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不动声色地舒出了一口气。
“快吃了罢,要凉了。”他挑眉望着她,“所以你就把我和她攀扯上了,嗯?”
银瓶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嘴里的姜汤来不及咽下去,撑得两腮鼓鼓。
裴容廷乌浓的眼底泛出点点笑意,这是整个晚上,银瓶头一次看见他笑。“蠢相。”他轻嗤,又看向了别处,闲闲道,“我不过是问她些关于白司马的消息。”
听上去像是官场上的打探?
银瓶梗着脖子咽下姜汤,忙道:“那大人与桂娘,并没、没有――”
她愣了一愣,豁然开朗,抑制不住弯了弯嘴角。
高兴得太明显了,她不好意思起来,忙把唇抿紧了,那潋滟的笑花却又从眼中溢出来。裴容廷看着喜欢,却故意沉了脸,冷笑道:“原来我在姑娘眼里,就是这么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银瓶忙放下碗,挨到他脚下的小杌子上坐了,把手枕着他的腿,抿着嘴笑嘻嘻道:“大人自然不是的,只是奴胡思乱想,给圣人戴枷锁――平白冤枉了大人。”她见裴容廷仍不看她,又忙把榻上的一把流苏白纨扇拈了起来,给他打扇子。
不想她一扇,正扯着了肩胛上。肩上瘀青作痛,又让她忍不住“呀”了一声,停了手。裴容廷终于肯理她,把她手里的扇子拿到一边,忙问:“你疼得还厉害?”
其实好多了,但银瓶为了讨他可怜,却不说话,只把两湾眉蹙着,做出隐忍不胜的样子给他看。裴容廷这样的聪明人,竟也上了当,皱眉轻声训了一句:“这会子知道疼了,方才还为了个不相干的人那样莽撞。”他顿了一顿,又道,“给我瞧瞧,你的伤处。”
银瓶点了点头,顺从地转过了身,在小杌子上略解开一点小衣,露出自己的肩头。她还是害羞,那瓷白的肌肤没了红纱掩映,仍透着一片桃色。方才丫头已经给那块瘀青揉开了大部分,只剩下浅青黄的印子。
她忽然感到一点微凉,是裴容廷的手指。
瘦长的手,仿佛春光里的玉,温凉地摩挲着她的肩胛。力度很轻,似有似无,略有一点胀。
他温声问:“这样碰着疼么?”
“不疼了。”银瓶忙摇头,“给大人一看就不疼了。”
一语未了,她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拦腰拽到了他的怀里。她被拥着,耳边是他温热的叹息,“以后再别意气行事,好不好?你只管保得住自己,便是对我好了。”
银瓶并没有听出他的后怕,她只是愣愣的,随即又被拉到了榻间。灯烛被挑灭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奔涌进来,瞬间淹没了她。夜凉如水,她倒在榻上,仿佛躺在一只深水缸的缸底,仰头正看见裴容廷从大铜钩子上解下了帐子。
面前的月色滤过青纱,变得朦胧了。他回身,影子排山倒海般倾下来,化作一点凉意,在她的唇上。
第18章
八月尾了,一弯纤月像细细的钩。
他上一回吻她是什么时候?――半个多月前了罢。那会儿是月初,是上弦月,也是同样窄窄的一弯。银瓶睁大眼睛望那朦胧的月亮,腔子里是自己的心跳,耳边是男人温热的吐息,在这暗夜中都被放大了。她仍感到惊慌,可惊慌之外竟也有一丝宁静。
何其有幸,她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他肯护着她。
无论他对她是否有一点真心,他肯护着她,于银瓶,就已是一辈子的奢望。
“怎么哭了。”他在旖旎中停顿了下来,哑着嗓子问,才要起身去查看她的脸,却被银瓶搂住了颈项。
她喘息微微,嗫嚅:“奴没哭。”
他低笑,吻掉她脸上的一点湿润:“那这是什么?”
银瓶又羞又痒,轻轻抽噎着左右翻身子躲闪,余光瞥见他眼底迷惘的红,随即便被捉住了手臂。
“大、大人――”
银瓶倒吸一口凉气,她也并没有反抗的心思。
他在呖呖莺声里向下,一路吻过。
方才又是他忘了情。他略有些失落的烦躁,撑在榻上闭了闭眼,直忍得太阳穴边青筋隐现。
殊不知银瓶在枕上缓过一口气,也低头看了下来。
上次就是因为她的胆小,才惹出那一晚上的许多是非。况且她今儿才挨过了打,方体会到有人撑腰的痛快,她一面是感激,一面是讨好,便下决心要笼络住裴容廷。见他犹在出神喘息,她打了个主意,忙把身子一挣,打了个滚,滚进了榻内的锦被堆。
裴容廷愣了一愣,缓缓直起身瞥了过去。
他当她又是胆小退缩,勾了勾唇角,咬牙笑骂:“小鬼头,这就想溜了么。”
话中虽带着三分恼意,心里倒莫名松了一松。
第19章
暮夏与秋的临界,总是躲不过一场泼天的雨。
但苏州这样清丽的小城,不到最后一刻也不会黑云密布。它只是把天色阴成蟹壳青,映着苍翠的竹与树,仿佛白宣纸上洇开了花青墨,近的深一点,远的浅一点。
银瓶从廊下走过,一缕子凉风绕过来,敲响了那同样苍青的铁马,迎面吹在脸颊,像拂过来一只凉帕子。
裴容廷一早就出门了,似乎是他们北上的军队里有个张将军来与他商议携军渡江的事宜。银瓶吃了早饭,打听来了桂娘在府上的住处,本来有心事要找她询问,不知怎么小厮只是拦着,说老爷不让她见桂娘。她只好又挨了一阵子,借着找柳姨娘,到她房里坐了好一会儿,才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逶迤寻到了安顿桂娘的小房子。
梢间里桂娘也已经醒了,正半倚在窗下的凉榻上。穿着玉色的小衣,蓬着头发,头上搭着块青绢汗巾,小瓜子脸惨白,长长的吊梢眼眯着,更显出一股子疏离冷艳。
也没人服侍她,她就自己捧着个青瓷药盏,半天也没吃一口,只管涣散地往窗外瞧。
银瓶站在竹丝帘栊外看了半日,终于看不下去,打帘进去,轻声道:“再不吃,药就凉了。”
桂娘忙警惕地看了过来,看见是银瓶,立即挣扎着要起身,嗓音沙哑地叫了一声“徐娘”。
银瓶皱了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走上前又问道:“姐姐方才叫我什么?”
桂娘昨儿喊得喉咙涨破,早已不是从前娇脆欲滴的小花旦嗓子,赧然笑了一笑,勉强道:“徐娘。”顿了一顿,又叹道,“昨儿多亏了你,可叫我怎么谢你才好。”
银瓶愣了一愣,在脑子里怎么也没拼出这两个字来,想要询问,可看她开口艰难的样子,也没问出口,只笑道:“姐姐怕是不知道我的名字罢。我从前在勾栏里有个叫银瓶的花名,我们大人也没给我另取,姐姐也这么叫我就是了。”她低了头,“至于原来的姓……不瞒姐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
桂娘怔道:“不……不记得了?”
银瓶点了点头道:“四年前我许是生过一场病,从前的事,一概不记得了。”她忖了一忖,终于问出了此行的意图,“对了,我今日来,除了看望,还有件事想问问姐姐。看姐姐的谈吐,总像是见过我的样子,我只好奇,我与姐姐从前……可认得吗?”
桂娘惊了半天才缓过神,把手紧紧握着药盅,心里却像决堤了似的。她思及自己昨日的所作所为,还没开口,眼中倒先滚下泪来,扑落落往药盅里掉,悔恨呜咽道:“是我油蒙了心肝,对不住你,昨儿不问青红皂白,竟做出那等混账事,是我该死……”
银瓶吓了一跳,忙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
她见桂娘号啕起来,越哭越凶,一时没头没绪,只好扎撒着手白站着看。裴容廷原是不许她见桂娘的,她偷溜来套话本就冒着风险,见桂娘情绪不稳,便也不想久留。银瓶把桂娘手里的盅子接过来放到小梅花几上,起身便要告辞,却被她死死拽住了。
桂娘抽噎道:“别,你先不要走。我认得你,不仅认得你,你从前的事我都知道。咱们从前在天津,是在一条船被卖的,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银瓶登时住了脚,震惊回望着桂娘,乌溜溜的眼睛亮起来,像是擦亮了的火苗,不可置信道:“姐姐知道我的身世?”
桂娘含泪笑了,才要说话,却被人生生截断了。
“银瓶。”
冷清的两个字,男人的声音,从门外随风扫进来。桂娘抬头,正看见裴容廷站在门口,身后是灰沉沉的天色,他穿着天青的袍,挺拔笔直,仿佛青灰石板上一点突出的浮雕,周身透着生冷的凛冽。
银瓶也忙转过身,知道自己违抗圣旨被他捉住,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小声道:“大人回来了,我……”
“眼看就要下雨,还这么到处乱跑。”他倒也没发脾气,只是脸色影在竹帘下晦暗的光里,让人看不清楚。又命银瓶道,“去茶房煎一盏雀舌来。”
裴容廷从不支使她做事,今儿是头一遭,银瓶心里疑惑,却也不得不从命,起身出去了。
天气已经见凉,她穿着密合色洒金的夹衫,桃红缎裙,是这清冷的屋里唯一一点暖意,她走了,那点人气儿也跟着走了。裴容廷走进来,更是压低了气氛,一双凤眼像是浸在寒水里,只肖看桂娘一眼,便让她打了个冷颤。
“裴大人……”
“我已经和白司马明说,赎了你一道上京。”
桂娘大惊,盯紧了裴容廷,却又不敢说话。
裴容廷在靠墙一张太师椅上落座,手搭在乌木的扶手上闲闲敲点。天阴,光线暗了,反倒更显他的手指瘦长,玉骨筷子一样有冷冷的光泽。他再开口,端肃的声音里更多了威胁的意味:“我能救你的命,也能要你的命。若你在她跟前敢提一个字的从前,就像今日这样。”他幽幽瞥了她一眼,“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个“她”并没有明说,但桂娘自知是说的银瓶。
桂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从一个冰窟里逃出命来,转身又跌进另一个。但她一贯伶俐,只听了裴容廷这一句话,心里便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关于银瓶的过去,他全部都是知道的。
这似乎为昨日山石后他奇怪的反应做了注脚,可桂娘总觉得心里还有层窗纸没有捅破。她一壁想着,一壁忙艰难地爬行下床,对她这新一任的主人磕头行礼。
“大人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日后谨遵大人吩咐,再不敢对姑娘多说一个字……”
裴容廷并不接她的茬,也不看她,利落打断道:“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回想。明天,我要知道所有你看到的、听到过的东西。包括昨日你说的那个什么来寻她的人,所有细枝末节,全部复述给我。”
桂娘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这也许才是他肯救她一命的真正目的。
窗外的浓云终于酝酿到了一定的程度,蒸腾着的大片铅灰淹没了日头,轰隆隆劈出一道闪电,打亮了这阴沉的房间,也打得桂娘心底一片雪亮。
常年的漂泊让她惯于步步为营。她敏锐地捏住了手里的筹码,立即盘算起如何为自己挣来更多安身立命的保证,脸上却早已恭敬了神色,再次拜倒,忙不迭应了下来。还不等起身,她便听见那竹帘O@,轻轻的脚步声过后是一声诧异的“唔?”
是银瓶回来了。
她端着茶盘走进来,看着面容沉静的裴容廷和匍匐在他脚下的桂娘,一时摸不着头脑。裴容廷见了银瓶,眼底间终于恢复了些温润的流光,淡淡道:“既是你喜欢桂娘,我如今把她讨了来,往后陪你一处做伴。”
银瓶听了,倒没想着作不作伴,只是欢喜桂娘终于逃出命来,仿佛另一个自己也被从魔窟里拯救出来,忙与桂娘对视,兴冲冲给她使了个眼色。
那顾盼神飞的高兴劲儿,却是对着旁人,裴容廷看了有点不自在。
他起身闲闲踱过去,扳起她的下颏好捏了捏她的脸颊,使她收回目光,与自己对望着。
外头已经疏疏下起雨来了,哗啦啦打着窗纸。裴容廷稍一使力,便将银瓶的小鹅蛋脸捏成了个柿饼子,他弯了弯唇角,优雅的姿态掩盖了眼底的不怀好意:“就说要下雨。既如此,你也不必急着走了,待雨停了再说罢。若中午雨还不停,你也别吃他们的东西,我打发人送午饭过来。”
与银瓶温言款款嘱咐罢,回头却瞥给桂娘极凌厉的一眼,作为最后的警告,然后茶也没吃一口,自出了房去。银瓶看见窗纱下映着个小厮的影子,撑开伞,几步赶去了房门口。
看这身量,可是瑞安么?
银瓶也不知为何会对瑞安如此注意,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消散了。
她忙着扶起桂娘,索性把那雀舌茶让桂娘吃了润嗓子,又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孩子,急切切请桂娘把她的身世讲给她。可惜今非昔比,桂娘的性命都为此被要挟着,自然不肯实话实说,尽力打太极,缓缓道:“其实当年姑娘也没对我说许多,我不过是从那虔婆的话里话外推测,觉得姑娘应当也是从天津周围拐来的,也许是冀州,也许是北京……”
银瓶还想追问,可她哪里比得上桂娘圆滑,被她三两句搪塞住,再套不出更多有用的话。虽心有不甘,也只得作罢了。
这一场雨越下越紧,遮天蔽日,直把个大上午下成“萧萧庭院黄昏雨”,下得房檐下流水,淌下来又都倾在廊下芭蕉上,滴滴答答,合着顺着窗缝钻进来的悠悠凉风,直让人昏昏欲睡。
她果然留在桂娘房里吃了午饭。只银瓶还想着自己的身世,胃口不大好。都说吃饱了犯困,她只磨磨蹭蹭吃了两口,撂下筷子,视线却也渐渐模糊起来。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才要摸索到床上去,忽然听见身后咔嚓一声。
她艰难地回头,只见是桂娘倒在了桌上,带倒了一碗鱼汤,白瓷盅子滴溜溜转了个圈,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银瓶终于察觉到大事不好,慌忙叫了两声,然而这暴雨的冲刷把一切声音都闷在了屋内,唯一的回应只有那竹丝帘子被吹得飘飘摇摇,磕打着门框。她踉踉跄跄向门外冲了两步,到底脚下无力,摔倒在地上。
大雨仍漱漱地下着,吹打得檐下铁马也铃铃急响起来。
那只桌子就在眼前,鱼汤的汤汁仍顺着桌角淌下来,一滴,两滴……看不清了。
意识模糊前银瓶竟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她惊喜地拼尽全力撑起了上半身,迎头看见的,却是个两个穿青衣戴斗笠的小厮,合担着方才用来送饭的乌木大食箱。
其中一个,是瑞安。
是他!――那个近来无时无刻不在她周围出现的小厮。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银瓶的心猛地一坠,可在此之前,她的脑袋便已经支撑不住,彻彻底底地倒伏在了地上。
她没听见瑞安的言语。
“干事,除了她,那小戏子也带走么?”
干事原是东厂番子统领的尊称,那干事已近中年,却也是面白无须的模样,打鼻子里应了一声,冷笑道:“若不是这小贱人多嘴到姓裴的跟前嚷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命都折在这里。”
他不再看桂娘,蹲下身一把抄起银瓶的下颏,眯着眼笑道:“哎哟,可不就是当年的徐大小姐。那姓裴的也真是有这耐性儿,这些年大海捞针,真给他捞出来了。也别怪咱们横刀夺爱,当年徐家男人个个开刀问斩也没逼出的秘密,也许就在这徐小姐肚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