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墙后的柳姨娘害怕了,忙拽着银瓶把身子一缩:“是非之地,不是我们待得的,快走罢!”
银瓶也被那李太太左一个巴掌,右一声淫妇唬得心颤,才点了点头,又忙道:“不成,咱们走了,那桂娘怎么办!”
柳姨娘道:“她又不是咱们的人,到前头告诉白司马,由他料理就罢了。”
银瓶迟了一迟,听那四下寂静,桂娘一开始还尖着嗓子呼叫,这会子已经渐渐听不见音儿了。银瓶从前常挨打,可也没见过这架势,忙道:“姨娘看这情形,就算白司马来救人,一来一去,只怕脾肺都早打碎了。”她反握住柳姨娘的手,低低道,“想那李太太不过是仗着没人才敢这么撒泼,咱们俩装过路,她见了,总不好下这么狠的手了。”
“吓!”柳姨娘吓了一跳,忙道:“你不知道那阎王夜叉!家里的婢女,他们爷看上哪个,她就能打死就地埋了!桂娘怎么着是她的造化,你又在这里充什么英雄好汉!――”
柳姨娘天生大嗓门,饶是压低了声音,说到激动处,还是抑制不住声调。银瓶忙把手去拦她的口,弯弯的眉蹙着,哀求似的看着她,轻轻道:“姨娘,人命关天呐!”
柳姨娘气她拎不清,才又要骂,忽然见面前已被昏昏的光照亮了。
有两个胖大的丫鬟提着灯笼,横眉竖目高喊道:“太太,这儿还有人!”
柳姨娘心知是被发现了,索性壮士断腕,把自己的手抢出来,丢下一句“我去叫人”,提着裙子跑了。
银瓶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丫头扯着腕子拖出了墙后。
丫鬟一路把她拖拽到了那李太太跟前。银瓶纤细,险些跌倒,往底下一瞧,只见桂娘已被打倒在地上。离得近了,银瓶才看清她滚着满身青紫的印子,吓了一跳。
李太太打量银瓶,见她打着辫子,是个姑娘家,而这会子所有小姐都盛装打扮着在外头吃席,便知她不过是个丫头,冷笑道:“你个小蹄子躲在那儿,是给望风的不是!”
银瓶忙回神,蹲了个万福,强作镇定道:“见过太太,奴是裴中书房里的丫头,不过是路过这里,听见动静才住了脚。奴并不认得这蹄子,这会子还得……还得去前头给中书传话。”
搬出裴容廷来,李太太也皱了皱眉。
其实若没人看见,她便是打死了这桂娘小淫妇,白司马与县令与他们官商相护,一个小戏子的命又算什么。只是给这蹄子看见了,回去说给中书省来的官儿,总归于名声有碍。
李太太眯着眼打量银瓶,见她纤瘦鹅子面儿,削肩膀,水蛇腰,弯弯秋水眼,也像是个小狐狸精相。心里虽恨,也暂且忍下,皮笑肉不笑道:“既这么着,你快去罢,我也不打她了。”
银瓶听说,忙又福了一福,趁着李太太忌惮,又脱下了自己的比甲儿,蹲下给桂娘盖上。才起身要走,不想桂娘竟回过了一口气,强睁开眼看见了银瓶,张了张嘴,忽然皱眉笑了:“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这个笑让银瓶摸不着头脑,而李太太听了,登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倒了银瓶,叉腰道:“我就知道你们是一起儿的,还什么裴中书的丫头,说!你方才是不是在那儿望风儿的!”
银瓶没口子否认,李太太却更骂得狠了。说着连她也打起来。其实银瓶完全没有要替桂娘挨打的意思,可整个人伏在桂娘身上,原本落在桂娘身上的拳头只得又落在她背上。
平白受这场无妄之灾,银瓶一壁挨打,一壁哭,眼泪在月色下像白玉珠子,冰凉地滴在桂娘的脸颊。桂娘虚着一线吊梢眼,胸膛起伏,极力推她道:“傻子、傻子……与你无关,你快起来,快走罢……”
银瓶哭道:“我要是能走,早就走了!那夜叉肯让我起身么!”一语未了,肩胛骨上又挨了一下子,她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歪,正把脸伏进桂娘颈窝里。
桂娘闭了闭眼,神色苦痛万分,唇边淡淡的笑却还留在那里。她吃力道:“所以,你还是记得我的罢。”
银瓶不解:“……什么?”
她叹了一声,吸尽了一口气,抱紧银瓶,使尽全力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银瓶反应过来,忙叫道:“这怎么成!你再挨一下子,真活不成了!”
桂娘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银瓶见了害怕,索性破釜沉舟,破着脸儿叫道:“太太可别欺人太甚,我……我不仅是裴中书的丫头,我还是他的……他的人!中书把我当心肝看待,我说一句,他听十句,你打坏了我,在他面前可开不了交的!”
李太太骂道:“你少唬我!我们排着队送绝色给他,他都不要,还能看上你!老张,还不连她一块儿打死!”
“你敢!”
一声男人的厉呵,寒冰炸裂,似一把剑直直打过来,镇得每个人都怔住了。
那打人的老张嬷嬷身子一抖,小心回身,要去看李太太,却早已被个窜出来的小厮推了一下子,气冲冲骂道:“好个老虔婆!我们中书大人的人,是你碰得的!”
众人都噤声了,看向一旁的小径,果然见许多罩着黑丝网子的大灯笼,风风火火往这儿来了。须臾显出几个男人的身形,左边穿青的是县令,右边穿紫的白司马,中间那人走得最快,高挑个子,一身朱红补服,戴着鎏金翼善冠,不是裴中书是谁。
他那白璧无瑕的i丽面容,在藏青的夜里衬着月色与红蒙蒙的灯火,本是极有颜有色的一张画儿,可这会儿却阴戾得骇人,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众人登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有银瓶见了,仿佛遇上了济世菩萨下凡。她一骨碌从桂娘身子底下爬起来,捧着脸扑到裴容廷面前跪下,抱着他的腿大哭道:“大人救我!那太太要杀我!”
裴容廷来不及说话,俯身一把将银瓶揽在怀里,托起她的脸颊看。灯下看美人,能把美人更衬美三分,若是满脸泪痕,蓬头散发的美人,更要多出十分楚楚可怜。裴容廷只看了一眼,心都要碎了,抬头咬牙狠道:“我竟不知,我的人还轮得到李舍人家来教训!”
第17章
那李皇商祖上封了个舍人,官场上便如此称呼他们。
李太太再泼也不敢泼到裴中书跟前,忙也走过来,心里战战兢兢,给裴容廷福了一福道:“是奴莽撞,并不知是中书大人大人的人……当着众人在这里,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奴给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海量宽宥……”
裴容廷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打断道:“夫人又不曾打了我,给我赔哪门子不是。”
李太太愣了一愣,登时咬紧了牙。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她给这小蹄子赔罪。
这中书便是内阁阁臣,又不是皇爷,他的奴才还不也是奴才!叫一个正经太太给奴才赔不是,搁在面子薄的人身上,都能一头碰死。
然而瞧这裴容廷的脸色,怕是死也不能叫她好死。
李太太本就是阔大的脸,紫Z脸色,这一下子气得七窍生烟,更显得两腮紫胀。
那李皇商也躲在后头,知道他太太的牛性,怕她不肯,更得罪了中书,忙偷偷溜上来给她杀鸡抹脖使眼色。
李太太终于忍气福了福身,“我给姑娘也赔个不是,方才是我鲁莽,叫、叫姑娘受委屈了。”银瓶本还想侧着身子也略蹲蹲腿儿,还她一个,裴容廷却搂紧了她的腰,不许她动弹,迫使她生受了那个礼。
大庭广众的,银瓶还有点不自在,却听裴容廷又低声问她:“方才都是谁挨过你?”
银瓶愣了一愣,不解其意,动了动嘴皮子,也说不出一二三,半日方道:“似乎有个姓张的嬷――”
裴容廷恍若未闻,撩着薄薄的眼睑,瞥向了李皇商,微笑道:“既然我们姑娘记不得了,那我便向舍人讨二十板子,所有跟着夫人的人人有份,不知舍人舍不舍得。”
从来打狗看主人,尤其是在外头,打下人几乎就等同于打主子的脸。
李太太在家横行霸道惯了,何尝有过这般五脏气冲天,还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李舍人被裴容廷笑得}得慌,又见他老婆红头涨脸,赶忙唯唯诺诺附和道:“不敢不敢,就照中书说的办,下官这就去料理。”
趁着这机会赶紧拉着他太太溜了,那下人们被丢在这里,自是哭喊成一片,纷纷跪下讨饶。这时白司马与县令才上来收拾残局,厉声呵停了他们,又忙给裴容廷作揖打躬。裴容廷冷哼了一声道:“李夫人做下的事,不与二位相干。若是为了您几位在尺头采买上的勾当,我不是查账的官,也犯不着管。”
江南自古富庶地,每年皇宫里的吃穿用度,多半是南方的进贡。这里头的采买是肥差,官商勾结钻些空子更是常见,李皇商与白司马、县令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几乎到了半公开的程度,除了为抄家贬官找借口,上头并不会轻易追究。
裴容廷提起这茬儿来,显然是气急了威胁他们。
在场的两位官爷听了,自是汗如雨下,瑟瑟不敢出声。
全没有人理会倒在地上的桂娘。
还是银瓶小声提了一句,裴容廷望了一眼,也没过问。转而叫丫头煎姜汤煎药、烧水并预备红花油,揽了银瓶便往回走。
白司马心里有气,裴容廷跟前不敢表露,等他一转身,立即加倍撒在桂娘身上,上去又是两脚。桂娘本已缓上来半口气,被他一踢,又踢没了一半。
她已是没了反抗的意气,木着脸,抚着心口伏在地上。
白司马看桂娘人废了一半儿,眼瞧着是唱不了戏了,愈发骂道:“小蹄子,扫把星,都是你生事!”
然而她生了什么事呢,白司马也说不出一件。
把她逼上床的是男人,打她的是男人的老婆,倒是有一个姑娘为她白挨了一顿打,却是那个她使计要毁掉的徐娘。
徐娘……她到底还是记得她们从前的情谊罢。
桂娘喘着气,把眼睛闭了一闭。
罢了,徐娘最终认下了她,这辈子唯一绮丽的回忆给了她回响,她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牵挂?她强撑起了半个身子,看向面前的一堵粉墙,咬了咬牙。
那厢银瓶一步三回头,没走两步便顿住了。
裴容廷蹙眉道:“你不舒服么,是哪里疼得厉害?”
银瓶低下头,碎发被夜风吹得轻轻拂着颈项。她把头摇了一摇,咬唇道:“大人。”
“大人……不去救救桂娘么。”
裴容廷顿了一顿,淡淡道:“她又不与我相干。”
他也看出桂娘活不长了。宦海风波险恶,他早已练成铁心石的肠子,并不把个小戏子的命看在眼里。况且于他而言,桂娘的那一张嘴,闭上了远比张着安全。
银瓶皱了皱眉,抬头看了裴容廷一眼,未干的眼中竟带着点幽怨:“可、可她到底与大人有过枕席……枕席之欢,如今她落回白司马手里,说不得就是个死。大人若念着旧情,要不就也讨了她回来罢。”她说得诚恳,心里却也发酸, “讨了来,奴做妹子,与她一道伺候大人……”
什么枕席之欢,什么旧情,裴容廷只当她吓傻了,把手去摸她的额头,低呵道:“你浑说什么!”
银瓶却避开了,小声道:“大人不必不好意思,奴都已经知道了……”
一语未了,忽听不远处发生一声惊叫,随即有丫头叫道:“了不得,了不得,桂娘碰了墙了!”
众人吓了一跳,裴容廷还没反应,银瓶倒已先扭了身,提着裙子就往回跑。跑回那屋檐下,先看见粉墙上飞溅的鲜血,桃花扇似的淋淋漓漓。旁人都嫌晦气不敢上前,只银瓶惊叫一声,扑上去抱起了桂娘。
她全身都软绵绵的,银瓶托起她的颈子,她的头便有气无力垂了下去。
裴容廷走到了银瓶身旁,要拉起她的手。然而银瓶却没有把手递给他,而是颤抖着去探了探桂娘鼻息,见她还有气,忙又翻开眼皮,见那眼睛也没往上插,慌忙抬头道:“大人,大人,桂娘还有一口气,您救救她罢!”
裴容廷不动声色道:“你别管,跟我回去。”
银瓶又涌上眼泪来,轻轻摇头,哀求道:“大人,您救救她罢。”
裴容廷深深看了她一眼,乌浓的眼底掩着一丝紧张:“除非你告诉我,为何对她如此上心。”
他起疑银瓶已经恢复了些许记忆,心里发紧,然而银瓶顿了一顿,忽然放轻了声音。她没有再哭,只是把手抚着桂娘带血的脸颊,愣愣道:“大人,不瞒您说,那天――就是、就是大人来小甜水巷寻我的那天,我在祁王跟前,原也是拼着一死的。”她的声音低低的,如雨打落花,一个字一个字,打在裴容廷心上,让他惊心侧目,“是大人救了我……桂娘她就要死了,大人、大人您不是也喜欢她么,您――”
话犹未了,裴容廷早已把手抵上了银瓶的嘴,止住了她的胡言乱语。他虽未答应她的哀求,却向白司马道:“罢了,即是我们姑娘忧心桂娘,不管怎样,还劳烦司马准许,今日先许她在府里将养。”
白司马正不知如何将功补过,裴容廷所说无所不应。众人见裴容廷开口,便都对桂娘重视起来,县令也忙差人请大夫,叫抬春凳来把桂娘抬到前头。
银瓶也松了一口气,总算肯起身。
才站起来,便被裴容廷拉走了,她离开前她最后一眼看向桂娘,却不经意瞥见方才与柳姨娘藏身的北墙边,有个人站在那儿――是瑞安?
裴容廷是打南边的小径来的,他怎么会站到那里去?
银瓶愣了一愣,却也无暇去想。裴容廷算是应了她的心愿,可脸上却是冷沉沉的,像是生了气。银瓶也知道自己方才太过分了,大气儿也不敢出,忍着肩胛的疼痛,紧跟着他回了院内。
裴容廷打发她洗澡,她小鸡啄米似的应了。在梢间洗了澡,又有丫头来给她涂化瘀血的红花油。出了水,她匆匆忙忙换了身红小衣,红纱裤,才出来要披上件纱袍,却见裴容廷就坐在外间的罗汉榻上。
她悄声停步在了花罩的青纱帐下。
夜已深了,他合着眼,坐在那沉沉的静夜里,只有身旁的炕几上点着红纱灯。夏夜里的光油油的,润泽了他玉一样的脸,刀裁似的乌鬓,仿佛是辽远的山洞里供奉的菩萨。她本如水流花落,闯入了这未知的山洞,从此有了个归宿。
她鼻子发酸,轻声道:“大人。”
裴容廷睁了眼,淡淡道:“过来。”
银瓶忙从花后走上前,郑重跪倒在地上:“奴今儿闯了祸――”
“罢了。”他打断她,把茶盘里的一只茶盅递过去。银瓶忙起身接来,拈起盖子才知是煎好的姜茶。
裴容廷声音平淡,却有沉静的威仪,像是质问:“你是从哪儿打听来,我和桂娘。”
根据文法,这并不算一句完整的话,银瓶却听懂了。
她愣了一愣,想着不能把柳姨娘供出来,因慢吞吞道:“就是、就是今儿在花园山石子后头,其实我是瞧见了大人……和桂娘。”
裴容廷垂着眼睛凛了一凛,“唔,那你听见什么了。”
银瓶忙道:“没、没,奴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桂娘从后头离开的时候,漏出衣角来,叫奴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