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渡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得首领他们看重,罗鸿飞一向敬重她。别人喊“二妹”,喊不得,袁渡喊喊,就权作是顽笑。
但是罗鸿飞数年军旅生涯,该做的决定,不会轻易被别人动摇:“玩笑以后再开,你先去。”
“领命!”袁渡玩笑了一句,不再废话,转身走了。
罗老太爷他们被义军的兵士客气地请去“登记”人口名单,好进行核算。
登记的地方,因为人太多,在衙门口宽敞的官街上,露天进行。
罗家的男人们前后包围着罗老太爷,而小厮奴仆们则包围着老爷们,挤在佣杂的人堆里。前后尽是一些引车卖浆之徒,港口扛苦力的,还有一些小店铺的老板。甚至还有乞丐。
人声嘈杂,太阳火辣辣的。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一阵阵的汗臭味因为拥挤而愈加发散。
罗家的老爷少爷们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样恶劣的环境。一下子险些给熏晕过去。
罗老三气的对引路的兵士们说:“我们可是罗家!不能给我家辟出一个单独的登记的地方吗?那边明明还有一列新的没人的登记的地方!”
“这个......”兵士有些为难:“不少有钱人家都提出过。只是,人实在太多了,我们人手有限,赶时间,麻烦你们忍一忍罢。那边空着的,另有用处。这位罗老爷,麻烦你赶紧吧。你们后面,还有许多的读书人家要登记呢。到时候一样的待遇。而且你们是第一家士绅。将军说了,请你们在其他读书人家前先登记。这是尊重。”
罗三被气了个仰倒。
“好了,老三,不要废话了。赶紧叫小厮去占位子。”罗老太爷毕竟年纪大,见识过的风浪多,一边抹汗,一边还算镇静地吩咐儿孙。
不就是要借罗家的第一个“登记”,在缙绅中来杀鸡儆猴吗?投降都投降了,他们忍就是了。
不过,很快,他也镇静不起来了。
因为他在远处,看到了空置的那一列登记处,来了登记者——全是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的——女人。
大概是太阳太大,他似乎看到,而且为首的,正是他几十年的发妻——祝氏。后面跟着他的媳妇、女儿、孙女......
“爹!”
“祖父!”
大概是太阳太大,罗老太爷晕厥过去了。
第60章 罗刹女(三)
“姓名。”
“我夫家姓罗, 罗张氏。”
登记的人不悦地皱眉:“问你的名字。”
张氏拿袖子掩着脸,挡着周围的视线,更不敢正脸看这陌生男人, 惶惶然,细声细气:“这......官老爷, 女儿闺名, 不可诉于外人......”
登记的文人眼睛前戴着个西洋镜, 闻言,怒道:“我登记名字, 总不能写个张氏上去!天下姓张的妇人何其多, 谁知道你是哪根葱?”
周边吵吵嚷嚷, 除了些村妇商女,不远处排列的还有些拉车引浆之徒, 张氏不想被这些外男和粗鄙之人听到女儿家的闺名, 极力小声:“琼英。”
“大声点。我听不到。”
张氏羞耻的险些哭了。一边的祝老夫人忙陪笑:“这位官爷, 女子一生从夫从子,也用不着名字,您随便听个音,记下去就是。我这媳妇出身大家闺秀, 脸皮薄,从来细声细气, 不惯当众说话, 您看......”
戴西洋眼镜的顿时把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老夫人, 您让开!亲自登记,别人不得插嘴。”
说着, 使了个眼色,一边特意选出来为女子登记处列队的女兵用胳膊一挡, 就把祝老夫人挡开了,险些摔了个不雅的马蹲。
张氏被逼无奈,看婆母跌跤,一急,连衣袖也顾不得挡脸了,涨红了白嫩的脸颊,大声地说:“琼英,我叫张琼英!”
登记的文人这才正眼打量张氏,在她面对陌生男人而涨红的脸上转了一圈,点了点头,算是把这个人名和脸对上了号:“很好,这才有点人样了。张琼英,你可以下去了。”
张氏眼尖地瞄见,他在自己笔下的那个本子上,在她丈夫罗家福旁边,工工整整写上了:张琼英。
而不是往常家谱上、衙门的人口簿子上的写的罗张氏。
传唤官接过登记的册子,高声喊出:“张琼英!来拿身份牌子!”
姓名自己说了一遍,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外男这么大声地叫出来,张氏羞不可遏,忙小跑过去,接过木牌,小声地说:“您可以喊我张氏......”
传唤官不理她,又说:“张琼英,你可以走了。不要妨碍公务。”
张琼英犹自遮脸羞耻,罗六娘却觉得惊奇,六嫂嫁过来整五年,她才知道六嫂原来叫做琼英。
不过,很快,就轮到到她了。在祝老夫人和她的嫂子们担忧耻辱的目光里,她做好了心里的预备,也学着嫂子们的样子以袖遮脸,莲步轻移。
等她坐到登记的椅子上,这时候,眼前却换了一个登记官。
新来的登记官是个女子。她笑眉笑眼,肌肤白皙,穿着文士袍,腰上配剑,走路却不稳重,蹦蹦跳跳地。明明成年了,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柔美。
她一把挤开那个眼睛前挂西洋镜的登记官,笑嘻嘻地说:“好啦,我来罢!”
登记官瞪了她一会,看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才嘟嘟囔囔地走到了一边。
罗六娘警惕地盯着这个举止奇怪的新登记官,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不用和陌生的男人面对面,也许,能挽回一点她所剩无几的名节。
新登记官一坐下,就对她挤眉弄眼,笑眯眯的:“我叫袁渡,你叫什么啊?”
“罗六娘。”
“不对。你说的是假的。哪有人叫一、二、三、四、五的!”
罗六娘只好为自己争辩:“因为我在家里同辈姊妹里行六,我前面还有五个姐姐,所以我是六娘。”
登记官笑了起来,天真的:“那么,这个只是你在家里的排行罢了。人都有名字。你叫什么呢?”
罗六娘愣了愣,一时呆住了。
一边被婆母支使过来的她三嫂,明知官爷不许插嘴,却不忍见这位从来温柔和顺的小姑子为难,连忙说:“女官爷,女孩子又不做官做宰的,要名字也没用。所以这时下,许多人家的女孩子,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按排行来叫,也是正常的。”
新来的登记官却没有呵斥她插嘴,只是转向罗六娘,像是自我介绍一样,说:“像我爹娘,希望我渡过苦海而达欢乐,所以为我取名做‘渡’。姓名然只是个代称,随时可改,却寄托了一个人对你最初的祝愿。难道,你在这世上,不过是一个排行吗?”
她仍旧笑着,重复了一遍:“人,都是要有名字的。”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只有排号的,还算是人吗?
罗六娘长了一十五岁,闺阁深深,还从没有人对她说话这种话。她一时受到了震动,紧紧地攥住手绢,嘴唇嗫动,无言以对。
不少排队的女人都听见了这番话。她们低下了头去。
柔柔顺顺,受着气儿一般模样。擦粉涂脂,只为闺房取乐于人。
她们一生,也不过是某娘、某氏而已。
袁渡无声地叹了口气,瞧住眼前低头的小姑娘,笑着再次问了一遍:“人,都是要有名字的。你叫什么名字?”
罗六娘久久不语。
袁渡又说:“怎么?没人给你以寄托吗?那你可以给自己以寄托。你得给自己个名,从此后,一旦登记下去,你就叫这个名了。”
一旁原先戴西洋镜的登记官见了,配合似的冷笑道:“这位女郎,你可想清楚了。登记错了名字,或者拿些族中排序糊弄我们的,倒时候核查起来,如有不对,可是要捉你下牢的。你父兄也保不了你。”
罗六娘十分迷惘,又感到害怕,她攥着帕子,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名吗?她只想到了曾经大嫂在的时候,满怀忧郁,给尚且年幼的她,念过的几首诗。不由脱口而出:“我、我叫照雪。”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好名字。”袁渡笑着念了一遍,熟练地将这个名,工工整整地用楷书写下去了。
“罗照雪——”传唤官已经喊了起来。
罗六娘——从此以后,叫做罗照雪了,一脸不知所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了自己的木牌。
随后,她的母亲、嫂子、侄女、丫鬟,已经纷纷围了上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打量宽慰她,好像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她们嘴里都叫着六娘,没一个人理会那个新鲜出炉的名字“照雪”。
不知道为什么,在人群的包围中,罗照雪忽然有一种奇异地心情——她悄悄回头,又看了那个叫做“渡”的登记官一眼。
袁渡已经开始在为下一个做登记。
她便低下头,在一群女眷的抱头痛哭里,无声地嗫嚅着嘴唇,把那句诗反复地念了,记在心里: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她的名,叫做罗照雪。
......
“贵军这是什么意思?”罗三爷冷着脸,扶着自己的老父亲,几乎是再也难以遮掩怒气:“贵军的要求,我们也都配合了。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女眷带出来侮辱?!”
“侮辱?”几个义军的将领几乎是诧异了。
“我们不过是要登记人口罢了...”
“咳,罗三爷,我们只是照例登记罢了。你看女眷的登记处,两边都有女兵护卫着,别的外男,接触不到诸位女眷的。何况,并不单你一家女眷在登记。到时候,全须全尾地给你们送回去。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呢。”
姓周的文士见此,边忙朝义军那边使眼色,嘴里边忙轻轻揭过。他是南方来投奔义军的变法派一员,曾经也是出身士绅之家,读书科举,按部就班。因此对罗家这些大户人家的想法,远比这些在义军呆久了的将领要清楚:
这些缙绅,自己可以卑躬屈膝,投降,甚至必要时候,可以把妻女悄悄送给强敌淫乐。只是唯独讲一个“面子”。私底下怎么腌臜龌龊都罢了,嘴上都是礼义廉耻,叫他们女眷出来在街上“抛头露面”给一些“下等人”瞧见,那真是比杀了他们还不得了。
虽然,身为坚定的变法派,周丹一向是十分看不起这些伪君子的,不过,嘴上还是要装装。给一点面子。
罗三爷却仍不肯作罢,这于罗家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他怒目而视,还待争辩,罗老太爷咳嗽着清醒过来了:“老三......不得无礼。”几个下人连忙扶起他,给老太爷顺气。
罗老太爷顺了气,精明的眼打量了一圈屋里,有气无力地开口:“义军乃是仁义之师,自有自己的道理。女流之辈的事,之后再说不迟。不知道诸位先生,把我等招来,又有什么事?”
眼刁心毒的这位罗家的主事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嘉兴最大的酒楼的贵宾厢里。
周先生赞赏地点了点头:“老太爷实在是个英雄人物。实不相瞒,义军今天已经包下了酒楼,城内的众位绅士,都正在楼下宾主尽欢,独缺罗家了。”
说着,他示意几个将领,一半是胁迫,一半是虚伪地生硬的热情,把罗家这些老爷少爷们,请往楼下去了。
楼下宽阔的酒楼一整层都摆着宴席,席间却颇为安静,一个喝的脸上醺红的山羊须文士正在酒席间破口大骂。被骂的旁人无不尴尬。
周先生笑了笑,低声向罗家人介绍:“这位就是——白泉先生。”
罗家人入座了。
周先生和几位义军将领却还在门口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外面守着的兵士,忽然隐蔽地进来一个,隐晦地禀告:
“先生、大人们,将军说,已经开始了。”
第61章 罗刹女(四)
嘉兴城中, 最大的空地——西市执行死刑的所在地,市民工商们,聚在一齐, 正惶惶不安。
西市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店铺都紧紧关上了
西市又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被叫来的,各行各当都有, 甚至连乞丐、拉车、挑担的, 都罗列其中。
他们暗暗地相互打量, 发现那些大富大贵的,真正在嘉兴城中受人尊重的绅士们, 反而很多人没在场。
他们一向地位低贱, 不在缙绅之流, 不知道那个凶名在外的罗刹女召集他们做什么?
往外看,义军正手拿武器, 杀气腾腾列在两边, 防止有人闹事。
幸好这段时间以来, 义军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一条是侵犯大部分嘉兴平民百姓的,从而打下了一些信任的基础,否则, 人们恐怕真的以为像是那些朝廷从前吓唬他们的那样:短发鬼要聚众杀人了。
正在大家人心惶惶的时候,那边又来了一些人, 是女兵, 带着不少的女人来了。
女人?女人来这里干什么啊?
不少人一见女人, 就伸长了脖子望着。这些女人三教九流的,不但有窜东家走西家的三姑六婆们, 还有些不少的良家妇女。好些人认出了自己的妻,女, 乃至于妾,都在其中。
之前登记的时候也就算了,义军说一个都不能少,只怕藏匿了朝廷的残兵,也就罢了。这种场合叫些女人过来做啥?
有些人心里想着回去教训妻女,怎地好到外面抛头露面。
有些人想着难道是自己犯了义军的什么事,祸连女眷吗?
渐渐地起了一阵嗡嗡声。
直到人们之前在义军入城时见到的女将,罗刹女,登上了原来执行死刑用的高台,俯视众人。
义军齐身起喝:静——
人们在她的眼神扫视下,在义军杀气腾腾的“静”中,闭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