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众人拜送出来,回来之后,一个侍卫偷偷问另一个道:“才我听见将军说起什么周娘娘,可就是如今大内的周贵嫔么?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
另一个骂道:“好你个猴崽子,敢听将军的墙角儿,等我一会儿告诉爷,叫他剥了你的皮!”
这个忙笑道:“好兄弟,别人都能在我跟前挺腰子,你可没这个资格!昨儿是谁开赌局来着?你还欠我两百钱呢!趁早儿告诉我,咱俩一笔勾销,不然你敢告状,我就不敢?”
那个怕了,骂骂咧咧两句,还是偷偷说:“你不知道,那周娘娘起先原是要定给六殿下的。”
“哟,老婆成了弟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都是六七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那会儿先帝还在呢。你是不知道六殿下多得先帝恩宠,儿子十几个,除了几个年小的,十五岁往上的只有他还养在京中不让出阁。这么个活宝贝,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那年清明,偏偏看上个出门上香的破落户家的女儿。”
“破落户,那不就是周娘娘的娘家――”
“是了,想是这位爷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养成的骄傲性子。也不论女家儿出身贵贱,看上了,就一定要,还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正好那时西凉闹鞑子,六殿下领兵打仗去,那先帝缠他不过,便答应他若立了功回来,就把那姑娘封个侧妃给他。结果这仗一打两年,赢是赢了,信报还没送到宫里呢,先帝倒先薨了。”
这个听入了迷,忙道:“好兄弟,然后呢?既回来了,娶了她不就得了。”
另一个跟着张将军好些年了,有些烂在肚子里的事一旦被翻出来,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下去。他四下里看了看,方躲到了角落里道:“哎!还说呢,那时宫里秘不发丧,六殿下也不知道先帝没了,才到天津卫,便被一道圣旨调走了手里的兵甲。等进京一看,你猜怎么着?――那上头穿黄袍的,已经是自己的亲弟弟了,连带着他看中的那周小姐也进宫做了贵人。”
这个不可置信,啧啧咂嘴道:“皇爷也真是――后宫佳丽三千就罢了,怎么连哥哥看上的也――”
另一个吐着舌头悄悄道:“我有个表哥哥那会儿在大内做禁军,都传说还是那周娘娘自荐的枕席哩――”
一语未了,忽然远远听见脚步声,他连忙住了口,又拧着另一个人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说出去。两人慌慌张张整了整衣裳,赶紧溜走了。
天色暗下来,这千树浓荫的小径又恢复了平静,鸟虫都不叫了,只有旷远的暮鼓声散在诵经渺渺里,喃喃讷讷,于聒噪里生出一种特别的安宁。夜幕碧朗,漫山遍野都是月的影子。
祁王走在同一片月色里,却没有下山,而是顺着山径又去了东侧的丹房。
那是裴容廷歇宿的地方,也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
他早已打听出裴容廷今日不在观里。这会子借故来寻裴中书,既然主人不在,按照礼节,也该请贵客到上房喝杯茶,略坐一坐。那徐小姐――或者说是银瓶,想必也住在那里。
官场上的人狡兔三窟,之前裴容廷说的话自然不能全信,他说银瓶失了记忆,也未见得就是真的。倒是祁王见过银瓶,看出她胆小又没城府,趁着裴容廷不在,抓住她审一审,说不定能问出什么。
他遣了侍卫下山门,只留了一个李十八,走入竹林间的小路。
那竹子生得也不甚齐整,遮天蔽日,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合着远处的钟鼓与诵经喃喃,震得人昏昏的。就是这么个僻静处,他竟听见不远处的似有人声,是女人的声音。
“嗳,银瓶你说,今儿还是北斗星君的生日,天上这么多星子,哪个是北斗阑干?”
“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七颗,能连成个舀酒的斗,是不是那几个?”
“我看着不像……”
祁王心下怔了一怔,随即提袍悄步走上了前,就在交错的竹林的竹影间看到了墙下的两个姑娘――一个穿着密合袄子白裙子,坐在只水缸上,另一个穿红F的伏在她腿上,都指指点点地仰头望着天。
两个姑娘回神看见了他,都吓了一跳。
桂娘并不认识祁王,倒是坐在缸上的银瓶惊上加惊,倒吸一口凉气,推着桂娘叫她快跑,自己也要跳下缸来。不成想她往外推的力气使大了些,整个人往后仰,不仅没跳下来,反而“啊”的一声翻身栽进了缸里,尖叫声伴随缸底沉重的回响。
桂娘反应过来,夹脚就要逃走去叫人,可还没拔开腿便被李十八擒住。扭打中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怔住了。
他们是见过面的。
就在几天前,阴雨绵绵的苏州河,是他把她背下了东厂的船舫。桂娘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个异常苍白瘦削的男人。
桂娘愣了愣,看着李十八眼中也有同样的恍惚,忙道:“这位爷,你就要把我的胳膊掐断了!你行行好,略松松手罢,我不跑。”李十八一语不发,却真的把手松了松,桂娘一咬牙,趁机奋起身就要挣脱,被李十八察觉,反一把勒得更紧了,桂娘立即溃败,疼得哎哎哟哟叫出眼泪。
祁王瞥了一眼,示意李十八堵住桂娘的嘴,自己一步步地走向了那缸边。
银瓶也摔得不轻,好容易挣扎着爬了起来,才露出脑袋,见那祁王走过来,吓得又立刻蹲回了缸里。
她战战兢兢仰起头,正对上祁王往里探视的目光。
他那双含水的眼睛流光溢彩,因为天黑,模糊了形状,仿佛融入了天上的星子里。
分明是紧张的时刻,可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个词――
祁王把手肘撑在缸边,托着下巴挑眉笑:“都说瓮中捉鳖,本王今日才算见了。”
第27章
银瓶对祁王,是一点好印象也没有的。
她也从来没有单独和他相处过,上回有裴容廷跟他对峙,再上回他还在冒充那什么劳什子赵公子。至于在藩王面前行动的礼仪,小甜水巷没教过她,她也一窍不通。只好以最朴素的方式,在给缸里给祁王咣咣磕了三个头,提心吊胆说了句“见过殿下”,此后无论祁王再说什么,都不肯开口了。
“你原来叫什么?”
“本王问你话,你叫什么。”
“嗯?”
银瓶跪在缸底,挺直了背,半天才逼出细细两个字:“银瓶。”
祁王道:“我问的是你的本名。进小甜水巷之前总得有个本家儿罢,你本来姓什么?”
对于银瓶而言,自己的乡籍姓氏早已失落无考,而祁王又是个极危险的人物,她不知他打听这个做什么,也答不上来,索性又呆住了不说话。祁王又问了两声,竟也没动怒,只是直起身子闲闲笑道:“亏礼废节,谓之不敬。只凭你现在的举止,就该当场打死――”
银瓶慌忙抬头,定了定心,方搬出了裴容廷为自己壮胆:“殿下、殿下是找我们裴大人来的罢……妾身在大人跟前失礼,罪该万死,只是妾身也不知大人往哪里去了,殿下还是往前头坐坐,叫他们正经款待殿下的好。”
然而就是这话捅了娄子。
祁王听她一口一个“我们大人”,一口一个“妾身”,说得亲热,不知怎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他收敛眼底的饶有兴致,恢复了惯常的冷笑:“也罢,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说着拎起那倚在缸边的木头盖子,提着它就要盖在缸上,又吩咐李十八:“去找块石头来,给我压在这上头。”
前儿才下了雨,这缸里也积了薄薄的水,再压上盖子,密不透风的,当是腌咸菜么!不憋死也要吓死了。银瓶一骨碌爬起来,再一次露出脑袋,伸出手来护在头顶,阻挡那个随时可能盖下来的盖子,口中忙道:“别别!回殿下的话,妾身的姓氏,我自己也,也不记得了。”
她在缸里闷得脸色通红,皮肤本是雪白的,在黛蓝的沉沉的夜里,天上的星子是流光闪烁的渣滓,月光微弱,只有她的脸白得实实在在,像个小白月亮,那抹潮红就是浮在月亮上的彤云。一双眼睛水汽朦朦,也许含着眼泪,傻里傻气的,却傻得真诚,让人很难不相信她的话――这样傻的人,恐怕也不会撒谎罢。
当年北京有名的千金大小姐,就是这么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也配做他的妻?
留着做通房还要掂量掂量,也只有那姓裴的把她当个宝贝。
祁王在心里轻蔑银瓶,轻蔑裴容廷,展现在脸上的,却是一缕酸溜溜的笑意。他生着极乌浓的眉眼,但是那深潭似的眼睛并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可靠。相反,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博浪,笑起来,桃花眼的眼梢往上剔着,又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银瓶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人,忙又补充道:“早些年妾身生了场病,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祁王淡淡剪断她的话道:“这都是裴容廷教你的罢。”
银瓶皱了皱眉,不由自主看向了祁王,眼波里没有半点慌乱,惊讶,只是茫然的疑惑。
她不懂:“殿下说什么……是大人教给我的?”
祁王深深又把她看了两眼,银瓶那琉璃珠似的透亮的眼睛更给他添了一层阴郁,如鲠在喉,吐也吐不出来。
女人是天生做戏的好手,他知道,自从那年那场彻骨的背叛,他便知道了。
看此情形,要么她的确忘记了一切,要么她便是故意做出这种憨态,揣着明白装糊涂。无论是哪一种,只怕他都问不出什么了。祁王冷着脸默然了半晌,忽然瞥见小路尽头隐有微光。他心思一转,又悠悠问向银瓶道:“你想出来么?”
银瓶只当他要放过她了,大喜过望,忙抚着心口道:“出去……能出去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殿下请看这水缸底下有个小凳子,妾身原是踏着那凳子上来的。不敢劳烦殿下,但求殿下让那位军爷放开妾身的姊妹,让她把那凳子递给妾身,妾身出来再给殿下磕头――嗳――”
一语未了,她忽然觉得肋下一紧,男子略高的体温将她裹挟,衣料摩挲出沙沙的隐秘的响声。银瓶脚下一空,再回过神时,竟已经被祁王用手托着双腋提溜到了半空,像个小孩子被亲戚家的大哥哥抱在高处,随时都可以把她抛下来戏弄。
可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银瓶急得面色煞白:“不成,不成,别,您――殿下还是把我放回去罢!”
他散漫道:“怎么,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脸对脸和他相对着,他仰着唇角,那点子似有似无的笑实在可恨。他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即使他是个王爷,男女有别,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银瓶因为出身不好,尤其注意与男子的言行,只怕叫人戳脊梁骨说闲话。
她这边咬得牙都碎了,那小路尽头的亮光却越发近了,银瓶隐约看出是一队侍卫打着黑丝网罩着的红纱灯笼,簇拥着个披鹤氅的男人。虽看不清眉目,可这样的规制,又是往这个方向,自然只能裴容廷!
她心里轰然一声,口不择言低叫道:“殿下行行好,把我放下来罢!准是我们大人回来了!”
可祁王的笑意愈发深了。
他甚至把银瓶搂在了怀里,任由她浑身发抖,拼力挣扎,直到裴容廷也察觉出前面的状况,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三四柄大纱灯照得眼前恍如白昼,可那竹林上头还是乌夜沉沉的碧落。裴容廷站在明与暗,灯火与黑夜之间,石青排穗鹤氅直直从他身上挂下来,更显出列翠成松的挺拔。
他认出了祁王怀里扭着脸儿的姑娘竟是银瓶,一时震得煞住了脚步,蚀骨剜肉般盯向了祁王。
祁王笑道:“正好,在这儿遇上中书,本王才想去辞辞你,不想半路就见你的爱妾――”他咬牙切齿,“这小妮子自己不仔细,就掉在水缸里头,本王才捞了她出来,倒碰见中书了。”
银瓶被另一个男人搂抱着,没脸见裴容廷,又羞又气,一声“大人”又叫不出口,只好满眼是泪地别过脸,死死咬着嘴唇。祁王侧脸看着她,竟叹了口气,以一种奇异的温柔道:“好了,知道你吓着了,别哭了。”
他才要伸出手去擦掉银瓶的眼泪,便被裴容廷劈手夺了去。
银瓶跌回裴容廷的怀里,清冽的沉香气重新充盈鼻尖,她像是瞬间有了依靠,眼泪一下子滚出来。她不知道裴大人会如何看她,也不敢去抱他,只好捂着脸呜呜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低低的,风声却很凛然,竹叶摩挲着石墙,沙沙有声。
祁王手臂空了下来,拉紧了自己的紫绒鹤氅,望着裴容廷笑说:“本王救了中书的爱妾,不知能得着什么谢礼?”
然而裴容廷恍若未闻,只后退了两步,平静如水地说了一句“不送六殿下”。
他的眼睑微微垂着,也似乎低了低头,可那清俊的脸映在灯影下,一半明,一半暗,阴影里结了冰。他也不等祁王的回应,说罢便径直往小路深处走去了,他身后的侍从却不敢越过祁王,都打着灯笼低头了半日,只等祁王也冷笑着离开,方匆匆追了上去。
远离了祁王,银瓶终于活了过来,立即强忍住抽噎,指天誓日地为自己分辩道:“大人,我、奴――呃,奴也不知那祁王为什么拽着我!……大人没来的时候,他也不是这样的。奴没有背着大人招惹他,只是……是他问了奴些奇奇怪怪的话――呃――除此之外,再没和他说一句话!若奴撒一个字的谎,管叫这一身的皮肉的烂掉,到明日不得好死――”
一语未了,裴容廷却忽然瞥向了她:“他都问了你什么?”
他的脸色铁青,因为在银蓝的月色下,更显得阴鸷。
银瓶只当裴容廷果然为她的不检点生了大气,登时把心凉了一半,才要开口,他们却已经走出了竹林小路。面前豁然开朗,院门半开着,流出里面融融的灯火,有小厮看见,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裴容廷轻轻掩住了银瓶的嘴。直到回了丹房,打发走了看烛火的小厮,他方把银瓶放在了靠墙的一张官帽椅上。他另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一壁抽出自己的汗巾叫她擦眼泪,一壁又重新问道:“说罢,他方才问了你什么?”
银瓶也小心瞅着裴容廷,小声道:“就是……问我姓什么。”
果然印证了他的猜度。裴容廷暗地里咬牙,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记得了。”
“还有什么?”
“然后就没有什……对了,他还问我这样说,是不是大人教的。”
裴容廷默然了片刻,淡淡“唔”了一声。
他早已猜度出祁王此行不过是打探她是不是真的失了记忆。然而方才那一幕,他当着他的面把银瓶困在自己的怀里,除了对他的挑衅,可也有一丝一毫是因为银瓶?……虽然他与她也不过只见过两面。
裴容廷怀着心事,银瓶也被他沉重的神情弄得如坐针毡,抿了抿嘴唇问:“大人……生我的气了罢。”
裴容廷回过神,也没说话,只略叹了口气。
银瓶对祁王的避之不及显而易见,他纵是生恨,纵是吃了多少干醋,也绝没有理由迁怒于银瓶。他才要拉过她的手来握住,却见她袖子下半掩着一块瘀青,忙揭开袖子来看。银瓶见状,忙怯怯笑道:“想是我坐在缸上跌下去的时候,不小心摔的,就只有这一小块,不碍事,一点儿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