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平民百姓仍旧不多,更没有一个绅士。
就算来的那些平头布衣的,也嘀嘀咕咕,没有往常的兴奋。
甚至,连义军里那些拢着袖子,出身士绅的大部分文士,也一个都没有来。
有好几个将领,也告病了。
场面冷清得不像话。
李白泉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见了,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李白泉没有答自己这内侄的话,只冷笑道:“你等着看吧!”
在这声“等着看”里,有一种奇异的腔调,年轻人脊梁发冷,缩了缩了脖子,不敢再说话。
罗鸿飞是这次判决的监斩。除了第一天大开杀戒的时候,她很少出自在现场。
此刻,她看了看天色,看还是没有人来,她便道:“押上来候着罢。”
罗家父子被押上了刑台。
罗三郎骂骂咧咧,罗老太爷闭目不语。
一片冷清的西市处,只有罗三郎罗业成中气十足的叫骂声清晰地传出。
可见叫被关押的这些天,实在是没有在义军手底下吃到什么苦头。
义军台上台下站着的将士,包括执刀的刽子手,没人出声。任由他在叫骂。
人人都在等。
等什么呢?
时间流逝,罗业成也叫骂的口干了,开始了小声诅咒。
罗老太爷却开口了。
他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头发花白,胡子也雪一把。脸上的皱纹经过这几天的牢狱之灾,又深深刻下几道。
他问:“将军,小老儿有一问。不知道将军可以解答否?”
罗鸿飞瞄他一眼,处于对老年人的尊重,颔首道:“可以。”
“你非要杀三郎吗?”
“是。”
“为一个忤逆女子的死,换来嘉兴举城绅士对你们的抵触,真的值得吗?”
罗鸿飞诧异地望住他,正要回答,忽然一顿——
所有人都听见,一阵激烈的鼓声响起来了。
这是哀乐的前奏。
全城响起了一片凄凉的乐声。从各巷子里走出来一队队士子,都是披麻戴孝,全身一片雪白。
他们列队走到刑台前,不顾地上血污,俯身下拜,拜完,又施施然地起身离开。
全程井然有序,没有一个人言语。
前些天还温驯得跟羔羊似的,现在怎么了?
一个将领气得五内俱焚:“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李白泉身边的年轻人惊得目瞪口呆,
罗三郎闹不明白,先一愣,随后笑了起来:“爹,你看,你看啊!士绅们都来我们鸣不平了!”
笑着,他扭头一看,他的老父亲脸上,却无声无息流下了一行老泪。
最后一队来的,是罗家人。罗家的几个男主子都是眼圈通红,到了他们的父亲和兄弟跟前,只是一拜,便扭身走了。
罗鸿飞也不阻拦,等最后的罗家人都拜过了。她说:“杀。”
刽子手手起刀落,罗三郎的笑意僵住了,犹自新鲜的血从脖颈处喷出,溅了他爹一脸。
好不容易赶到的罗照雪看到这一幕,尖叫一声,晕过去了。
年轻人糊里糊涂,几个将领也糊里糊涂的。罗鸿飞却没有为这一幕停留,示意几个义军战士,继续执行判决——罗三郎是死了,罗老太爷的一百板子还没有打。
然后她自己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监斩台边,袁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先是望了那晕倒的罗照雪一眼,低声道:“城外控制住了。”说着,声音里带着不忍:“将军,他们毕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功不抵过。”罗鸿飞这么说。
她走过罗老太爷身边,忽然道:“你们的抵触,正是我希望的。难道指望敌人喜欢我吗?”
罗建德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提的那个问题。
这个老人脸上还滴着亲生儿子的血,竟然笑了。说:“泥腿子们又懂什么?你们义军,终究还是要靠我们的。罗刹女,你这样选择,是错的。会后悔的。”
罗鸿飞大约是听见了,顿了顿,却一步也没有停留,很快,就离开了刑台。
年轻人还在迷糊,李白泉却把他一扯:“走了走了,这里戏完了,城外还有一场正戏呢。你小子,现在就吓住了,呆会可管住嘴,别犯了心软的毛病。”
说着,又低声提醒道:“城外开始收田均田了。你当今天为什么大部分人,包括你周叔叔都不在此处?别有重任!”
年轻人一呆:“可是,不是说,义军已经答应了嘉兴城中士绅,尽量不用这手段了吗......而且义军中,还有不少士绅出身的先生......”
“今天过后,罗三郎一死。在嘉兴府城,还有谁敢提这一茬?”
年轻人更加迷糊:“这跟罗三郎之死有什么关系?”
李白泉顿时被这呆头鹅气了个仰倒,更怀念起自己那惨死京城的族侄:
“蠢货!士绅靠什么来维护自己在农村宗族中的地位和利益,靠什么来维护名正言顺,以麻痹贫民,以防乡人族人造反?靠礼教!礼教是什么?不就是父子、夫妻、君臣吗?”
父子如夫妻如君臣,一级级往下列,上列者拥有对下列者绝对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这就是礼教。
“明杀父子,实指君臣。今日判了父杀子之罪,那么,夫杀妻,君杀臣,乃至于族长私自判决族人,乡老戕害乡民,岂能再名正言顺?”
失去了名正言顺四个字,还怕鼓不起造反事?
所以,今日某些人的缺席,以及披麻戴孝的士子们,无非都是要逼义军做选择。
选择谁?是永远万代不改的礼教,还是被礼教重压下的泥腿子?
不过,别人,他不知道,但是罗刹女,以及跟着罗刹女的那些义军,选择已经很明确了。
还好,这侄儿不算太蠢,总算反应过来了,咀嚼明白了姨父的话外音。问道:“那我们呢?”
李白泉立刻收回了刚刚夸奖的念头,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傻鸟!”
他们要开工厂,要做生意,那些君臣父子的不死干净,那些在乡村里说一不二世代盘踞的老爷们不滚蛋,他们怎么找地方建厂,怎么招得到家族、宗族中被礼教层层束缚的工人?
现在应该站哪边,还用问吗?真是傻鸟一个!
李白泉被这蠢侄儿气得脑门疼,拂袖走了。
第70章 罗刹女(十三)
万里湛蓝, 晴空高爽。
风吹黄金海,稻香百里路。
云南村庄里,正是丰收时节, 却一处小小的战役正打的火热。
寿先生站在高处,望着那高高的寨子, 还有那些探头的家丁。对盟军的商会中人――以林若山、黎玉郎、陈与道领头的诸人, 闲说:“这就是云南最后几处土豪劣绅的据点了。这家听说还是章家的姻亲, 却没有我先前在广西打的章家厉害。等这几家打下来了,就可以开始盘点土地了。”
丁世豪没有来――那天即使段融, 都不能阻止他儿子被判败诉, 还被以阻碍义军公务投入牢中。而潇湘君子却无罪释放。
此后, 丁世豪便对给义军运送军火的商会任务,推三阻四的了。
寿玉楼说完, 商会的这些盟友里, 听罢, 都只是点头。
最先说话的,却竟然是一直跟在林若山身后不说话的一个戴帷帽的女人。她走了出来,细声慢语:
“他家,土地有多少?”
众人一时为这柔细女声侧目, 寿先生却不以为意,仍旧回道:“整个云南, 我们义军调查过, 这些农户平均每户有地十五亩多, 比大地主少一百三十倍。你说,这些大地主有地多少?何况, 这个‘十五亩’,是加上大地主之后平均出来的。能有十五亩地的农户, 都不都多,已经是家境很不差的了。而不少狗腿子横行一方的土豪劣绅如章家,更是你纵马百里,都出不了他家的地界。”
说着,寿玉楼笑道:“先生怕了?”
女子听到章家,白纱下的面容,吃惊一闪,把这些数字一一记下。才寒声慢语:“先生别忘了之前我们的约定才是。只要先生做得到。小女岂敢畏难而退?我也识文断字,我知道你们缺登记土地的和清点记录罪行的,小女虽是女红妆,但素来博闻强记。也可做一些微薄的登记之事。”说完,不再开口,退回一旁。
“多谢潇湘先生。”寿先生明显已经认出这是谁,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看远处寨子里传来青烟,知道已然功成,忙回身喝道:“兄弟姊妹们,请和我一道去罢!”
便向几位蓝绸派的盟友一招呼,回身带着义军冲去了。
黎玉郎等商会中人,忙叫民工推车推着红衣炮跟上。
林若山这才对那女子――林黛玉嗔道:“玉儿,你那天公堂对峙之后,因饱受流言蜚语,又大病一场。缘何跟来?还有你答应寿玉楼的......你......”
他倜傥的眉眼间有一丝郁郁:“寿玉楼这个人,和我是一类人。玉儿,别看我们这些人看起来霁月光风,实则......”
停了片刻,又道:“战场无眼。义军要做的这些事,更是不亚于战场的险恶。丁老贼他们如今恨毒了你,不定有什么暗箭伤人。你年纪轻轻,从前又是闺阁女子,现在也只不过是徒有偌大文名,从未接触过这种内政的实务。义军虽然缺人,但是也未必缺到这地步。如今你名声正响,我看寿玉楼是想让你帮义军做个宣扬。”
“没有大碍。叔叔。我当时在公堂外,既然答应了,那么,就去做罢。我不是食言之辈。”林黛玉又转移话题:“战场已到尾声,你们不是只负责清点吗?我就在山下和护卫一起等着,等你们最后清完再去,就是了。”
林若山是从来拿这个侄女没有办法的。
当日从公堂出来,寿玉楼十分欣赏黛玉的胆色,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黛玉便坚持要跟来。他苦劝不得,也就只好由她了。
有时候,真是后悔他一时大意,教这女孩儿流落桂林一事。平白多了万千他看不明白的心思。
只得嘱咐一番,才万分不放心地去了。
一会,那高高的寨子上,骤然大炮声起,火烧起来了。
不知道多久后,高高的杆子上,蓝绸缎和麻衣挥舞,云南的最后一个盘踞一方,以武力抗争的大土豪,也被攻破了。
…………
黄昏,夕阳,红云。
酒馆,穿褐衣短打的帮工们结束了一天的劳累,结伴而来,讨了店家最便宜的几个铜板一碗兑水的酒,有的站着,大声地说笑着,有的蹲在门槛上,微醺地遐想。
过了一会,门口蹑手蹑脚地,来了一个穿长衫,体型丰腴,面白微须的秀才。
他原东瞅西看,做贼一样,到了门口,见了一群“短褐”,就咳嗽一声,挺胸抬头,微微摇晃着脑壳,背着手踱进去。
一个满脸麻子,几块破布挂在上身的瘦帮工,把他绊了一脚,险些跌倒。秀才站稳,咳嗽一声,斥道:“子曰......咳!走开罢!有伤风化,不像话!”
在这声“不像话”里,原本麻子该如往常一样地胆怯地往后缩去,今天,却笑嘻嘻地:“秀才老爷,你怎么不说‘子曰’了?”
这读书人,为了显示自己高出这些不识字的“群氓”们一等,往日里左一个“子曰”,右一个“圣人云”。
小民们对这些“子曰”、“圣人云”有天然的畏惧,往往不敢申辩。
胖秀才涨红了脸:“圣人之言,高悬君子胸中,与小人多说无益。”
掌柜的拨了拨算盘:“潘秀才,你还‘圣人’、‘君子’的?那今日我可不能再赊账给你了。”
潘秀才唬得忙摆摆手,不再说话了,原先挺直的背脊又悄悄地蹑了起来。但又不服,只拱拱手,再拍拍自己的胸脯,瞪大眼睛,盯了满堂哄笑的人一眼,才红着脸发气地走出门去了。连酒也不买了。
他甫一出酒馆,就见个穿麻衣的青年,显见是义军的,正喝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一把捉住:
“私藏孔孟妖书?跟我走一趟罢!”
便更不敢久在街上晃荡,又后悔起不听夫人劝告,穿了这长衫出门。连忙沿着墙根急走,灰溜溜地往家里走。
一路上,听了一耳朵关于“寿先生怒判丁二郎,潇湘女多情悲陌路”的谈资,他走到家门附近的巷子里时候,还看到义军沿街张贴告示,一边大声地还在喊:“诸位乡亲,凡一切孔孟诸子妖书邪说者尽行收缴,皆不准买卖藏读啊!”
“堪媲始皇暴行!”潘秀才这样嘟囔着什么“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到了家里,就见他家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他家的小妾阿云正哭哭啼啼地收拾包袱,他那黄脸婆则在一边虎视眈眈。
难道那个醋缸子又要卖阿云?这可不得了。酒是可以没有的,阿云现在是不能卖的。卖了阿云,和同窗们互相恭维时,说起家里一个添香红袖的都没有,只一个醋缸子老婆。那是要丢大脸的!
潘秀才急急忙忙挤进门去,一把按住阿云的包袱,又对老婆陪笑,低声下气:“夫人夫人,阿云何等粗蠢啊!与你怎比得?只是她一向做针线活、浆衣服、刺绣,天不亮就爬起来,伺候我夫妻俩从来勤勤恳恳,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你看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