佛爷,小的这就走。”
作势要走。
“欸!”黎青青连忙拉住她,气笑得打了一掌在她胳膊上:“林姐姐,你看你这张嘴!掌嘴!”
闹了一会,林黛玉说:“我来的时候,听见门里两个女孩子谈论‘自由’,说要去看‘小寡妇戴红花’那出戏。你有没有去看?”
“哎,我倒是想去,只是忙的没空。”
“那你现在可得空?同我一道看戏去罢。我们各自忙各自的,好些天不见了。”
黎青青一口答应:“我这里马上就忙完了,姐姐你稍等一会,先吃几杯茶水。”
等一天的工结束,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林黛玉二人上了马车,一道去了附近由几家工坊一齐开办的一个梨园。
落座的时候正好卡着时间,一折戏的锣鼓刚敲起来。
潇湘君子的话本小说,在北方流传,尚有许许多多文人士大夫、高官显贵厌恶阻拦。在南边的时候,南方士子庶民,尽争海利,工坊最多,绅士良民势力相对北方最弱,多的是离宗族而拒大家的小家庭,多的是不满君臣父子的青年人,即使是浙江的祝巡抚,也管不住人们口耳传读的热切。
何况最南边的地方,还有当地工商人士学习邸报与海外小报而办的寻南小报。靠着便利的水运以及从西洋引进的蒸汽船而四处传播。更难禁绝那些“狂生逆徒”发表“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言论。
故而,在南方诸省份,潇湘君子的所有文作均受热捧。《杨柳树》、《烈女祠》,《歌仙》,最近又添了一本《李香兰做工记》,是说书的、梨园子里的常客。每次登台,必然场场爆满。
这个梨园也不例外。
这个梨园建在几个工厂附近,多是附近居住的工人来这里看戏。
其中又以女工居多。
最近园里天天在演《李香兰做工记》。
今天正好在演李香兰做工记里的一折《小寡妇与红头花》。
被救出来之后,平日都住在工坊附近,不敢离开太远的小妹妹,第一次拿了工钱,怯怯地跟着姐姐们,去街上置办货物和新衣服。
为了避开非议,她解开寡妇头,梳起大辫子,在姐姐们的鼓动下,她还鼓足勇气给自己买了一朵红头花。
她穿着黑衣服,戴鲜艳的红头花,跟着她们走过县里的时候,有人认出了这个乡里奇闻的主人公,窃窃私语:那就是那个被劫走去做工的女人……是个寡妇!
人们对着这个十岁出头的寡妇指指点点,很快,她屁股后面跟了一连串只比她小几岁的顽劣男孩子,像是追赶什么稀奇的动物:
“小寡妇出门买头花啦!小寡妇戴头花啦!”
小妹妹听到这样的喊声,吓得浑身冰凉。她又想起自己被浸猪笼之前,在夫家的村落里见过的所有寡妇,都是一辈子形容枯槁,灰扑扑黑沉沉的像骷髅。
从没有人敢戴这么鲜艳的红头花。
她不安到了极点,把红头花摘下来,攥在手里,不顾其他,飞快地逃走了。人们还在身后说:“看!一个寡妇居然走得这么飞快!”
因为跑得太快,跌了一跤。她的大辫子跌散了,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红头花,掉在了泥坑里。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到另一头的买东西几个女工回来了,见到这一幕,她柔弱的姐姐浑身发抖,猛地抄起手里的扫帚,冲上去哭着扑打那些指指点点地人:“走开,走开!”
人们嘟囔着“疯娘们”一哄而散,有人说:“呵,凶婆娘!寡妇戴红花还不许人笑啊?”
另几个女工立刻上去揪住那个人:“你是谁啊?又不是你寡妇,又不花你钱,也不戴给你看,图高兴,你管得着?个该下拔舌地狱的!”
那个说话的瘦小贩被从人堆里揪出来,见对方人多势众,大家也都只看热闹,就吓得闭了嘴,不住道歉。
后来,几个大女孩扶起小妹妹,要当众给她戴上红头花。
小妹妹不敢戴,怯怯地说:“红头花是小姑娘戴的,我是个寡妇,不能戴。”
姐姐气喘吁吁地丢下扫帚,擦干眼泪,高声地喊:“戴,为什么不戴!是你花了钱,他们卖给你的!不但戴,而且以后还要来买!嫌寡妇的钱脏,就不要做我们的生意!”
她们把小妹妹簇拥在中间,姐姐当众给她盘起寡妇头。
小女孩问几个大女孩:“好看吗?”
红头花沾了泥水,脏兮兮,皱在一起,难看极了。
姐姐含泪点头:“好看。”
她们便簇拥着戴上红头花的小妹妹,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去了。
这一回,人们指指点点,看着那明晃晃的寡妇头,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半句话了。
戏放到最后,台后有人唱:“虽爱杏红,随他杏红;虽怜柳绿,由他柳绿,我且阖门闭户。是神主牌前未亡人。”
歌声伴着小寡妇姐妹远去,越发凄凉:“缁衣青鬓渡春秋,空守柴门嗟岁月。老年多恨红杏谢,偷折一枝慰白头。”
场内一片寂然。有几个中年女工在擦眼泪。等戏演完了。台下的人们尤自再三回味。才有人七七八八地起身。
黎青青见此暗暗咋舌。
她从前不爱陪与道叔叔他们几个戏友看中国之地的戏曲,皆因自古,大部分人看戏就是看热闹的。太文雅的戏,看不懂,听不懂,就闹起来了,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到最近,倒一改此前的印象。
皆因她身边这位林潇湘的戏,堪称雅俗共赏。
有时候她陪着别人看戏,一到演《烈女祠》、《歌仙》等戏,就一片鸦雀无声。
再没有人嗑瓜子说话吆喝。
时不时还能听到附近传来隐隐绰绰的哽咽声。
人们浸入其中,似乎担忧自己的命运那样,担忧戏中人的命运。
这不可不谓奇迹了。
人走完了,戏演完了,戏班子也告辞了。
因黎青青算是此处戏院背后的出资人的小姐,守门的就还随她们坐着。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们坐在戏台边上的一条走廊,场内摆着一条条长凳,廊上挂着灯笼,发散出昏黄的光,引来飞蛾盘旋。
黎青青看着最后一个起身走出去的女工,摇摇头,感慨道:“身上的猪笼要烧掉,心中的猪笼也要烧掉,才可谓自由。”
黛玉听了,沉吟。忽然对她说:“我有疑虑。望你指教。今天,我听到被你救出来的那小女孩问她姐姐,什么是自由。我也想问你,你觉得什么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