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不止一次,夜读的少女,看见叔叔起身,带着渡儿和这些“护卫”,悄然趁夜出门。而院子外面接应他们的,则是黎青青。
他们总是瞒着她。
抿了抿唇,林黛玉垂下眼帘,开始做自己的事。
虽然,她和那些饱读诗书,在社会上据有功名声望的人比起来,只是写低贱小说,甚至是一个没办法显露真身的女子。
但,她不能容忍,有人这样侮辱她的心血。
就像,她不能容忍有人侮辱宝玉、三姐。
提起笔,她在纸上缓缓地提笔写道:
“性发天然本无罪,心怀龌龊读圣贤’。”
也许,能帮到叔叔、渡儿他们。
......
眨眼,一个月过去了,五月末了。
这个时节的南方,日益像个大火炉。
一个举子等在家门口,不时地拿袖子拭汗。
“举人老爷,您的小报到了!”身形瘦小,背上背着个大竹篓的小矮子蹿了过来,汗流浃背地举起一张宽大的纸。
举子眼前一亮,劈手夺了过来,也不管那纸上有被汗浸出来的两个手掌印,只一目十行地扫视版面。
“找到了!”看到某个人的署名,他激动得差点不顾读书人的体面蹦起来,把小报一卷,几乎脚不着地往府里冲。
“哎?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小的报钱还没给呢!”
砰,小贩头上被丢了一锭银子,喜得他一边屁颠颠直喊“老爷善人”,一边又急匆匆地赶往下一家送小报。
“性发天然本无罪,心怀龌龊读圣贤’。”
书斋里许多人早就等着了,看到这一句,一个火爆脾气啪地把镇纸一摔,骂道:“狂徒!”
“狂生学贼!果然是变法一派的!”
“后生可畏啊,不错。”一处闲雅的院子里,中年人看了一遍文章,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
他旁边一个青年也探头看了,笑道:“老师 ,此人看来是同道中人啊。不知系何方高徒?”
中年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摇摇头:“庆之,你啊,读书读得傻了。怎么,都不看些闲书话本,不出门交游,不看戏的吗?”
青年人对道:“学生愚笨,学无余力,所以,并不曾理会这些。”
中年人摆摆手:“你哪里是学无余力?你呀,真不知道哪里染上的这副死读书还看不起天下英雄的鬼样子。”
“学生惭愧――”
“好了好了。这篇文章的作者,真名不知系何人,假作名号,唤作:潇湘君子。”
“潇湘君子?”青年露出一个带着思索的表情:“学生似乎在哪里听过。似乎是个写小说话本的。”
“你要是连他都没有听过啊。说明你真成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腐东西,可别再做我的学生了。潇湘君子,是个奇人。《歌仙》、《烈女祠》、《杨柳树》等,均出自此人之手。”
青年人一怔,果然有点印象了。
中年人捋了捋长须:“从前潇湘君子,只是任人评说,从不现身。这次居然自己出面撰写了文章,怪不得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一场论战。”
“什么论战?”
中年人这告诉他,原来自潇湘君子此人横空出世之后,就掀起了一股风潮。
由于他的《杨柳树》、《烈女祠》、《歌仙》等,他被正统所不容。
小说本为贱业,此人所写,更往往大逆不道,所以被高官显贵,大夫君子,怒批为文贼之流。
只是此前潇湘君子从不曾回应这些诋毁半句。
只埋头写他的“低贱小说”。
“那这次怎么又论战了?”
“老夫想,概因虽然正统的那些满口圣人夫子的老贼,贬他为文贼,视小说为末流,不过到底没有欺到他本行来,他便也不屑得理会……这一次,却是同行相轻,专从他的得意之处开始攻击,他如果再不回应,那就是平白地叫人泼脏水了。”
“他既然耗费那么多心力写出这些好文章,那这些文章,不论怎么被说是下贱,都是他的心血罢。狗叫多了也是烦的,何况还是癞皮狗。”
......
早上热的出奇,过了晌午,帘外已经开始下雨,天气灰闷,树蔫蔫的。
堂中座位稀稀落落。
老掌柜无精打采地拨打着算盘。
之被工厂使唤派发毛边册子的,几个工人家里的小孩子,探头探脑,看这里没有多少人,又踩着水洼跑走了。
只有一桌酒菜前,几个做传统儒生打扮,衣着体面的年轻书生捧着一张小报发表高见,神情激动,酒兴上头,面红耳赤。
他们正在争论最近掀起的这场论战。
最开始,只是几个同样写小说的,把潇湘君子的几篇话本小说,改了一改,发了出来。
并在小报上撰文称:
小说虽然是微末小道,也应该符合礼义忠信。不应该像潇湘君子一样,写什么不肖子女谈情说爱淫奔、读书子弟追求“自由”。不应该写什么大逆不道的脱离宗族“过的更好”的一群人。
“呵,张口就说,‘世道既变,文亦因之’。猖狂得很。”
“都是潇湘君子起的坏头。竟然公然地在小报说:‘人饿了,就要吃饭;见了可爱之人,便想追求。见了好风景,就想出游。人,本来就应该是自由自在的。性发天然本无罪,以礼教去戕害天然,才是天地间最大的罪孽。我的小说,绝无问题。’”
高个背略驼,衣服上的褶皱都一丝不苟的年轻书生,姓缪。家中是嘉兴本地最大的士绅之家。家中良田数之不尽。
他皱着眉毛:“潇湘君子起了这个坏头。变法派就一拥而上,李白泉说,‘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天尽世道以交’,认为人谋取财富,是再正当不过的行为,还痛骂宿儒耆老,说他们是道学家,说他们‘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说法,再虚伪不过。”
他冷笑道:“照他们的说法,人人都要讲功利,谋取利益。那人与野兽何异?”
另一个人笑道:“缪兄有所不知。李白泉等变法派,大都出身于工商之家。一股铜臭味,工商之人嘛,哪里知道什么叫‘礼义’呢?他们巴不得人人讲利,纲常败坏,朝廷重商不重士。”
另一个矮个子,相貌白净、神色阴沉的年轻秀才,则拍着桌子,在老掌柜好几声“别拍坏了”、“别拍坏了”的提醒里,一口饮尽了冷酒,视若罔闻地发表高见:“缪学兄,这些固然重要,。但你们忘了更重要的。继李白泉之后,变法派一拥而上,声声口口地说文随时变,应该废文言,兴白话!”
正此时,厚厚的帘子被掀开,风吹雨,寒意渐入,进来了一个青年,坐到一张低矮的茶桌旁。
他衣裳陈旧,走路一瘸一拐,似乎腿脚不便,但是长眉秀目,容颜俊秀,举止斯文,显见得是个读书人。进来就坐在窗边喝茶。
众人扫他一眼,见他身上没有什么泰西的“洋气”,虽然穿着读书人的长衫,但明显是旧的,上边还有几个补丁,便不作理会,正要继续高谈阔论。
兴致正浓,门口又探头缩脑地冒出个小孩子,晃着两髻,举着手里的小册子:
“老爷,要一本这个嘛?不贵,就十来个铜板。”
矮个子斥道:“小猢狲,走远罢,谁要你的东西!再来这里顽笑,教你吃个教训!”
“呵,真凶!”小孩子连忙跑走了,跑过临窗的位置,瞧见个新面孔,看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穿着一身旧衣服,便回身问他一句:“老爷,你要嘛?物美价廉,花十个铜板,买半生安稳!”
矮个气的直瞪眼:“还不滚!”站起来举起手,要过去打的样子。
小孩子也不顾新面孔了,起哄一声“读书人打人啦”,撒腿跑了。
青年瞥了一眼那几个年轻书生,捡起小孩跑走时掉下的一本毛边册子,掸掸灰,用官话念道:“《济贫录》?”便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几个年轻书生看见他捡起册子翻阅,面面相觑,不一会,走了过来,以官话来攀谈:
“不才见礼了。这位兄台,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罢?”
青年连忙起来还礼:“小生姓于,山东济南人士,游学至嘉兴。”
姓于的蓝衣青年虽然衣着陈旧,但是谈吐文雅,举止斯文,博学广闻,年轻书生们暗自点头,颇带着一点倨傲,和他交谈起来。不多时,相谈甚欢,就请了独坐的青年,到他们那桌去热闹热闹。
酒过三旬,气氛活络起来。
推杯置盏间,姓李的矮个子书生,叫做李明之。谈到某个话题,忽然情绪激动,一摔酒杯,旧事重提:
“只论小说便罢了,又说什么‘文随时变’,当菲文言,兴白话!文随什么时变?随他们这些工商当道的时变么?我看李白泉这些人,不安好心!”
全场忽然安静。只听得酒意上脸的李明之痛声连骂:“反贼!反贼!”
高个的缪姓书生反应过来,惶恐地阻止他:“明之,好歹是文坛前辈,有功名在身。尤其是白泉先生,曾中进士三甲,不是俗人。不过是说文言与白话便罢,你可千万管住了嘴,不可过头了!”
李明之熏红着脸,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一把抢过于生手边的《济贫录》,向诸位同伴挥了挥,冷笑:“我逾越?好端端的,海陵派的李白泉这些人,做什么要兴白话?闲的没事干?再且看这本济贫录写了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于生倒是在那一叠声的“反贼”里面色如常,笑道:“这又怎么了?我看这济贫录倒是好东西。教人谋生的。”
老掌柜一边看到这册子,也难得插了句嘴:“我儿读了几天幼学,就拾到了这册子,这册子里面讲的一些东西,的确不错,有些用处。”
人人都知道,这最近南方,大部分工厂开的地方,都有分发的东西——编篡的白话的读物。
内容嘛,通俗易懂,专为工农商用,讲一些浅薄技艺。为的是是使贫民通过这些读物,获得一些谋生的法子。
因为绝大多数人不识字,往往还会有人在工厂附近不定时开设讲读班。教他们几个字,把这个《济贫录》通读了。
为此,往往得了当地上官交口称赞。说他们不同于奸商之流,是“慈善之家”。
李明之却激动起来:“糊涂!你们去过那些讲读班没有?我乔装打扮,去听了一次,只听那些给百姓讲册子的人,说四书里讲过,‘天理即是人欲,只要合法的靠自己双手赚的银钱,就该受尊重,不应把工商之人看的比四体不勤的士绅、读书人下贱’。可怜无知市井百姓,哪里看过四书,尽受这些人妖言所惑,频频点头,大有认同之色。”
说着,他指着册子念了几句::“听听,‘我等念人之生而平等,无有君臣父子之别,皆有谋生获财力之权,故编此……’”
众人听罢,嗡地一声,沸腾。
老掌柜看他们这样沸腾,缩了缩脑袋,不敢说话了。
姓缪的书生涨红脸:“这话实在悖逆!工商百姓之人,乃为群氓,正须士绅以圣贤书教诲,怎好如赐诋毁士子绅士!”
另有一个,更是怒不可遏:“可恶,可恶!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君臣父子夫妻。君是臣主,臣是家主,夫是妻主。正该如此。什么人之生而平等,狗屁不通!”
李明之冷笑:“我当日便有疑惑,当场质问他们,四书五经里面讲过什么人之生而平等嘛?这些宣讲的便说,‘圣人当然讲过,只是原是文言,乡亲们不懂罢了。现将圣人之书用白话讲来,不曾叫腐儒曲解,才是真道理。”
擅自用白话解读经典,可以擅自加入自己的理解,乃至于移花接木。这就是掌握了解释权。
已经有人听出了味来,不由骇然:“这是抢夺教化之功呀!这些工商之徒,竟有此毒计!”
李明之笑了:“这些工商之人,可不是本分的买卖人,尽是奸商刁贼。印册子不要钱吗?他们是商贾工籍,又不是专门开善堂的!他们到处宣发便宜的册子,开免费的宣讲堂。我们上蒙学堂,束脩都不止这几个铜板。难道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众人被他一席话说的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