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4-01-20 23:09:48

  那里面的院子不大,四周种满参天的松柏银杏,滟滟的绿,绿得可怕,护着中间一座庙宇似的房屋,大抵就是徐家的宗祠。内檐外廊,阶梯丹墀,仍可以窥见当年的恢宏,然而他们走进正厅,满地折桌子,坏椅子,破碎的瓷片;匾额早被人摘了去,只留下青漆抱柱上的一副绿泥楹联:
  长西来祥瑞驻祖厝,福传万代;
  善边绕青云绘先贤,祉佑千年。
  美好的祝词,可是累年的洗劫过后,等不到千年万载,这里便早已经一无所有。
  婉婉一语不发抽出汗巾,简单地揩抹了一遍蒙尘的香台。台上原本的香炉供灯早找不见了,她取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摸出一只黄铜香炉。
  裴容廷从前这么个登天子堂,捧玉笏板的锦衣郎,这会儿满地给她捡蒲团。婉婉跪下来,在这个荒废的宗祠里,对着残破的祖宗拈香下拜,然后平了平心绪,忽然艰难地开了口。
  “容郎,你知道么,其实……我就出生在这里。”
  声音最初很涩,说起话来倒好了许多,“宝庆二十四年我爹爹外放扬州,得了升内阁的圣旨回京。我娘娘正有身孕经不得舟车劳顿,便就近先回了这里。一直到两三岁光景才上京城。”
  “后来十四岁,我回乡祭祖。正遇上那一年的大雨,连着几个月江上不能行船,回不去上京,我只得在这里匆忙地做了十五岁生日,行了及笄之礼。”
  “我记得。”裴容廷微笑,“等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比从前还要白,白得像浸在水里的年糕――阴白的,想必是长久不见日头。”
  婉婉也会心地笑了,她想起了自己鲜花着锦的过去,顿了一顿,方又道:“你看,我长在北京,不会说一句淮南话,也不熟悉这里的一切,但是我人生重要的时刻,几乎都在这里度过。”
  她抬起头,扭过身面对着他,像花蒙在树的阴凉里,眼光闪闪地郑重道:“……所以,今日,也是一样。”
  裴容廷心里动了一动。自从迈入这座祠堂,他便感到了她的别有所图,如果对方也是个极精明的人,他几乎可以确定,但婉婉偏偏是个不很通心术的。他决定装作一无所知,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难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么,怎会――我哪怕当官丢了印,也绝不会记错你的生辰。”
  “容郎!”她嗔了一声,转回身去继续对着空荡荡的牌位台,双手合十,呢喃着叨念了一回,像是对父母祖宗的祝祷,然后以一种可以让他听到的低语,轻轻道,“爹爹,您在阴间有灵有圣,保佑六殿下出师顺遂,以雪徐氏之沉冤。只是那个旧盟,令婉不能重践了,因为我、我已选定了一个人……”
  她回身,仰起了颈子看向他,斜斜的日头打进这荒芜的堂屋,她乌浓的眼睛是浸在水底的黑曜石,实心的,镇定的,可是裴容廷的眼光却前所未有地震动起来。
  “婉婉……”
  她收回了身子,“……爹爹曾为了徐家的前途将我许给了六殿下,阴差阳错的,没有做成亲……终究是我们没有缘分罢!我死了一回,就算嫁了一回……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如今我要为自己做一回主了。”
  她两手交握在一起,微笑中有温柔的苦涩,眼泪无声地淌了一脸,“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五六岁罢,爹爹曾说‘婉婉,我不希冀她一生能有许多荣华,只望她快乐。’,您也许是随口说说,但我一直记到现在……五年前,我尚可以逼自己放下裴公子接受爹爹制定的婚姻,可是现在,心如磐石,不能转移了。无论六殿下以后是否能面南称尊,拨乱反正,我嫁给他,都不会快乐。爹爹,我已经找到了归宿,裴公子,他是很好的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天地长久,我生是他的人,死是――”
  “不是的,婉婉。”
  日头悠悠照到另一边去了,她完全地笼罩在了他巍峨的影子里。闻见清冽的气息浮动,再抬头,他竟也跪在了她身侧。
  婉婉叫道:“嗳呀,你快起来,地上都是碎渣子!”
  她忙伸出手推他,反被他拉住了手。他的瘦削的手指像玉骨筷子,温凉的,可是手心潮湿。她不是在病中,不是在撒娇,而是郑重地对着父母起誓――她爱他……天长地久的时候!
  “婉婉,你永远是徐家的女儿。”
  他是风浪里的人,经过那许多生死瞬间的决策,但是此刻,在说出下一句话之前,竟抑制不住血液倒流的剧烈心跳。他和她一道望向香台,语气近乎虔诚,“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但是你并不附属于我,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你自己。”
  这句话初听颇有些没头没尾,但细想来,一面敷衍住了徐家的祖宗,一面对婉婉做出承诺,与此同时,又隐晦地在灵前求娶了人家的女儿,三管齐下,从活人到死人,谁也没落下。
  婉婉未必面面俱到听出他的意思,最要紧的却明白了,一扬眉毛戏笑道,“我知道了,原来裴公子是想入赘来着。”
  裴容廷皱眉笑了,他总归是个读孔孟长大的,为心爱的人抛生舍命不在话下,让他入赘却是免开尊口。
  可毕竟当着人家列祖列宗的阴灵,他没反驳,婉婉却站起了身,走到香台旁提回了包袱,打开来,里头还有两条红绿绸缎,包裹着一对铜酒碗。
  “红绿牵巾,男子执红,女子执绿。”她把红绿绸缎系了个结,递到他手中,看向门外的夕阳,眼中水汪汪的,像隔着一排朱红的蜡烛,“这是我哥哥的婚礼上见过的,别人家的庆典我只有在后宅吃喜酒的份儿,只有这一次看完了全程。”
  其实对于婚礼,婉婉曾受过宫中教习嬷嬷的训练,但那是亲王的典仪,与一般士族不同。
  她垂着眼睛,努力回忆:“燃烛,焚香,奏乐,妇婿牵巾至中堂,揭新娘盖头,而后参拜堂,次诸家神及家庙,行参诸亲之礼,共牢而食,合卺而S,是为合卺礼……”说着羞赧地笑了,“我找了好久,只能找出两匹缎子和两只酒杯,我们就当做牵巾罢!牵着它给爹爹娘娘磕了头,我们便、便是夫妻了――”
  夫妻,夫妻……再没有这样的两个字,可以让他听到便浪潮翻滚。可是裴容廷依旧含笑地看着他,如同十二年来的每一天。
  然而婉婉并没有珍惜这份暴雨前的宁静。
  两人已经拜兴三次行了拜堂之礼,她一手攥着绿绸缎,又在歪着头打趣,“自古休妻也讲究‘七出三不去’,给公婆戴了孝的,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能休。今日见了徐家的祖宗,就是我们徐家的人了,放心罢,我以后定不辜负你,至于某些人――”她掩嘴笑,“你也别再吃他的醋了罢。”
  她笑得得意,一抬眼,倏尔撞入他眼底的深潭。
  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眼睛……那真是一泓乌浓的池水,落日下的春江,在泛着细碎的浅金,可等她跌进去,却又是另一番喷张的滚烫――
  他的眼光是烫的,吐息是烫的,灼灼烧穿她的皮肤。
  在宗祠里拜堂之后,她还惦记着带来的两只铜酒杯,要合卺之礼,就算没有酒,打点井水“以水带酒”也好。
  不成想,宗祠的井也被砸毁了。
  她失望叹气,裴容廷却别有一番心思,竟带她到了城外淮河边,租借了一条船。
  彼时连绵的小雨初霁,船舱内一排槛窗,外面是如洗的黄昏,两只鹭鸶远远掠过了云端。
  “容郎,我……我饿了。”
  “……”裴容廷一顿,抬了抬薄窄的眼皮。
  已经是晚上了。
  这话是真的,她只顾着抢酒吃,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便觉得肚子里空空。民以食为天,干这行事也得吃饱了再说,她得恢复恢复体力,兵法上都写了,这叫缓兵之计。
  “唔。”
  一般男人被生生打断,只怕是要气死。然而裴容廷到底不是“一般男人”,乌潭似的眼光里不见愤怒,只是幽幽的,“想吃什么?这会子宵禁了,只能打发人到岸上坊里去买。”
  婉婉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倒愣了一愣,看着他的脸色道,“都……都成。夜深了,也不好吃什么,有粥就再好不过了。”
  船夫把船往岸边撑,船帮挤在一片荷叶间,嗤嗤地响,在烟波暮色里惊起两只鸥鹭,也带进来阵阵绿荫的清香。婉婉也披上了月白纱袍遮住膝盖以上,靠着水光粼粼的镜子看向窗外,微雨过,小荷翻,细弯弯的弦月染绿,像是碧窗纱上的一笔刺绣。
  裴容廷回来,对她道:“你看,今天的月亮。”
  她点头,“真美。”
  “你可想到了一句话么。”
  “唔?”她以为他是有雅兴,看窗外弦月如勾,远远又听钟楼暮鼓,因抿着碎发慢慢笑道,“今儿是八月初,我倒想起一句诗来,从前在我家钟灵池渡船,也是夏末,我念给你听过的,算不得新雅,胜在有趣:禁鼓初闻第一敲,乍看新月出林梢。谁家宝鉴新磨出,匣小――”
  “卿卿。”他淡淡嗤笑,截断了她,眼中的不怀好意简直呼之欲出。回身靠过来,攥起她纤白的小腿,逼着她听下去,“告诉你,应当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却像把小凿子,凿得她登登地心脉搏跳。
  粥买来了,甜的莲子粥,可婉婉听过了那句危险的威胁,咂在嘴里滋味少了一半。
  她被裴容廷圈在怀里,每一口都吃得缓慢,抬头看看他,眼光潋滟温柔,可就是看得她小肚子作痒。
  “不好吃么。”
  “好,好吃……”
  她决定说点别的,清了清嗓子,“……容郎,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了,他――”轻轻别了别下颏,“上次你们才闹过一回,如今他用得上你,尚且算不上礼遇,将来若有一日真成了事……自古功臣全身而退的屈指可数,更何况他与你……”
  “若说世上有一个人最不敢让我死,”他倚在圈椅里,把手点着扶手,虽是冷笑,却笑得若有所思,“只会是李延琮。”
  “什么?”
  他看着婉婉,也在斟酌是否真的要讲给她听,半晌支颐合目,淡淡道,“有兵有地,即为有权。李延琮之所以百般忌惮我据留一方,便是怕我割地拥兵,自立军阀。”
  这话显然没说完,他整肃起来,婉婉也没插嘴,静静听他说了下去,“如今比不得汉唐,军中号令不看虎符,而是将领威望。李延琮五年前被逐出京,党羽全军覆没,装神弄鬼聚集的散兵能成什么气候?终究是靠拉拢文臣,劝降武将,譬如此番攻占襄阳,兵马元帅战死,归德将军率部投降,投的却并非李延琮,而是我。”
  他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悲与骄傲,“两年前南越之战,他曾是张崇远部下,经我二人举荐方凭战功封赏了将军衔,如今表面上收入李延琮麾下,实则是为我所用。他抢不来,也调动不起。李延琮今日拉拢他们,不敢对我下手;到明日,倘若他真的登了金銮,我既是前朝臣子,又有功在身,如何安置我,朝野上下千万双眼睛都看着,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他的性子,实在怪得很……”婉婉忍不住小声担忧,“若不是我手里只有这一张底牌,打死也不会来找他。我看,就算他做了皇帝,也未见得比现在这位好多少……”
  “婉婉,你觉得他怪,是因为他对你有意。”
  他睁开眼,唇边含着一丝讥讽的微笑,“先帝十三子,没有一个人受过比他更正统的东宫训教。所谓为君之道,本就应以霸王道杂之;书上所标榜的,纯任德教,用周政,清静无为,那些真正的博爱君子,到底做不稳皇帝。”
  他知道多说无益,索性三两句住了口,摇了摇头,“其实,你若站在另一面去看他,也许会明白,若论帝王心术,他远比今上合格。”
  另一面是哪一面,她或许曾在不经意中窥探一二,又或许从未见过。她没在意,只是佐着裴容廷的话,一口一口吃掉了甜粥,然后跳下他的怀抱漱口,净手,隔了一会子再吃茶,还是她爹爹定下的规矩。
  “婉婉,对于以后,你可有什么盼望么?”她再回来的时候,他这样问。
  以后……等着一切尘埃落定的以后么?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她曾经唯一的幻想是为家族与门楣昭雪,复名誉,修宗祠,在史书上明明白白地写下徐氏的冤屈然后传于千秋万代。
  但是现在,她身边多了一个容郎。
  她成长在京城,在徐府,那柳岸,花堤,莲池,点缀琉璃灯的碧瓦与绿玉凿花的地砖,那为她搭造起一场蓬莱仙境似的梦幻,在一夕之间被烈火吞噬。待火焰燃尽,仙境化作坟山,她满心慌乱地想要逃离,却被红线另一端蟒袍朝冠的男人绊住了脚。
  她知道,他终究是一个有抱负的男子。
  隐居避世,东篱南山,那是自古士大夫怀才不遇的下策。
  朝廷上的政治与心术她不懂,但倘若李延琮真的登基称帝,抛开了乱乱糟糟的男女私情,而愿以高官显爵挽留,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第62章
  一入了八月半天就快凉了,府衙各处拆洗了薄衣裳,又打库房里找出秋天的衣裳来晒。婉婉房里分了两箱子,都是前一任县令夫人小姐留下的,吴娇儿在院子里和丫头们系绳子晾皮衣裳,正看见她打门洞进来。
  江淮士人的衣着兴素净,她一身半新不旧灰绿大袖袍,白绢裙子,摇摇摆摆,一路走一路抿嘴笑。
  吴娇儿忙问:“外头送信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如今杭州前线的战事仍焦灼,月中时李延琮在北皋亭山小小地赢了一场仗,代价却是被流矢刺中了腹背。
  消息传到淮安,为免得人心惶惶,只给重要的人传阅,婉婉还是从裴容廷口中得知的消息。今日听说又有快报送上来,婉婉只怕不好,等不得他告诉,便特意到了前头书房去问。
  婉婉道:“不妨事。我才听容郎说了,他那伤虽险,却还顺,暂时休养在城外军营,还能指挥着调度前线呢,想是精神不错。”
  吴娇儿应了一声,看婉婉脸上带着三分喜气,一时揣度不出她是为了李延琮高兴,还是又在书房里发生了点什么,正迟疑,听婉婉又凑近了,撺掇着笑道:“姐姐,我问你――螃蟹,你喜欢吃么?”
  “唔?”吴娇儿愣了下,婉婉已经掩嘴笑起来,悄悄道:“我前儿看账本,今年江南气候好,比不得去年多灾多难,粮食瓜果丰盛,连螃蟹都便宜,才三分儿一斤。”
  她如今已经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主妇,学会了对一切精打细算,“我才回来,路过西穿堂后头,见几个看门的小厮在廊下搭桌儿吃螃蟹,才又想起这茬儿来。都说‘秋风响,蟹脚痒’,一年吃螃蟹的时候,可不就这么几天,姐姐若也爱,咱们何不攒点钱来,也买几只回来尝尝。”
  吴娇儿骇笑道:“姑娘要吃什么,还要自己攒钱?告诉裴大人不就得了,您说什么,他还有个不应的?”
  “那不好。”婉婉摆手笑,“一来,我知道他不爱吃这又腥又膻的东西,二来,他如今也有事忙,我又怎好作兴这个作兴那个的烦扰他。”
  “那……前儿李将军送的那些东西有些值钱的……”
  婉婉急忙道:“不成!他的东西是他的,和我没有干系,我又凭什么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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