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翻地覆的时候,别的闺阁小姐,对于翻覆的外界天地,只愿意往绣楼里躲的更深,恨不能再也不出来。
黎青青却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着义军下到乡下,把那些为恶一方、顽抗到底的劣绅都捉了起来。
一批批从前逞凶斗狠、吃穷人血肉、勒索工商而至于怨愤极深的的绅士、豪族,都被义军送上了断头台。
整一天,行刑处就没断过血。
至今铡刀仍擦不掉血迹斑斑。
别人对这种场面避之唯恐不及,黎青青却跑过去看行刑。
黎玉郎、黛玉等,见到她身上溅着血回来了,骇了一跳。她自己却满不在乎:“不是我的血。”
她看了几回行刑,是所有去围观的人里少有的女眷,又打扮的奇异,别的女人目不忍视,只有她哄然叫好。义军的战士就问她:“你不怕吗?”
黎青青撇撇嘴,沉声答道:“那些家伙,一个个是大丈夫大族长的,他们搞沉塘、活埋,欺负我的女工时,扒欠债农民皮、打砸我们工厂的时候,我都没怕过。现在和他们算血帐了,是他们屁滚尿流被砍头了,我为什么要怕?我高兴都来不及!”
没多久,黎青青就和义军混熟了。
义军履行承诺,和商民们协商共治。因此,原本只是一些会馆联合的商会,被迫成了一个整体。
商会中人为了方便辨认,上至丁世豪等,下到街边小铺子里的小老板,在外,都和别的省份与义军结盟的工商一样,在胳膊上戴上了蓝绸。而义军,则穿着他们代表性的麻衣。
蓝绸和麻衣共同协理城中事务。
照例说,这蓝绸,并不包括女眷在内。黎青青却自己在胳膊上套上了蓝绸,跟着义军和其他商民一齐活跃地出没于大街小巷。
义军不在乎。他们自己军中,都还有不少的女兵、女将。
黎玉郎不止一次听到义军驻军的领头人、战士,都不绝口地夸黎青青:“令爱英姿飒爽,实在巾帼不输须眉,是第一等的英豪之人。”
商民们,小商人们,本来,他们的家境有限,家里的妇女也都是要出来抛头露面做活的。其中,那些小商人出身,很欣赏黎青青的激烈思想的年轻人,干脆摆明了支持,说:物换星移了,咳,还讲王朝那一套非要有才华的女子藏头在深闺里的规矩吗?
那些中等的商民,则隐隐以黎玉郎等人为首。作为黎玉郎的爱女,她的亲父都一力支持女儿,他们虽嘀嘀咕咕说女孩子还是端庄一些为好,却也不怎么发表意见。
只有丁世豪等人,家财万贯,财大气粗,门路通天,他们家一向是把女儿当作千金小姐,大家闺秀来约束的,十分看不起黎青青抛头露面的行为。发了好几次议论,叫黎玉郎管教自己的女儿,不要出来东走西顾,和一些义军混在一齐,败坏他们商民的名誉。
黎青青听了这些议论,只是冷笑,倒不做理会——她忙着呢。
义军信守承诺,打下了城池,就废除了王朝之前的许多旧的陈规陋习——工商这边,按照之前结盟时的约定,依照市民工商的意见,废除了坊厢等王朝对商民的戕害,商民们不必再交所谓“治安维持”其实是勒索的费用。因此一片欢喜之声。
这些要事,黎青青最是热心,她积极地跟随义军处活动,得以全程参与。
因为黎青青这样热心活跃于为工商市民废除王朝害人旧法,又和义军走得近,为人英豪爽朗,不但做事利落,思想又大不同于在王朝治下长成的不少商民的老旧。是以在工商家庭出身,不服那些封建礼教的激进青年里,得了个雅号,叫做“黎大统领”。
虽然是玩笑,但以一介女流之身,隐隐绰绰的,黎青青似乎成了这些青年人里说话作数的领头人了。
黛玉得知,便也跟着戏谑她为“黎大统领”:“大统领做什么回来?这样汗流浃背的。”
黎青青抖了抖枪,俊美的眉毛斜飞,一派青春无敌的风采:“咳,叫你去,你总不去,今个的热闹可没见着。我和弟兄们,带着女工,一齐冲进了那些乡绅老爷家的祠堂,砸了他们的祖宗牌位。他们不是不许女人进祠堂,嫌弃晦气吗?我偏叫女工们一屁股坐下,大吃大喝。那些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别提有多痛快了!”
“是拿你们手里的火统枪没有办法罢?”
两个人正在顽笑,一个胳膊上绑着蓝绸子的青年跑了过来,十分焦急:“大统领,不好了!黎先生他们因为废除采买之事,和丁会长闹僵了!”
……
天色将近黄昏,天边的火烧云映得天地间都披上了一层红光。
罗照雪浑身都在发抖。不敢看天空。她怕一看到天空,就想起那些滴着血的头颅。
十三娘还在嘤嘤地哭,因为她在混乱中,被一个男人摸了一把膀子。
罗家的其他女眷,几位小姐夫人,已经被吓的厥过去了。
场面这样的晕的晕,哭的哭,
义军几位女战士,只得嘴里咕哝着麻烦,雇了脚夫,用软轿送她们回家。
出发前,袁渡看了看这几位小姐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的模样。安抚她们:“诸位小姐不要害怕。只要你们愿意守我们的新规矩,那么,这些事,是绝不会发生在你们身上的。”
她神色温和,眼睛却黑沉沉的,对罗照雪微笑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只要愿意守我们新规矩的人,这些事,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罗照雪低着头发抖,不愿意理会她。原先的一些奇异的好感,早就在这个女人非要带着她们去看杀头的时候破坏殆尽了。
她和母亲、嫂子、侄女,被一群乡妇挤在人堆里,看那些滴血的头颅被挂在囚车上,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无端戴上镣铐,被一群暴民欢呼着砸菜帮子。
那些大睁暴突眼睛的头颅里,那些可怜的绅士中,甚至还有许多曾经来她们家做客的世伯。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恶鬼?怎么这样的暴虐?
她这样想,咬着嘴唇,照雪这个名字,也不好,沾着他们的血腥气。我从此不要了,还是要叫六娘。
她这样一路垂着头回到了家里。迫不及待地躲进了绣楼。原来鸟笼似的绣楼,却至少看不见那些尚未凝固的血迹。
入夜的时候,她的父亲、叔伯、哥哥们,也都阴着脸回来了。也没有对女眷们这一天的“抛头露面”发表意见。
女眷们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天夜里,万籁俱寂。
“翠儿......有声音......”她从血色的噩梦里惊醒,胆怯地推了推侍女。侍女睡的黑甜。
她没有办法,躺在床上,听了一会那哭声。忽然浑身发冷——她听见那是一阵凄厉的女孩子的哭声。
那声音惊起了树上簌簌的飞鸟,惊动了皎洁的月光。偏偏,宅院里那么安静。绣楼的窗户看出去,偌大一个罗家,竟没有一盏灯亮起来。
她悄悄地躺下,上下牙打着颤,发着抖,一夜睁着眼,没有睡。
第二天,她被叫到内堂,姊妹侄女嫂子,都换了一身白衣。
昨晚,她最喜欢的那个文静羞怯的堂侄女十三娘罗玉蓉得急病夭折了。
报信的人明明说将十三娘的死因,说的很清楚。
“怎么死的?”鬼使神差,她却仍旧问出了这句话。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堂内一阵静默。就连三嫂都只是抹着眼泪,没有说话。
老母亲转了转佛珠:“六娘,你也去换上丧服吧。”
如果她明天死了,恐怕,也是一样的一片静默。
一样地没有一盏灯亮起。
她们这样的安静顺从,一直这样的安静顺从。
她们是十三娘的婶母、姊妹、祖母、母亲,却任由她们的侄女、孙女、女儿、姊妹,被自己的父兄丈夫,就这样地......这样地......
眼前一黑,不由地,她想起昨晚那凄厉哭声里的一片安静。
她也是那一片沉默中的其中一个。
她的眼睛滚烫,却恐惧、痛悔得浑身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飘飘忽忽地想:十三娘死了。那,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这个下午,绣楼深深,她坐在阁上,望着罗家雕梁画凤、飞起的屋檐,远眺着罗家门前那一座座高大的贞洁牌坊,忽然想起曾经温柔和顺,待她最好,却被大哥休弃后发了疯,出卖了整个罗家的大嫂。
大嫂在义军到来时候,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走吧,离开这里,你自由了。
黄昏又到,残阳如血。
袁渡再次见到那位罗家的六小姐时,感到十分惊奇。
“我叫罗照雪。”养在闺阁的女孩子,第一次这样跑的气喘吁吁 ,十分憔悴,红着眼圈,仰着脸:
“你们说,照你们的新规矩,就不会出任何事。我听说了,你们不许杀人。你们说,登记册上登记过的,只要守你们的规矩,就都是你们的保护对象。”
她咬着洁白的牙齿,说完就哭了:“那么,那么,我要,我要告一桩杀人案!”
第63章 罗刹女(六)
这一天, 嘉兴刚下过一场雨,夏日的灼热似乎都暂时被洗去了,天蓝如洗, 澄澈干净。水乡的河面吹着不带热气的点点凉风。
一场轰动嘉兴的杀人案在衙门口露天开审了。
嘉兴万人空巷,闲人市民奔走相告, 纷纷挤到衙门口, 人头攒动。
杀人案, 没有什么稀奇。
稀奇在于,这桩杀人案, 第一, 是女告父, 妹告兄。
第二,被杀者, 是被告者的亲孙女、亲女儿。
衙门保存得完好。
只是门口的石狮子在义军入城那天, 被游/行的百姓砸了, 门上的公正严明的牌匾,也被受够了冤狱的“刁民”烧了。
过去那些威严地举着杀威棍,眼睛瞄着嘉兴人口袋的衙役,也早就被义军散了。
知府是个没骨气的文人, 自从被义军恐吓一通,看了滚滚的人头, 便吓的双腿发软, 立刻纳头拜倒, 从此义军指东他不往西。
今天,接到义军的通知, 要他来审这样一桩奇异的案子,虽然, 他念着纲理伦常,十分想将这敢于告父兄的忤逆女子,呵斥回闺阁去。虽然,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审过案子。
但,义军中说话算数的重要人物悉数到场,就在堂边虎视眈眈看着,他便战战兢兢坐了,清清嗓子:
“堂中下立何人?”
义军把周围的人群挡住了,以便清出场地,但仍旧黑压压一片人头。
上方坐着过去的知府老爷。
被那充满恐惧的一夜,骤然崩发出的激情,在日光下,在这么多双眼睛里,已然消褪。
对面,是她心中威严、说一不二,视作苍天倚靠的父亲和兄长。
从前深藏闺阁,甚至不曾与外男说过一句话的罗照雪,低垂着桃花脸,沮丧着柳叶眉,蹂.躏着衣角,双手发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如果不是一旁站着的袁渡几次示意她站着,不许跪。她恐怕已经腿软得立不住了。
周丹暗暗踢了知府一脚,知府无法,只得再次开口:
“堂中下立何人?所为何事,状告何人?”
台阶下的女子依旧低垂着头不开口。
人群都嗡嗡嗡起来。
罗老太爷和罗三爷被传唤来的时候,施施然,但板着脸。
此刻,他们伴着的脸,总算舒缓了一些,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理所当然似的从容。罗三爷抬了抬手:“将军,先生们,府尊,我六妹,素性糊涂了些,昨天和我们闹起脾气,竟然拿官司当了玩笑。如果诸位愿意我们带她回去,那罢了。如果觉得六妹劳动府衙,那么,按律惩处她,我们也绝无二话。”
围观的人一时都嗡嗡起来:难道好好的一桩杀人案,真的只是一个深闺女子和家里的父亲、兄长闹脾气?
那这女子,竟然拿府衙当作戏言,也未免刁顽凶悍过头——
罗照雪听她三哥说话,骤然抬头,又骤然低下,桃花脸薄难藏泪,她眼里已经积蓄了一股欲坠的泪珠,伤心至极,却又难堪地说不出来话。
袁渡暗地叹了口气,忽然上前,拱了拱手,咬字清楚:“诉讼人惊吓过头,所以由我代言。昨夜,诉讼人来义军处,状告她的父亲罗建德,三兄罗业成,杀死了她的侄女罗玉蓉。”
虽然早就知道,众人仍旧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知府咽了口唾沫,心想,要是还在王朝治下,发生这种子告父的人伦大案,他的乌纱帽铁定就不保了。他脑海中想着,嘴上继续说:“堂下罗照雪,代言人所述,可属实情?”
罗照雪却还是低着头,抖的跟筛子似的,一言不发。
李白泉有些急了,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罗刹女”罗鸿飞,却示意他退下,忽然开口,简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