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缠着一条葡萄紫汗巾,自己拽了半日,忽然笑道,“要不……咱们晚上打几个络子,叫小厮出去卖。好歹买几钱银子,使自己的钱,用着不舒坦么。”
她笑吟吟的,仿佛把它当作了一种有趣的消遣。
尽管曾经到过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也是揣着珠宝逃命,有钱没地方花。年少时吞玉粒,咽金莼,再后来卖到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她见过富贵,受过饿,也挨过打,可就是没体会过挣钱的艰难。
于是当天夜里,她做完了替将士补旧冬衣的活计,便翻出五色丝线来打络子,又裁了四五尺银红纱,做香袋汗巾。吴娇儿初做针黹,打出来的自己用都够呛,更别说还要拿出去卖,勉强做了几个,索性给婉婉打起了下手,拈拈线,挑挑灯。
两人点灯熬油了半夜,她这打杂的都困得睁不开眼,小丫头也都睡去了,倒是婉婉被螃蟹的滋味支撑着,一连做到三更天气。
透过窗纱,看天边泛了朦朦的青白,婉婉数了数,比预想的还差两个。
叹口气,想倚着枕头歇会子,不想竟就睡着了,还是转天中午才将将凑齐。
给吴娇儿看,自是没口子啧啧称赞。
从前徐府教针线的娘子,都是宫里退下来的老人儿,给娘娘主子做贴身活计的。教导出来的小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手巧。
婉婉留下两条鸦青方胜地儿络子给裴容廷压汗巾,自己端详着,又压了压针脚,也夸口笑道:“我这络子,就是放京西琉璃厂儿买,也和宫女打的分不出来,少说也值五百钱一个。”
这话是不是老王卖瓜不好说,不过下午小厮回来,二十个络子只卖出去一半不说,分下来才合一百钱一个。
婉婉隔窗听着,吃了一惊,忙起身走到廊下,嗔道:“这样好的东西,就卖给那不识货的人!这都是内造的花样儿,市上难得见的。”
小厮哎哟了声,道:“姑娘不知道,今年收成虽好些,寻常人家儿顾着口吃的就了不得了,哪儿还有闲钱去买这些!别说内造的花样儿,姑娘就是把内造的九龙杯偷出来,照样卖不上价儿。”
婉婉动了动嘴皮子,没话说了,只得叫丫头收了钱,打发赏钱叫小厮走了。
回了屋坐着,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这会才算知道怀才不遇是什么滋味。她瞅瞅桌上的碎银子,用手拨一拨,算算也就够半斤,她自己是够了,还有吴姐姐呢,还有小丫头呢,都是朝夕相处的人,叫她怎么吃得下独食去?
一咬牙,又连着熬了几个晚上。
别的也罢了,就是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没精神。偏偏有时候裴容廷办事,喜欢叫她到旁边儿坐着,尤其是天色欲晚,月亮将上不上的时候,两人在灯下对坐,不说话也有滋味。
她也总是叫人把小风炉搬进来,亲手给他炖点什么。
常吃红枣汤,红枣的香气甜丝丝,在昏昏的空气中千丝万缕,非常温暖,就是太催人欲睡。
常常她打个哈欠倚在隐囊上,水烧开了也不知道,还得是裴容廷走过来灭了火,给她搭上薄毯子,再拿掉纱灯罩子,把灯调暗些。灯火昏沉下来,屋子里堆积着书卷墨的味道,容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他的手指温凉,身上有清冽的气息。
半梦半醒间,一切都很遥远,她又做回了小孩子,非常安心。
然而这一切终止于那个秋分的下午。
本来,也是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她刚好攒足了五钱银子,小厮把最后一包散钱交给她,零散的角子包在白手帕里。
钱难挣,又是自己挣的,数着也格外小心翼翼。婉婉用小戥子称着算银子,笑着憧憬,“晚些咱就在花园子里凉亭摆酒,那儿临水,又有荷花,等月亮出来,才是好呢。”她有一肚子养尊处优的经验,说起她爹爹照着古书钻研出吃蟹方法,又细细告诉吴娇儿烧酒里放菊花瓣的妙处。
湘帘高卷,正有几个小厮风风火火地走过窗下。
婉婉扶着窗框略探了探身子,叫住了他们。才要说话,却见他们脸上一个赛一个的愁眉不展。
她轻轻道:“你们……”
“小人是奉命回来给裴大人收拾包袱,即刻就往杭州去。”
她怔住了,“怎、怎么――”
“李将军他……”
根据文法,这甚至算不上半句话,却像一股子冷水扑到她的领子里,顺着脊梁骨,浑身彻骨的凉。
她抓紧了手里的帕子,银子角硌得手心生疼,“他,他――怎么了?不是说已经见好,怎么――”
然而小厮对军中的机密也知之甚少,并不能透露再多的消息,转而急忙地去打点行装。婉婉愣了一会,提着裙子匆忙赶到了前面书房,裴容廷正在书匣子前拣书,看到她就知因何而来。
他低低道:“是瘴疠(疟疾)。”
瘴疠是文雅的说法,民间俗称打摆子。这种病北方少见,就是南边森林子里头,天热,水多蚊子多,容易发作。
婉婉没得过也没见过,啊了一声道:“这病有多要紧,他是怎么得上的?”
“瘴疠本身也有轻重缓急,南边湿气重,他诊治了半个来月没见好,只能先回来养着,让我下去替他看管几日。”瘴疠一般都是毒虫叮咬,而这次李延琮染上的极凶险,他怕婉婉担心,也没告诉她。
可婉婉听了,也猜度出来了。李延琮一定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才会调派裴容廷这日防夜防的人去立即接手杭州的军营。
她没有办法干涉,只能拽着他袖子可怜兮兮地求他小心,说着自己先把眼圈儿红了,倒得裴容廷温言款语哄她宽心,俩人也不知道谁才是上战场的那个,反正挨着月桌说话,越离越近,底下人都避出去了,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裴容廷是在黄昏时离开的,伴随着一场淋漓的大雨。
这场大雨彻底结束了濡湿的夏末,而江淮的初秋永远阴雨连绵,李延琮被送回淮安的那天,已经进了九月,也依然潇潇地下着雨。
也是一个黄昏,郎中急急忙忙冒着雨赶到上房,婉婉也溜了来,潜在窗下,咬着汗巾,焦急地听大夫的诊治。
其实下午他倚在竹轿椅里,被抬进府衙的时候,婉婉曾远远地看到了他。那会儿的他虽脸色苍白,神色涣散,一股子虚弱的不耐烦,也并没有想象中的要死要活。
可很快,他发起病来了。
她后来听经历过的小厮说,这种病,先冷后热,冷的时候像坐冰凌,热的时候又似卧蒸笼,还伴随着钻心欲裂的头疼,疼得天灵盖破。
在地狱里滚过一遭,好个一天半天,等着罢,马上就要再来一回。
婉婉在窗外听着,听李延琮咬牙切齿地抵御着痛苦的呻吟,声音变得沉了,却也更凄惨,简直是拿钝刀子锉人的骨头。
郎中们围在里头,小厮们进进出出,打水,煎药,窗前的铜盆里泡满了濡湿的汗巾。低微而杂乱的人声里,间或听得见李延琮疯癫的咒骂,也不知骂的是谁。
即使是在睢阳,他整个脊梁皮开肉绽,需要用烈酒烧开生生涂在背上,也没听见过他如此声嘶力竭。
他会死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感到害怕,尽管也有同情,可更要紧的还是为了她自己。
从前的时候,希望渺茫的时候,李延琮受个伤,生个病,她虽也尽力延医问药,却也是听天由命的念头多。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早已不是舍得一身剐的心态,就像容郎告诉她的――只要打下杭州,便能在南京自立小朝廷,与北京分庭抗礼。
饼都画好了,似乎只差临门一脚,这个时候出了个大岔子,岂不是全都前功尽弃!
月亮渐渐上来了,露滴台阶,月照窗台,她和一枝斜生过来的白兰花静静相伴着。
屋里李延琮的声音渐渐底下去了。
想必他又扛过了这一轮的煎熬。
婉婉舒出一口气,动了动酸麻的腿,提起裙子要悄步离开,才下台阶,忽然见身后有小厮叫住了她。
“姑娘,将军说请您进去。”
他知道她在外面!
她愣了一愣,回头看向窗子,看到月下青白的玉兰花,在窗纱上打着绰绰的影子。
高深的堂屋里架着南京拔步床,众人原本团团围住,见了婉婉进来,不动神色地分开一条空隙。织金帐子底下他仰在榻上,一只手臂搭在床沿,远比记忆中的消瘦,濡湿的小衣粘在皮肤上,顺着手腕滴下来的,除了汗还有血。
她这才发觉他手里握着一条草绳,上面血迹淋淋,粗糙的草刺扎在肉里。
也许是他曾想咬住它来抵抗疼痛,而又握着它砸向了床板。
李延琮本来是仰着脸,听脚步声渐近,方转过了脸来。乌浓的头发散着,大概很久都没有拆发髻,打着卷堆在枕上。
疼痛的狂浪才歇,他潮红的脸上两痕滟滟的眼,似睁非睁,眼光粼粼得像泪,妖丽到了极点,反显出一股子脆弱。
他这样病弱的姿态,她见过。
但那时他是穷途末路的凶狠防备,不像现在,见了她,竟还弯了弯唇角。
“徐令婉。”他低低叫她的名字。
她皱了皱眉,远远站住了,不肯再上前。
一缕风从卷帘绕进来,拂过她的袖角。
她一直都在,他知道。方才她的背影打在窗纱上,他死死活活了几次,醒来的第一眼便是去寻那单薄的影子。他看见,便想到了去年的秋天,在睢阳,山上,她低头检查他的伤处,灯影打在墙上,寂寂的刹那。
“……将军有事?”她声音警惕。
“唔。”尽管仍含着讽刺的浅笑,他实在太疲惫了,甚至失去了自卫与假装的力气。从前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惹人噎气的尖酸,在这一刻,都没有了,他只是静静望着她,看到她在看自己手上的伤痕,便自嘲似的告诉她,“很痛。”
第63章
李延琮倚卧在榻上,散发凌乱地垂在肩膀,浓艳的脸像汗湿的泥金菩萨。
他才淋漓地发作过一场,骨头缝里的寒风仍锉得浑身酸痛。病痛是难捱的,可有时候“以病邀宠”,竟也能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槛窗半阖着,阳光里飞着淡金的尘埃,他看着婉婉站在光里,安静地将柴胡倒进药钵子。
柴胡、甘草、小生姜,都是郎中开来缓解病症的药。而她穿着银挑白纱衫,天青比甲儿,月白杭绢裙子底下露出纱绿的一点鞋尖。
她喜欢散下些碎发来搭在锁骨,就像“娇啼妆”,“堕马髻”,凌乱中也有别样的妩媚之处。但那仅仅限于见容郎的时候,对着他,就只有乌云高挽,挽得一丝不苟,反倒更显出她白玉耳垂上点缀的翡翠。在苍翠的秋天,她也像一株蔓蔓的草药,可以医他的病,不管是什么。
“将军,您这手上又渗了血,小的再给您换条绢――”小厮跪在地上给他包手腕上的伤口,凑过来挡了他的视线,一语未了便被李延琮甩手推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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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她弄来煎药,实在费了些手段。
起先,她自然是不肯的。可架不住他耍心机,旁人煎来的一律不吃,递过来就摔碗;再使出双簧记来,派李十二到她跟前诉苦,声泪俱下地把求告她去救救他们的主人,仿佛她才是他的解药。
可其实呢,疟疾这病根本无药可医,不过发作时吃点疏肝开郁的汤药,纾解纾解,真想熬过去还是靠自己硬扛。
婉婉也不傻,对他的算盘一清二楚,只是见过他发病的惨状,又实在盼望他早日痊愈,好把容郎替换下来,思来想去好几天,还是勉强答应了赶来照拂。
当然,前提是带上了两个裴容廷的小厮护驾,一个赛一个的膀大腰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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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银吊子里的汤药煮沸多时,袅袅白烟上升,把日光也染上了药气。服侍的下人都在无声间三两退下,只剩下她带来的两个小厮,凝神看着这屋内的动静。
她踏着满室的寂静把盛药的瓯子递到床边,看着他吃下,转身便走。
“过一会儿别忘了再回来。”他撩着薄窄的眼睑看她,唇上沾了药汁,有琥珀光泽。
婉婉转回身,不解道:“唔?”
“郎中说了,这药得一个时辰吃一次。”
她再不懂药理,也要气笑了:“一天吃十二回药,你把吃药当成打更么。是药三分毒,你自己吃坏了不打紧,回头那几十万的兵将找我要人,我拿什么交代?”
李延琮那点心思早已不是秘密,他哂了一声,又改了声气儿,“去点碗茶来给我,姜汁子多点。”
婉婉无动于衷:“将军,我不是你的下人。”
他一脸的无所谓:“你自然不是,我就是嫌他们手脏,所以才用你。”
“唔,嫌他们手脏。”风将窗子吹开了一点,窗外湿绿的树上生着玉兰花,就像小甜水巷的那一棵,她顿了一顿,忽然笑了,喃喃自语,“原来你也会嫌脏。”
秋日的太阳,薄得发白透亮,李延琮在光影里变了脸色。
然而他并没有动怒,只是把身子往后一仰,湿透的领口大开,雪白的软绸衬着蜜色的肌肤,劲瘦得筋骨分明,“因为那时不犯着为谁守身……”是他一贯似笑非笑的语气,“不像现在,没有杂念了。”
婉婉身上泛冷,恨不能将自作多情四个字贴他脑门上,可他没指名道姓,她也说不出什么。正琢磨着怎么脱身,忽然有小厮来报。
说衙署外头来了个女人,好几天了,一直在外头求爷爷告奶奶,非要见李将军。
来找李延琮,一个女人?
婉婉一愣,李延琮也艰难地抬起头来,眯着眼不耐烦吐出几个字,“什么人?”
不等小厮说话,婉婉在旁边轻轻道:“将军又何必问人,除了……您还有什么路子认识姑娘家?”
还用说,肯定又是他欠下风流债,给人找上门上了!
李延琮抬眼看婉婉一脸了然的微笑,倒不由得心头一噎。自打前年坠下山崖,两年多除了手指告了消乏,他就没沾过女人,一来没那个功夫,二来也没那个心思。
让开了刃的刀锋收鞘,那是了不起的成就,可恨反被她这样污蔑!
婉婉不想掺和,奚落了一句,给那两个小厮使了眼色,提裙往外走。
李延琮恼羞成怒,“给我站住!”。
他厉呵了一声,也不再问是谁,转头就命把那女人带来。
药太苦了,茶房送来两盘小点心,一盘金丝蜜枣,一盘蟹粉酥。她不得不在桌旁站了下来,心思不整地看了看那白酥皮点心,又想起吃螃蟹那碴儿来。不一会,便见窗外玉兰树后现出几个人影。
两个是小厮,夹持着中间一个瘦小的姑娘,离远了看布裙荆钗的像个村姑。
连良家女子他也不肯放过!
婉婉叹息,剜了李延琮一眼,倒剜得他百口莫辩,也回瞪她一眼,一脸阴戾透着隐隐的委屈。
几个人进了屋来,婉婉都准备好了听姑娘如泣如诉,回头看过去,却吓了一跳。
她的反应比李延琮大多了,猛然扶住桌子,惊异道,“桂……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