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吵吵了一路还吵,烦不烦啊。”赵鸢斥道。
胡十三郎道:“嫌烦咱就打道回府。”
赵鸢抿了抿唇,沉思半瞬过后,拿定了主意。她把人参交给六子,“你去求见周夫人,就说...是李凭云的未婚妻。”
那二人大眼瞪小眼,六子提醒:“赵大人,这事关你的名节,可不能随便乱说。”
赵鸢道:“自被裴侯退婚以后,我的名节还有用么。”
赵鸢被退婚后,同等出身长安世家青年们避之不及,出身低太傅府一等的又怕高攀不起。明明是最合适嫁人的年纪,赵鸢第一个放弃的,便是自己的名节。
六子不肯动,赵鸢道:“还不去么?”
六子欲言又止,他再次上前求家丁通传,这次带来的终于是个好消息,周夫人肯见他们了。
周家经商,家底富庶,又出了周禄这个进士,满门荣光,周府院中的刻碑、屋内墙壁上的字画,皆出自名家之手。
仆侍带他们到会客的厅堂,厅堂中正中是一口天井,天井正中央放着一尊汉白玉缸,缸中两条锦鲤环绕,赵鸢看出了这口缸的寓意正是鱼跃龙门。
科举除了命令禁止贱民参加,对其它各阶层人士也是有着隐性的门槛,士农工商,商者是最末流,周禄以商人之子的身份中进士,可谓难如登天。
仆妇给三人送完茶,茶凉了,一个碧瞳美妇款款而来。
赵鸢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便是李凭云的母亲。她美得令人忘记呼吸,肤白如雪,红唇胜火,分明是天底下第一明艳的美人,却张了一双冷漠的眸子。
和李凭云那双黑沉的眸子不同,她的一双碧眼,如同一双被万古寒冰封住的珍宝。
周夫人坐下来,仰头审视赵鸢:“你要见我?”
赵鸢一身清隽的书香气息,看一眼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姑娘。
周夫人讽笑道:“不知小娘子家中大人官居几品?让我听听,我儿究竟攀上了哪家高枝。”
周夫人好像在打探远房亲戚的近况,赵鸢不平道:“李凭云他是礼部郎中,官居五品,前途无量,不必高攀任何人。”
“小娘子,你还未同他成亲呢,怎能断言他是龙凤还是蛇鼠?”
赵鸢命胡十三郎和六子退下。
二人面面相觑,没人先走,赵鸢怒道:“没听到我的话么?”
他们第一次看到赵鸢这样,却能理解她。周夫人那句“是龙凤还是蛇鼠”,侮辱的不但是赵鸢和李凭云,也是他们。
胡十三郎扯了扯六子袖子,“咱们走吧,女人的事交给她们自己。”
周夫人预料到了赵鸢找自己是有所企图,她也让自己的仆人退下。
赵鸢仍对眼前的女人抱有一丝希望,不想拿皇命来逼她,她为自己方才的失礼行为致歉,而后说出自己的请求。
周夫人听罢,笑得花枝乱撞。
她给自己倒了茶,喝了口茶,不可思议道:“你当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么?当年你们官府的这些人干什么去了?现在让我给他找个良民出身的爹,我如今的丈夫要如何想?”
赵鸢当然知道让一个女人认别人做丈夫,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她提出这个请求,是默认了天下母亲都会理所当然为儿女付出。
“若不是李凭云身陷囹圄,事关紧急,我也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请求。”赵鸢自知无理,她抿了抿唇,道,“夫人,我实话跟您说,我不是李凭云的未婚妻,我与他同朝为官,李凭云的才能有目共睹,陛下对他青睐有加,他是本朝最年轻的郎中,前途无量,却为出身所困,寸步难行...只要您一句话,上有陛下在,没人敢细究,更不会有人敢给您的名节泼脏水。”
周夫人恶狠狠道:“这状元母亲啊,你们爱谁当谁当。”
赵鸢不解道:“您怎么能说这话,就算他不是状元出身,没有进入仕途,也是您的骨肉。”
“我的骨肉...我的骨肉...何为骨肉!”周夫人长长的指甲陷进茶几的裂纹里,“未曾掐死他,已是我对他最大的宽恕了。”
赵鸢脑海里全是那个淡泊高傲的身影,就连天上的月光都偏爱他,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如此对待他,而且这个人是他的生母。
赵鸢问:“既然想要掐死他,为何当初要生他出来?”
她的诘问戳中周夫人痛处,她拍案而起,指甲崩裂,“你以为我想生他么!你以为我愿意被人拿铁链绑在船上,不生这个孩子就被绑一辈子么?你以为我愿意被人抢到破船上么!你以为我愿意被人□□么!”
这个答案远超赵鸢的想象。她一腔热血为李凭云挺身而出,却不慎生挖开了另一个女人的内心。
可是....李凭云又做错了什么呢?
周夫人来到赵鸢面前,裂开的指甲划过赵鸢年轻的脸庞,“小娘子,我真羡慕你,想为心上人挺身而出,就有一堆人护送你而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想活成你这样。可那年我已经怀了那个孩子。”
周夫人的语气变成了温柔的耳语:“你知道我是如何有了他的么?要被一个可怕的男人天天□□,没日没夜地□□,我不能逃,因为那是海上,我若敢逃,他就会把我扔进水里喂鱼,俗话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肯定不知道鱼也是会吃人的。李凭云不但是贱民的后人,更是反贼,是□□犯的后人,他天性就是个逆贼,世上本就不该有他这个人。”
赵鸢同情她的遭遇,那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袭来。
明明是制度的错误,是官府的无能,承受后果的却是女人和孩子。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赵鸢道:“我携了圣谕来,若夫人是依圣谕行事,无功无过,若是您主动请命,李凭云平安以后,我会尽我所能在陛下面前为您求一个诰命夫人的封赠。”
“诰命夫人...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字,值几两银子?这位小娘子,你朝四方看看,你看看这豪屋,你看看那些狗奴才,你看看我身上的绫罗绸缎,我缺荣华富贵么?区区一个诰命夫人,就想买断我一辈子受的苦,你们休想!”
赵鸢见周夫人情绪起伏剧烈,怕自己再刺激到她,于是告辞离开。
转身那瞬,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这个女人不单单是李凭云的生母,在母亲身份之前,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她尊重了她的选择,可是...李凭云怎么办呢?
他的死路,到底如何才能走活?
赵鸢想到李凭云,两行委屈的清泪簌簌流下来。他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她的人生里,而她却只能做他的旁观者。
他也是个...可怜人呐。
他明明是最该委屈的人,却从未埋怨过上天不公。她好替他委屈,好怨恨自己无能。若她再狠心一些,强逼周夫人,一定救得了李凭云。
但她无法狠心。
赵鸢停在回廊的柱子背后,默默擦干眼泪,她大口呼吸着,平定自己的心绪,然后摆出温和的笑颜走向院中的六子和胡十三郎。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胡十三郎道,“六子说会看八字,我让他给我看一看。”
“你俩可真闲。”赵鸢扬眉:“六子,也给我算算啊。”
六子道:“赵大人,八字只出卖小人物的命数,你是大人物,八字命理对你来说没有用。”
赵鸢心情糟透了,却也强挤出一丝毫无破绽的讽笑:“鬼话。”
她昂首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六子:“你派来这里盯梢的人呢?”
六子支支吾吾,胡十三郎替他说道:“若是有责任心的人,万万不会出来当贼。也就你人傻,连贼都信。”
这就是人跑了的意思。赵鸢无功而返,亲卫来询问她明日安排,赵鸢道:“我已向李郎中的生母传达了圣谕,一切稳妥,明日咱们就不要兴师动众去叨扰人家了。”
几个亲卫客套地夸了赵鸢几句,等他们离开后,六子愣住:“你脑子抽了是么?女皇的亲卫你也敢骗?要是几日后,李凭云那娘不肯出面作证,你就是欺君之罪。”
赵鸢垂下头,不答话,她将桌面上的茶杯先弄乱,又重新摆整齐,再弄乱,这样重复了三五次。
见到周夫人,她终于明白了李凭云为何不愿让她涉足他的过往,他其实是怕再被抛弃一次,怕被她看到身上的疮痍。
六子第一次在她眼底看到与年龄不符的疲惫。赵鸢这姑娘,说傻那是真的傻,可这世道上不能没有她这样的人,若没了她这样的人,那些泥土草芥还有什么期盼?
他从赵鸢手里夺过茶壶,倒了一杯茶,把苦茶当烈酒,一饮而尽,空杯摔地,“李凭云这人,八字邪乎,大不了咱们把他劫出来,一起归隐山林,过世外桃源的日子。”
赵鸢苦涩一笑:“若真能如此就好了。”
她倍感悲哀,曾经凌云壮志,以为考中了进士,就此推开了青云之门,没想到这道门后面,是各怀鬼胎,心机重重,连她自己也变得如此了。
二人一筹莫展之际,胡十三郎匆忙跑进来,“赵大人,外面有个妇人,说是周府的仆妇,她从前认识李大人,想要见你!”
赵鸢黯淡的目光重唤生机,她仿佛抓到了一株救命稻草:“快有请!”
第88章 审判1
来见赵鸢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她尚未盘发,应是没婚嫁过的,脸上虽盘满深刻的皱纹, 却也能从五官看出美女的模子。她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赵鸢, 有几分紧张。
赵鸢给对方斟了茶,“这位娘子, 先坐下喝口茶吧。”
对方坐在椅子上, 喝了口茶,缓解了紧张, 而后却摆出一副故作世故风尘的姿态来,“你是李凭云什么人?”
赵鸢回她的只有短短一句:“他是我心上人。”
“我就说嘛, 云哥儿是天上下凡的神仙, 怎么会看上你。”
赵鸢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她美在气韵,这几日舟车劳顿, 加上水土不服,原本娇润的脸蛋变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
赵鸢极力摆出一个和善的笑:“您认识李凭云?”
“怎不认识?我看着他长大的。当年他娘任由他被周禄兄弟俩欺负, 我可没少给他偷药...哦,对了, 我是春华, 周府伙房里的老丫头了, 人都叫我春姐儿。”
“周禄还有兄弟?他们经常欺负李凭云么?”
春姐儿嗤笑,“这人啊, 都是恶有恶报的, 周老爷本来有两个儿子,老大周尧, 人聪明,书读得好,周老爷花重金给他请了个官老爷当干爹,但这周尧品性顽劣,有一年夏天他们兄弟俩合计着把李凭云丢水里,也不知怎么的,自己掉水里去了,兄弟二人都不会游泳,李凭云拖着周禄回来,周尧呢,淹死了。这下周老爷只能扶持老二周禄读书了,但这个周禄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实在没有写文章的才能,给县衙贿赂再多银子,当年的县令老爷也不肯给他乡贡的名额。既然贿赂不成,那就老老实实考呗,可凭周禄的才能要能考上乡贡,那就怪了!李凭云便和周老爷谈条件,说他若能帮周禄考上乡贡,周老爷就要想办法送他去参加秋闱。有什么比家里能出个乡贡更值得光宗耀祖的?周老爷权衡再三,答应了李凭云的条件,没想到,李凭云一考即中!后来听说,他又替周禄写了百八十封干谒信,周老爷和旁人不一样,他是个有良心的人,看到李凭云这么帮自家儿子,便买通了县衙的人,让李凭云混进了秋试考场,谁知他这么争气,又中了一回乡贡。”
赵鸢觉得这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周家兄弟两个人对付李凭云一个,怎会是他们意外落水?而且死的正好是有用的那个?
既然周老爷要帮李凭云,为何不直接去官府为他赎身,而是要冒着风险贿赂县衙的人?
可她没有戳穿对方。
春姐儿道:“实不相瞒,我呢,也是周老爷的人。这院子里的女人,谁又不是周老爷的人?只是李凭云他娘,真是个狠角色,她把周老爷占的死死的,生怕别人觊觎她的地位。听说你今日找了周夫人,被赶了出来,我特地来给你指一条明路。周老爷这人,比周夫人更怕官府,你还不如去找周老爷帮忙。”
赵鸢道:“可是听说周老爷在养病,拒见一切外客。”
春姐儿抛了一个别扭的媚眼,“云哥儿是个好人,我春华受过他的恩惠,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了。三天后的午时,你来周府找我,我带你去见周老爷。”
“真的!”赵鸢狂喜。
不过她的喜悦立马就被现实浇灭了,三天后...她恨不得此刻就逼周家夫妇证明李凭云是良民出身,三天,她根本等不了。
“可否快些...”
春姐儿讪笑:“周老爷虽是商户,却是咱们洛川的大善人,岂是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他身子不好,时清醒时糊涂的,咱总得挑他清醒的时候吧。”
赵鸢自一开始就没往周老爷身上想过,现在有个女人突然冒出来,说要带她去见周老爷,她直觉这事背后有蹊跷,便先假装应下,然后叫胡十三郎送对方回去。
她站在甲板上,细细捋清脑海里的乱麻。
六子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赵大人,你觉不觉得,方才来的那女人,似乎是故意在拖延你的时间?而且,我怎觉得她话里有话,好像故意引导我们认为是李大人害了周家长子,只怕她是周夫人派来的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