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4-01-20 23:09:48

  赐婚的圣旨送进家门,黄缎子上凛凛生威的龙凤,她随父亲对着它三叩九拜,然后抱着它哭了许多天。
  圣意难违,何况听爹爹的声气儿,这头婚事的意义非同寻常,甚至其中也有他的促成。
  她十六岁了,高门的女儿,合该用婚事担起家族的荣耀与责任,这是她很早就隐约预料到的未来。就像穷人家卖云片糕的女孩,从小便走在阴湿黑暗的街巷,小小的身子,长长的担子,重重的哀愁。
  那时她的裴哥哥在西蜀的战场。
  他执意领兵,去那么远的地方,也许赶不上见她出嫁前的最后一面了。
  她喜欢他当着人时的镇静疏远,背过人却能吻得她天昏地暗,隔着两个人的衣裳听到一个冷清男人的心跳,像是水滴打在焦尾琴上的余韵,每一下都让人悸动。
  可是十六岁的爱,又能怎么样呢?“过犹不及”,到此为止,已经足够了。
  她不能嫁给他,她渐渐认命了。
  至于容郎呢,他听到她的婚事会是什么样的心境,从前她想象不出,后来也再未试想过。
  婉婉满肚子的思绪,忍不住想找个人诉说。
  夏夜里热,帘子都卷着,两根飘带在夜风里微微起伏。吴娇儿就睡在外头的熏笼上,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她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出声,变成一个呵欠打回了肚子里,又转了个身,枕头里的荞麦皮沙沙作响。
  月越升越高,一片云遮过来,又渐渐散了。
  世如棋局,一日便可翻云覆雨,可三千里明月自顾自地长满,缩减,长满……亘古如此。
  月亮圆了三回之后,裴容廷在湖北赢了襄阳之战。
  襄阳自古便有铁城之说,一面环山,三面环水,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若非湖北劳力多往凉州徭役,而日夜兼程赶来支援的梁军又早已疲惫不堪,就算李天王降世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攻克。
  从前征高句丽的那些将领,苏仁懋死了,孙镇英死了,张崇远也受了伤,不得不回京休养。由此,这回换了一拨新将,上下调度不惯,也为援军增添了阻力。
  照着李延琮的意思,是把裴容廷当枪使,派他打下一个地方便打道回府,随即换上自己亲信的随军副将镇守。何况襄阳南船北马,七省通衢,兵家必争,历来是战略要地,更不能留他做大。
  然而裴容廷这边快刀斩乱麻,杭州的战事却远比李延琮预想的艰难。
  对方的兵马都出自江南本营,与他们周旋已久,互相都摸清了路数。两边拉锯末子似的,谁今天往前一步,明儿又被打了回来。打了也是白打,双方都疲沓了,恨不得就搬个凳子嗑瓜子儿,看谁耗得过谁。
  因此等裴容廷调领部分兵马“班师回朝”的时候,杭州还焦灼得厉害。
  那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了,阴阴的上午,下了小雨。裴容廷的马在仪门外小厮牵走,另有静安给他撑着伞,一道从穿堂里走进夹道。
  才在半道上,忽然听见身后高墙里一道门开的声音,有人叫了一声“大人”。
  回头看,正是婉婉轻云出岫似的走出来,立在台阶上。乔素打扮,穿一身半旧藕丝纱衫,挑线白绫裙。
  夏月里用点漆小木梳子高挽着一窝丝,凉快,留出些碎发垂在两边,像是长长的水鬓。
  这还是几年前北京时兴的发式,裴容廷看了,心里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也不说话,只管自矜地站在那里,把一只白绢小折扇掩住了半张脸,露出弯弯一双月眼。
  笑一笑,更使人心神荡漾。
  那静安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不等裴容廷开口,自己把手一拍,借口要紧事往马棚里交代,一溜烟找不见人了。
  狭长的穿堂空落落的,婉婉见左右没人,收了扇子,提着裙子跑下台阶。几步到了跟前,高高抬起手来吊上裴容廷的颈子,他笑着把她的手拿开,反搂在怀里,低头打量她。这么个高挑个儿,当着她,总比平常矮了一头,“这些日子还好么?”
  “好是好。”她碧清的眼瞅着他,“只是想你想得了不得。”
  与银瓶不同,婉婉从不会有那样斟酌而小心的语气,她想他,一定要大大方方告诉他。裴容廷恍然又欣喜,因为是久别重逢,更加剧了这种团圆的意味。他抱紧了她,才要在耳旁与她约定个时辰私会,婉婉却收回脚跟,拉着他往方才出来的那道门儿走。
  里头是座空院子,墙上檐下纠缠着滴翠的藤萝。她把门一栓,竟比他更急,把他扑在门洞深处的黑油门上,拽着他的领子便踮脚吻上来,气息缠绵又湿润。
  分别了三个月,都说小别胜新婚,自是男人比女人家更难捱。裴容廷光是唇齿相缠便有点受不了,捧着她的下颏,低喘着嗤笑:“一个当我还能上两次不成。你定是寻我有事,从实招来,还则罢了。”
  他当然是说山洞子后面那次,婉婉想到,也红了脸,捏着袖子赧笑,“人家想你,怎么就是给你上当了,不识好人心……”
  这个缠绵的吻是临时起意,但她的确想和他聊聊,为了那封遗诏,为了个王妃的名头,为了他的心。
  之前他对李延琮的介意,她还当做笑话来打趣,现在想来真是大不该。说来也可笑,与容郎的感情深到这样的程度,她爱他,她信他,却从来没有完全懂他。
  五年来他是她风浪里救苦救难的浮木,如今该由她给他一点安心了。
  “容郎……”
  这些日子她翻来覆去地想说辞,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心里有件事,想问问你的心思――”
  裴容廷看她吞吐不比寻常,也收敛了笑意,扶着她的肩微微皱眉:“怎么了。”
  空气忽然沉了下来,倒把她的心倏尔悬了起来。婉婉有点后悔,低头抿了抿嘴,还在整理言语,忽然闻见他袖口清幽香气。
  “嗳……你袖子里放了什么,香茶儿么,还是香袋儿?”她促狭一笑,“你几时也用起香来了,别是哪家姑娘留情赐赠的罢。”
  裴容廷被她提醒,无奈笑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叠手帕,“小鬼头,什么也瞒不过你的鼻子。”
  帕子打开竟是一朵木芙蓉,将近手掌大小,黄澄澄的芯子,白里透着粉,薄软的花瓣有点脱水,微微蜷着。
  “哟,真漂亮,你是在哪里得的?”婉婉小心地捧起它来,对着不甚明亮的天色细瞧,起初不过赞叹,后来看清了花瓣上米粒大小的鹅黄点子,呀了声道,“这是――好久没见着这样的芙蓉了!”
  她炫耀似的对裴容廷笑道:“这种有黄点子的名叫‘洒金芙蓉’,生得富贵,又有香气儿,我们老太爷从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株,就种在淮南老宅西角墙根底下。那年我回乡祭祖,七八月份开花儿,开得蓬蓬的,甭提多好看了。除此,我再没见过相似的花样儿了――”
  她渐渐顿住了,扭头望着裴容廷,眼中愈发不可思议,又问了一遍,“这是……这是容郎哪里择来的?”
  裴容廷含笑道:“自己都说出来了,又何必问我。”
  婉婉大吃了一惊,月眼都睁圆了:“淮南!你去淮南了么――你怎会知道我家老房子的所在?”
  “淮南徐氏……”他眼光沉静,撇过去不提的口吻,没再说下去。
  从前江北一带提起徐家都说是淮南徐氏,纵不比什么博陵崔氏,太原王氏,在安徽地界也说得响嘴了。既然曾是望族,想必打听打听也能寻着。而淮南府正夹在湖北与淮安之间,虽不连在一根线儿上,稍微绕个圈子也能路过。
  婉婉红了眼圈儿,喃喃呐呐,最后只汇成一句话,“还好么,老家都还好么……”
  也没什么好不好。老宅是私产,抄家也不充公,只是徐氏一脉向来人口单薄,自打徐道仁一支进京,就只留下了些旧仆看房子,等徐家一倒,也就彻底绝灭无人了。
  她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滚,裴容廷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搂她进怀里,把芙蓉簪在鬓边,微凉的手指掠过她的耳垂。
  这种杀家灭族的大悲凉,旁人没办法劝,但她知道容郎是好意,自己只管掉眼泪,倒是糟蹋了他的心。她把脸埋在他怀里蹭,他穿了曳撒,有点硬,硌得她脸生疼,倒把泪憋回去了一点。
  婉婉的心动了一动,忽然起了一个新奇念头,心咚咚跳了起来,抬头问:“若是从这儿到淮南,骑马要多少时辰?”
  “怎么。”裴容廷眉心微动,且不答她的问话,“你有什么想头?”
  婉婉想着给他个惊喜,也跟他打太极:“容郎千里送鹅毛地送了花给我,我心里很是感激,有一样东西,我想回赠给容郎……可是非去淮南不可。”她抿嘴笑了,“若是路途遥远,就罢了,回头再说,也是一样。”
  泪珠子还在脸上挂着呢,又笑了,这样的娇脆模样,如何不让他心软。
  裴容廷再了解她不过,心道她不过是想回祖宅看看,所以特拈出来个谎话诓他。如今李延琮还绊在杭州,淮安也自有人执掌,来去一趟倒也无妨。
  他也不戳破,语气安闲,“远倒是不远,骑马快些两三个时辰。”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睨她,“只是车马费容不得赊账,到时候拿不出礼来,你可就落在我手里了。”
  婉婉也听出他话里有话,红着脸,银牙咬着红嘴唇,“呸,容郎也坏了。”说罢,却又踮起脚凑了凑,把手臂压在他肩膀上,轻轻啄了啄他的脸,柔声笑道:“等着罢!可别小看了人,我说了就一定做到,看到时不吓你一跳。”
  她才哭过,乌浓的眼烟雨蒙蒙,但是目光坚定。
  裴容廷微怔,脸上依旧温煦,心里却不由认真疑惑起来。
第61章
  婉婉为了溜出衙署,连着装了好几天的伤风,躲在房里闭门不出。然后在这一天的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换上丫鬟的月白衫裙,藏在送水车里出了角子门。
  裴容廷早已后廊下的巷子里等她,珠灰的天下着微茫的雨,巷子里人烟寂寞,只有梧桐树,高头大马,和马下的他。
  他执伞立在那里,穿着湖色熟箭袖,骑马的窄衣服,很显他那挺秀的身个子。离远了看清韵高迈,近了看瞳剪秋水,用老人家的话说,美得那叫一个“斯文上画儿”。
  带这么个美人回乡,两手空空也有衣锦荣归之感。裴容廷也注意到她今日对她格外打量,带着三分困惑挑了挑眉,一手接过她怀中的小毡包。
  “里头装了什么,这么沉?”
  他正要打开看看,婉婉却翻脸似翻书,急忙按住嗔道,“人家出门带两件衣裳,贴身的东西,你也要查验!”
  她把它重新抢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紧张的神情上又浮着层喜气洋洋。裴容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眼,决定先不和她计较,一把搂住她跨上了马。上了马还不松手,下颏搁在她的颈窝,不紧不慢道,“婉婉也别高兴得太早,待会我可是要讨账的,送不出我可心的礼来――”
  他不过是要逗弄两句,话没说完,婉婉便转过头来看着他。
  近在咫尺,从侧面看,尤其显出他的微翘的唇珠,这么个清肃的人,狭长的凤眸,巍峨鼻梁骨,红润的唇薄而锋,唯独唇尖却生了这一点娇俏的肉,配着尖尖下颏,的确有些少年气。
  “容郎,我问你。”她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唇,笑嘻嘻问,“京官请客不许叫堂子,都是以面容姣好的相公代替,因此男风盛行,那如今金銮殿上那位――可也有此好么。”
  他不明所以,皱了皱眉道:“这倒没听言官御史谏言过。”
  她在他耳根子底下咻咻笑,“那看来容郎,是真的学问好了。”
  他立即明了,眼锋微挑瞪了她一眼,婉婉不仅不害怕,反掩着嘴笑起来。
  裴容廷不动声色搂紧了她的腰,却冷不防打起了马,白马摇了摇鬃毛,NN奔出这巷陌,吓得婉婉打了个冷颤,忙住了嘴,整条门户里也犬吠盈盈。
  天亮了,巍峨的城门重新打开。这次连静安也没有跟随,她藏在他的油衣里,侧坐在马上出了淮安府。
  淮安的民居,还是以青砖瓦房为主,等过了一片片田畦,池塘,两座城门,才渐渐看到了白墙青瓦的街巷。
  是安徽常见的马头墙,敝旧的灰白,墙上若隐若现的潮湿灰印,晴天里也像落雨点子。
  一路上婉婉都还算有说有笑。和他说起如今的局势,才知道李延琮手下已掌握了江北与江南大全部的领土,只等取下杭州,便可以在金陵定都,自立门户;今年天气也渐渐步入正轨,路过田畦,见江南耕地井然,半路竟还有卖炸果子的小贩。
  “是糖油果子!”婉婉兴兴头头地买了一串,算作早饭,热淋淋的糖稀流进嗓子,很有种甜腻的痛快。
  她热情地递到裴容廷跟前,他非常给面子地咬了一口,微笑着说不错,然后转头在一处茶馆子吃了他的早饭――
  热茶泡凉的米饭,佐以两味豆豉。
  婉婉生长在淑女与士大夫堆里,大多推崇清淡文人菜,在苏州那几年也按照“秦淮八艳”培养淡泊的口味。然而她天生好甜的烂的,味道重些的,也怪道在苏州时和浓油赤酱本帮菜一见如故。
  什么糖醋排骨啦,油爆河虾啦……她回想着糖油果子的滋味,把手里的茶杯转了一圈,确认没有胭脂渍残留在上面,方呷了一口那寡淡的茶。
  余光瞥见裴容廷纤长的手执着纤长的筷子,在白陶碟子里夹起一颗豆子,把咸豉也吃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高尚味道。
  嗳,真是有福不会享!
  婉婉摇头叹气,由衷地腹诽。
  等他们进入淮南地界,已经是下午辰光了。
  往城东走,又绕进一条小街,到了一处树木茂盛的所在。
  目光所及之处,薜荔藤萝纠缠茂盛,郁郁葱葱,野蛮地掩住了街旁的墙壁,生长得如火如荼。相衬之下,愈发显得街道上僻静人稀,显然是许久没有人踏足,越走越破败。
  婉婉辨认出这连绵的院墙,一直延伸到街心,两座石狮子里有一座脑袋都找不见了,中间的黑油大门更是斑斑驳驳。
  她渐渐收敛了笑容,“就,就是这里了。”
  想是糖果子消化得差不多了,她看向裴容廷,声音也有气无力。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离得远的时候眷恋家乡,真亲眼看见门户凋敝,家败人亡,又生成了另一重心境。
  他们在抱柱上拴了马,婉婉在斑驳的大门前推了推,才推开了一条缝隙,门槛内的杂草便争前恐后探出来。露出院内一线天空,一只鸽子扑着翅膀飞了过去。
  里外都没有上锁,还是早已经被砸开了?这么大的宅院,土匪与饥饿的流民不会放过它的。
  她咬紧了牙,没有再推下去。
  裴容廷见状,索性代她拉着门环合上了大门,温煦道:“你不是喜欢那一树的芙蓉么,从西墙外看,也一样看得清楚,我带你去瞧罢。回家乡转转,未必就要进去,待回头局势安定了,我帮你重新修葺一番,也来得及。”
  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如果帮人家修了祖宅,是不是也能算半个正经姑爷了?裴容廷难得有点不切实际地幻想,婉婉却没留意,叹了口气,拉着他走进了紧邻宅邸的另一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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