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顾一切,几乎是被那股激情所掩埋,饱含热度,一字一句吐出:
“人,生而自由!”
“自由在前,甘做仆奴。你们,不配生而自由!”
随后,以失望已极的眼神,鄙夷地望了在场所有人一眼,拂袖而去。
陈与道和黎玉郎在后边一叠声地喊,都叫不回她。
宅院里一时安静的连跟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到。
半晌,丁世豪捋了捋胡须:“黎先生,令爱未免也太没有规矩。身为女子,半点不懂温柔贤淑,你需得好好教教她。”
“哦?谁不懂温柔贤淑啊?”一个带笑的清雅男声响起。玉面的中年男子率先走了进来。
黎玉郎看见他,面上表露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若山,你来了。”
林若山知道,他不是在等自己。于是,他侧身让开,含笑道:““那位客人,我已经送走了。客人临行前赠送了这个。”
他身后是一个形貌俊秀的年轻人,捧着一个木盒。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诸君知道,我送走的客人,是哪位吗?”
丁世豪有不好的预感。使了一个眼色,段姓商人不客气地问:“敢问谁当得林二老爷的客人?”
林若山挥挥手,他身后俊秀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弯腰:“首领命我向诸位君子问好。使者昨晚走前盟约已定。这份盟书,共有两份。这份,就保存在诸位君子这里了。”
忽然,那边丁家的护卫惊叫起来:“老爷!老爷!”
丁世豪险些昏死过去,半晌,被掐着人中清醒过来,颤巍巍地站起,指着林若山的鼻子,又移向黎玉郎的鼻子:“你们......你们休想我承认这份盟书!”
“我丁家,世代为商,从来没有过造反的子弟!”
“丁贤弟,此言谬矣。并不是造反。”一个人在林若山之后踏入了场内。
他留着美须,容长脸,穿着一身普通的儒生衣裳,眼睛却显得颇为凶恶的三角眼,不怒自威。
“我们哪里是想造反?士农工商,既然工商,能够为朝廷带来巨大的财富,能够开源。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就该改一改了。只是当今圣上为人刚愎自用,不愿意承认。那么,我们只是请他们承认该改一改规矩而已。”
丁世豪的眼珠子转到了这个人脸上。他一口气没缓过来,手指僵在了那:“你.....你......”
他忽然明白过来,环视一圈:“好啊!你们,你们这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啊!”
“咳。贤弟,是老夫先接触的义军和林贤弟他们。”
来人,正是云南总督段融。
丁世豪几乎气的笑了,幸好往日的谨小慎微起了作用:
“段兄,我们交情得有几十年了。你这是做什么?”
段融摇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江南的好些同僚也是这么打算的。贤弟啊,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我们也有大批的家业涉及海外、涉及工厂,大批的子弟从事工商。你们不知道圣人的打算啊。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也想好好地侍奉圣人。奈何,君君,臣,才能臣。”
的确。丁世豪想,而今朝廷中,其实也有大批的勋贵官僚,家中靠工商为生。渐渐地那些地,甚至是一些皇庄,都被他们买来当工场了。
但还是紧盯着他,试图探看真实想法:“你们这是造反。”
“贤弟。你想差了。造反大逆不道。我们却只是想请圣人理智一些。重视工商,少限制一点我们的土地,有什么不好呢?行商一年赚的钱,抵得上盘剥那些可怜的老农十年了。这样,也不至于闹民变。这一点上,义军和我们达成了共识。诸位中的大部分人,和我们,应该也有共识。所以,我特意地做了这个义军和诸位的中间介绍人。”
段融十分真诚。
丁世豪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半晌,长叹:误入贼巢,误入贼巢!
散场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虽然达成了共识。但是在场的,都是久经商海之人,没一个不是精明的。
段融他们也是久经宦海的老狐狸。
虽然三方决定合作,但是扯皮仍旧扯了一箩筐。
丁世豪等人、黎玉郎阿坤等人,还有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行商,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共同的章法扯皮了半天,才定下来几条。
黎玉郎等人讲的口干舌燥出来,唯有娃娃脸的陈与道还有气力抱怨:“怎么到最后又是丁世豪那些老不死的成了我们的领头羊了?呵,开始明明就是他最胆小怕事!”
林若山淡淡一笑,倒是显得不甚在意。
宅院门口正坐了两个穿着不伦不类男装的年轻人。
散场出来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们几眼。实在是这两个抛头露面的男装丽人容貌过于不俗。
黎青青的怒火至今虽然平息,但仍旧十分不耻那些人的软弱,看见父亲出来,撇撇嘴:“成了?”
黎玉郎摸摸她的头:“难为你了。以后就好了。”
“哼。那要看以后。我和与道叔叔,合了段大人的计策,才悄悄地和袁姐姐达成了协议。可不能叫他们坏了事。”
林若山则问:“玉儿,你怎么也来了?”
林黛玉低声道:“我实在放心不下,辗转反侧,总归是睡不着了,还是跟着青青来这里等罢。”
说着,她有些不安,望了林若山一眼,轻声说:“还有一件。寻南小报上,出事了。”
第56章 文贼(十二)
日头毒辣, 树荫底下都没有一丝风。
街边巷角的一具具饿殍早就被晒的发臭,拉车的人把他们装上板车的时候都给熏的够呛。
巷子里的妓/女热的受不住,脸上的厚厚的脂粉被汗水冲的一条条。
卖冰盏的人汗流浃背, 湿透了麻衣,不停地敲着铜锣, 哑声吆喝:
“冰盏凉汤, 好过一夏——”
“冰盏凉汤, 好过一夏——”
过路人买了几碗。
卖冰盏的热的嘴唇脱了皮,头晕目眩, 不断地用唾沫濡湿着, 却不敢喝自己的凉汤半口。不停地抹汗:“惠顾!惠顾!”
可惜买的人实在不多。
冰盏贩子昏头昏脑地想, 大约是这这天不够热。
一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骑着戴华盖的马,带着冰袋经过, 看这个冰盏贩子面色苍白, 浑身是汗, 脸带疲色。公子面露不忍:“这些市井行商的也真是可怜......这个人马上就要中暑倒下了。”
小厮看他似乎有意上前,连忙地拉住,笑道:“二爷,你可别多嘴, 奶奶吩咐了,你在外千万别多事, 一个铜板都不许多花。指不定这市井的小商小贩最为奸邪, 反倒赖上您的心善。”
公子还在感叹, 小厮连忙地拉着马往前走了。
这些不可能来买他凉汤的公子哥,冰盏小贩是从来不管的。
他忍着越来越严重的头晕目眩, 忙着贩卖自己一天的生计,忽地, 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交市金了没有?官爷我今个来赏你的光了。”
街头一时兵荒马乱。
冰盏小贩顿时眼前一黑,急忙推着他养活全家的重要财产——储存凉汤的制小推车,匆匆忙忙准备避开。
官爷巡逻,那是要“孝敬”的,要“坊厢”的。
他今天没卖出几碗冰盏凉汤,家里人一天的口粮都没有着落,哪里有钱“孝敬”官爷?
他们这些行商小贩,低贱如尘芥。
官爷打他一顿就罢了。只恐怕砸了推车和凉糖,他家里的老母亲和小儿子,衣食无着。
慌乱的躲避中,汗流的越发急。忽然迎面急速跑来一个人,他被猛地撞到了一边,扑在了滚烫的石板地上,重重激起了一阵灰尘。
小推车咕噜噜地溜开,散了一地。
啊呀——凉汤。
他扑在地上,一半是摔的,一半是热的,欢迎 加入 一五二儿七五二八一 叩 叩裙晕过去前,这样昏头昏脑地想着。
“‘心忧炭贱愿天寒’,白乐天的诗,至今仍旧是活生生的现实。怎的不叫人怒断了肝肠!”
卖冰盏的从昏迷中醒来,觉得浑身凉快多了,不像是在滚烫的大街的青石板上。他呻.吟:“啊——凉汤。”
迷蒙中,听见两个人在说话。
一个人连连感叹:“怒断肝肠又如何?如此世道,连卖凉汤都不得自在的卖他的凉汤,那些人却还叫我们忍气吞声。”
另一个人愤愤不平:“时日艰难,即便是繁华如南京,大部分老百姓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铜板了。往年光景好的时候,天气都这么热了,一碗凉汤还是有不少人掏得出铜子买的。我看那寻南小报上李白泉他们说的也没有错。”
身边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说话声渐远。
他终于彻底清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一个阴凉角落的地上,旁边放了一小盆冰。推车就在不远处。
小二告诉他,已经有人为他付了这钱了。
距离他昏过去不知道有多久,外面的阳光已经没有这么猛烈了,他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和老人,拖着酸软的手脚,拉着推车,尽可能快地往家里走。
在贵人们高大阔绰的府邸群后面,有不少肮脏而屋檐低矮破败的茅檐,连成一片,像是蚂蚁的洞。那是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南京贫民的居所。
低矮的茅屋前却并没有看见他那个常年大病小病的体弱的小儿子。也没看见有些痴呆的瞎眼老母。
街边垃圾堆着,因为热气发而臭潮如涌,苍蝇嗡嗡地飞。
邻居说,他的母亲抱着他的儿子出去了。
他苦苦地寻觅,终于看见一处垃圾后面,蜷缩着他的老母亲。
“娘,你怎么在这里?长生呢?”
老母亲抱着怀里的东西,怯怯地往垃圾堆里缩了一下。
她的精神似乎不太对头。
苍蝇停在她散乱的白发上,浑浊的双眼无神,不能遮蔽身体的破衣裳沾满了灰尘。
可是她全不在意,只是挡着怀里的东西。
他有不好的预感,强行去扳扯她:“娘,你先跟我回去。回去后......”
老母亲怀里的“东西”露出了半张脸。他没有说完的话全都僵在了喉咙里。
那是长生孩儿的半张脸。
苍白,停了不少虫豸。紧闭着双眼。
滚烫的阳光下,他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
“长生儿?”他低低地叫了一句,“长生儿?”又叫了一句。
男孩儿不吭一气。
他呢喃地问:“你怎么了?”
男孩儿仍旧不吭一气。
半晌,他听见老母亲带着哭腔,喃喃自语:“屋里那么热,那么热。他求我,说要出去凉快一会,可是屋外也闷热的很。我叫他用冰,他不肯用。不一会,他就躺在那了。”
“我抱他出来,他不吭气了。不吭气了。”
他晃了晃,跌坐在地上:
长生儿,热死了。
地窖里存着的冰,是他们这个夏天的生计。
宁可热着,也不敢用一小块冰解暑。
长生儿这么懂事。
长生儿这么懂事。
他的老母亲呆呆地看看他可怕的脸色,又看看怀里一动不动的孙子,呜呜地哭了。
渐渐地,有不少左邻右舍被哭声引出来了。看到这一幕,见怪不怪。
这样的事太多了。穷人的孩子,能有几个活着长大的?
有一个苍老的老太婆,劝道:“节哀吧。孩子走了,大人还要过活。你哭吧。哭了就好了。”
可他依然坐在那,咬着牙,一声都没有出。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一片静默中,忽地,高墙那边传来一阵地银铃似的笑声。
高墙里边,朱门绮户的赏花人,正放了冰在花旁为花解暑,高声地笑:“爷,叫人把冰往这边来一点儿,这朵牡丹焉了。”
老太婆住了口。所有人都看见,从这个父亲的眼角,滴下了两滴泪珠。
他问他们:“为什么啊?”
人们不能回答。
他便终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拉起老母亲,接过孩子的尸首,紧紧搂在怀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过高墙下的时候,
墙里的女孩子还在笑。
墙外,他的老母亲还在呜呜地哭。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啊?”
墙没有回答。
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回答。
只有赤.裸裸地照着人间所有人的阳光。照着他,也照着墙内的笑声。
他回头望望那些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人们,终于,步履蹒跚地慢慢走远了。
......
酒馆里正在聚众请人读报。
虽然说明面上禁止读报。但是掌柜自己都自书铺私下买来了《寻南小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读报的拍案:
“且看忽地出来一个人,嗬?众位看官当是何人?自称礼部的一位姓王的郎中,斥责寻南小报上刊登的是逆贼邪说,一味地要人堕落于人欲。
白泉先生便登报曰:何谓人欲?你姓王的说‘追求利’是使人不幸的根源,要我等蔑视财富;你家中开了十几个铺子,怎地没有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