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娜——李尾【完结】
时间:2024-01-22 23:04:22

  有时候他也会隐隐着急——着急这种空中楼阁般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着急他离开摄影棚后无技傍身。
  只是这种着急不足以挂齿,起心动念的瞬间就被他扼制了,迅速投身和沉醉到当下的美好生活。
  他爷爷的那一套什么男人要先安身立命,才能筑巢引凤,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忘个干干净净。他爷爷奶奶只知道他在北京稳住脚了,具体他干什么工作怎么生活一概不清楚。他爷爷是那种人成年就该自立门户,具体怎么立门户就凭能耐看造化。其他层面他不会关心,他也不懂该怎么关心。
  偶尔他想家了,给家里去电话。爷孙儿俩的通话时长永远精准卡在 59 秒,且内容驴唇马嘴。
  许生辉问:“你和奶奶身体怎么样?”
  许爷爷说:“我看北京新闻,有四个臭味相投的混子,都还没你年龄大就犯下虐杀案……”
  许生辉问:“你们晚上吃的啥饭?”
  许爷爷说:“我看天气预报了,北京后天有沙尘暴……”
  许生辉问:“奶奶在家吗?”
  许爷爷说:“撂吧,马上一分钟了。”
  ……
  多娜在云南玩了一个礼拜,回来后去邵辉的工作室兼职。邵辉的专业是摄影,他拍婚礼纯粹就是来钱快。他也家境普通,大三就混圈子出来拍东西了。其实他内心有个独立导演梦,他在一次酒后跟游俊宁说过,不过游俊宁没当回事儿。也幸好游俊宁没当回事儿,不然惹人笑话。
  他爸跟游俊宁爸是老战友,他姐如今在游家的企业里任职。他跟游俊宁没男女私情,也都不是彼此的菜。游俊宁让他多照应点孔多娜,他经常忙晕头回来见她在那儿看人剪片。她挺好学的,也明慧大方,遇上不懂的会放姿态请教人。
  他工作室有三个摄影师,都是工薪家庭出身的师弟,随随便便拉出去拍婚礼没一点问题,好用又便宜。他自己很少亲自拍婚礼,除非对方非富即贵。
  之前孔多娜周末来工作室干边角活,他也没具体谈工资,只在暑假前给她包了一个红包。孔多娜看都不看就拒收了,她说没少跟着学东西。他笑笑,红包也没再给。
  她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她一共跟了三场婚礼,婚礼上的琐活她一样没少干,干完她还跟其中一个跟妆师成了朋友。暑假她又来这儿兼职,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白天跟拍婚礼现场,晚上跟着熬夜学剪辑。
  她太想当然了,婚礼没那么好拍,先抛开专业水准不说,单摄影器材肩扛八九个小时就够呛。这活女人干不来。
  这天他上来工作室喝感冒药,看见她在那儿对着镜子化妆,他喝着药看着,看她想干什么。她化好全妆回头问他,妆形怎么样?
  他评价:瑰丽端庄。
  孔多娜还算满意,拍几张照准备卸妆。
  他喝完药手指头弹弹桌面,问兼职工资不用开了吧?
  孔多娜仰头笑,说不用开了。
  出来工作室他就电话游俊宁,问孔多娜是不是缺钱了?
  游俊宁只顾忙出国的事儿,想打电话给孔多娜,转头就被别的事儿耽误了。
  一直到八月底,开学的前两天孔多娜才抽空给游俊宁买礼物。那天阴雨绵绵,上午去拿许生辉的驾照,下午逛商场。到商场许生辉先买了杯热饮,孔多娜来例假身体不舒服,先坐那儿喝完热饮才去专柜。她给游俊宁买了瓶惯用的香水,也不知道买什么,只能买她惯用的。
  许生辉要结账,她说这是她送游俊宁的,她自己来吧。况且上回俩人拍 MV 她也拿了报酬,还没机会花呢。她拿到报酬后给孔志愿转了些,也给孔多莉转了些。她转给孔多莉主要就是出于炫耀。孔多莉酸酸地问她你怎么会拍 MV 呀?她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啥也没干正好好上着课……就被人钦点演 MV 女主角,哈哈哈哈。
  孔志愿则收到钱给她回了话,说割了肉给你姥姥姥爷包饺子吃了。也给你爷爷奶奶姑姑包饺子吃了。孔多娜听到这话笑躺在床上。
  俩人结完账拎着香水出来,碰见陪女朋友逛商场的邵辉。双方点头示意,擦个身各自逛了。许生辉频频回头望,孔多娜拽他,你看人干什么?
  许生辉八卦,他是不是又换女朋友了?
  孔多娜捏他,你怎么这么八卦?
  上回俩人的 MV 就是邵辉拍的。也是他首次当 MV 导演。原本是个小有名气的 MV 导演,那人临时有事推荐了邵辉。也正因为是邵辉拍,俩人的互动异常自然。
  商场外面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多娜原本要把礼物寄去成都,游俊宁说别寄,回头她要来北京出发。到时候大家再见一面。
  多娜望着外面的雨,下巴轻轻搁在许生辉肩上,说她有点想妈妈了。
  许生辉说我也是,偶尔我也会想她。
  这次两人打了出租回地下室,在街口下车的时候有一大片水洼。孔多娜撑着伞站在台阶上,许生辉挽了裤腿弓腰背她回地下室。路上俩人商量着傍晚打火锅吧?昨天邻居家就在门口打火锅……馋死他们了。
  他们已经习惯了少盐少油少碳水的生活。许生辉要维持身材嘛,多娜吃上也多有节制。
  傍晚的火锅自然是清水锅,两人围坐在电饭锅前涮牛肉豆制品和青菜。多娜碗里有香辣蘸酱,许生辉什么也没有,捞出后晾凉直接吃,一块肉能细细嚼上二三分钟。多娜夹了块牛肉沾一点自己的香辣酱喂他。
  他摇头,说如果吃一块就想要吃第二块。
  孔多娜沉默地吃着,没再喂他。
  九月份开学后孔多娜开始挣外块了。她找邵辉商量,希望他工作室接拍婚礼单的时候,能不能推荐她当跟妆师?不让他白推,她跟一单就给工作室分一单的钱。且她的妆造技术扎实,不会砸他工作室的招牌。她在学校早练娴熟了,化了一个又一个。
  两人在工作室吃盒饭,邵辉不懂她为什么着急挣钱?她男朋友一直零零碎碎活不断,前几日他还约他拍了组照。他还老样子,个性没变。
  孔多娜扒着米说:“他不喜欢这一行。我要能挣钱他就能转行了。”
  邵辉觉得有意思,瞧她,“转回工地上继续当小工?”
  孔多娜捏起落在毛衣上的米粒儿,放嘴里说:“可以像你一样当摄影师。”
  邵辉搁了筷子,右腿交叠在左腿上问:“你觉得你男朋友能成为我?”
  “不是成为你。”孔多娜说:“是转幕后成为你的同行。”
  邵辉仔细打量她,她吃相很好,不扭捏也不粗鲁,扒一口米夹一口菜。她饭盒里的菜都贴着一个位置夹,夹鹌鹑蛋,一支筷子协作抵住鹌鹑蛋,一支筷子尖轻戳上鹌鹑蛋,下筷稳狠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他跟人吃饭不点这些东西,要么无人下筷,要么满盘夹。
  他俯身摸桌上干瘪的烟盒,掏出一根准备点,孔多娜说:“师兄我在吃饭呢。”
  他起身站去窗口,抽一口把烟头朝向窗外,瞧她,“平日你男朋友养你?”
  孔多娜吃好收拾着饭盒说:“对,他养我。”
  他弹弹烟灰,倒笑了。
  孔多娜说:“师兄你考虑考虑呗。”
  他应下,“按你说的吧。”
  之后的每个周末孔多娜至少能跟一场妆。她有多年的绘画基底,只要跟新娘提前聊一会儿,大致了解她的脸型和个性,就能画出贴合她的妆容。
  遇上阔绰的新人,对方不但给她丰厚的红包,也会在那个圈子里帮她宣传口碑。除了新娘妆,她还帮伴娘团和新娘家人做妆造。她好说话,往往一场婚礼少说化十来张脸,且每张脸都有恰到好处的妆容。她除了妆造费,最多还额外收到过 666 的红包。
  照说这一行挺辛苦的,凌晨四五点她和摄影师就要打出租往新人家里赶。可每回看见摄影师肩上扛着摄影器材满场跑,她那点辛苦全都能消解。再想到以前那个在工地上干活的傻子,三伏和隆冬天是怎么熬的?从来没见他吭过一声。
第19章 Donna (六)
  在两人的存款直逼七万的时候,拿出一万多买了台佳能的单反相机。也买了他们既往人生中最贵的一件衣服。
  那是一款牛角扣的长款情侣羊毛大衣。许生辉是藏青色,孔多娜是驼色。两件打完折小八千。
  许生辉买完这个色有一些后悔,它老沾毛,每回穿多娜都要先拿个宽胶带在他身上滚啊滚。大衣是在国庆节买下的,买下后一天天地盼啊盼,直到十一月上旬大降温俩人才穿身上。然后挎着早早买好的单反相机,在公交上辗转着去看银杏去赏枫叶。
  那几天俩人都不接活,满北京城跑着摄影和赏秋。
  多娜沉浸在喜悦中,挣钱也是很简单的嘛!她不过每周兼职才干了一两个月的跟妆师,报酬加上红包林林总总的就有大几千块。她一面兼职一面筹划着等过完年了,一定要搬离地下室。最好能搬到阳光通透的住宅楼,贵一点没所谓,他们租间小平方的就够了。
  上个月有几天她身上长了小疹子,因为面积不大就没在意。都没等她去校医室看,小疹子自己就没了。后来她才晓得那是湿疹,多数是住地下室引起的。她也没太当回事儿,没跟许生辉提过。许生辉有一晚摸她背,说咦,你这一块儿怎么沙沙的呀?
  沙他个头!
  她在上公开课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件事儿,没忍住笑出声而招来侧目。
  也在他们购置了台相机后,俩人的生活更丰富多彩了。相机刚买回来那几天正新鲜,他们拿着在街头拍拍这拍拍那,拍着拍着多娜开始照着镜子自拍。本来那一段受先锋派艺术的影响,她的思想正在发生变化,加之她日常没事也会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身体,而后演变成对着镜子拍裸照。
  她之所以看自己的身体,是她偶尔会产生奇怪的幻觉——不是她要看这具身体,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想要看。它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寄居在这具身体,而不是其它更健美或纤细的身体?
  要说她对这具身体哪儿不满意的话就是大腿,她大腿肉肉的,两腿并直了中间没有缝隙。腿并直了有缝隙穿牛仔裤才好看。
  她经常问许生辉,我大腿是不是不好看?许生辉说好看,很匀称!
  匀称是个什么说法?每回自拍她都会微微侧身,她认为自己侧身最好看!拍裸照也是,侧着身能看见腰窝上纹的”辉”字。她非常喜欢。
  她也喜欢在她拍照的时候,许生辉对她产生不可抑制的迷恋,这种迷恋加剧了她对自己身体的认可。她喜欢在许生辉面前搔首弄姿,做出前凸后翘的姿势;她喜欢许生辉虔诚般地吻她的腰窝,吻她身体的各个部位。
  她也会给许生辉拍,拍他的面部特写,拍他那一双充满故事性的眼睛。在拍摄的过程中她竟然理解了摄影师为什么要言语中伤他。两人故作姿态地给双方拍了很多,裸的,半裸的,表情冷峻的,百媚千娇的。
  反叛程度也就到这里了。再过分的也没有。孔多娜没有被压抑的、需要疏解发泄的负面情绪。经常寝室聊天,每个人聊到自己的原生家庭都有各自的痛点,问到孔多娜,她想半天,说我爸不允许我们抽烟喝酒穿短裙。
  ……
  孔志愿对她们姐俩立下的唯一规矩:不允许抽烟喝酒,裙子要过膝。
  多娜无所谓,她对烟酒不感兴趣,裙子不过膝就不过膝。她日常也更愿意穿裤子,行为举止不受约束。偶尔她也会跟潮流买双黑丝啊,买条超短裙在镜子前凹造型。也就那样儿,哪有穿裤子和短裤自在。
  有时她也会闪念,她爱把自己剥个精光在镜子前照,难道是受孔志愿不让她穿短裙的影响?她电话孔多莉,问她平常看不看自己的身体?孔多莉说你有毛病啊!她跟孔多莉炫耀她兼职赚钱了,等过年她准备再换一台新款手机,如果你愿意求我的话,我就把旧手机顺位给你。孔多莉受到了非人的屈辱,她转头就给孔志愿打电话,告孔多娜不好好学习外出兼职换新款手机的状。其实她也兼职了,给人上门当家教,攒了钱买漂亮衣服和暑假里去耍。河西走廊那条线她都被当地同学领着玩过了。
  入冬后,多娜总是在跟完新娘妆后的下午,拿着相机拉上许生辉逛什刹海和各大胡同。俩人穿着牛角扣的情侣大衣,孔多娜举着单反在后面,偷拍穿梭在人群中的许生辉。偶尔许生辉回头,见她在那儿拍拍拍就有点烦她,不让她拍,故意躲着。
  入冬后他的活逐渐就少了,相对有更多的时间陪多娜。他想跟多娜像普通情侣那样牵手逛,但多娜就老拿着相机偷拍他。
  俩人在街头并行闲聊,许生辉身上挎着单反包,孔多娜举着甜筒让他舔一口,他有些隐忧,想把他们俩在出租屋拍摄的照片删了。
  多娜问为什么要删?她挺喜欢的。就算倒霉被人恶意散播出去,那也是恶意散播者的错,我没见过被人强奸的,法官不去审判强奸犯,而是问被强奸者那天穿的什么。
  许生辉认为道理是没有错,可在实际生活中,受伤害最深的只会是当事人。书面道理是一回事儿,落实到生活又是一回事儿。
  多娜无所谓,等散播出去再说吧,要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我命里的劫数。我接受命运的考验。但我绝对不会为了防范于未然,而刻意抑制和压缩当下的自我。说着她偏头认真问许生辉,体外也存在受孕的风险,可你偶尔也会体外呀。
  许生辉哑口无言。
  俩人经常会在逛街时展开思辨,在这样的公共空间里双方都很放松,哪怕一方被驳的哑口无言也没关系。在出租屋就不行,很容易气氛紧张。不是观点上的分歧,是语气。多娜讨论问题是很严肃理性的,她有一套稳固的自我价值系统: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去寻求有能力解决的。解决问题才是终极核心。
  但在这个解决的过程中产生的不愉悦,她不大会理会。她的底层逻辑很简单,也是她自小就秉持的:没能力解决问题就谨慎发言,你对这件事没有话语权。
  她潜意识里认为无能力者向有能力者求助时,就该放下所谓的“自尊心”。她从小就烦教孔多莉写作业,老师讲课你认真听了吗?这么简单都不会?她还没说她几句,孔多莉就夺过作业本不让她教了。可她自己又不会,不会她就开始哭,她一哭姥姥姥爷就说她,间接性地陷她于不义。
  一般许生辉跟她谈论什么观点,几乎都是全方位地被她说服(碾压)。不全然是她观点正确,而是她语气里的那股从容笃信,很容易使对方的观点自我瓦解。
  她道理是没错,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很强,可就是她的语气和态度偶尔会使人隐隐不舒服。而许生辉又没有能力表达这种不舒服。在他的认知里,如果一件事他自己都没有能力表述清楚,他是不会往外说,更不会期望别人理解他在说什么。
  所以往往俩人在出租屋讨论问题,通常是他被孔多娜说服,就算存疑他也不大会据理力争。因为他底气不足。如果俩人各持己见,孔多娜就会搬出某种权威言论来为自己的观点背书。如我们教授怎么认为,如我堂哥怎么认为……
  他烦就烦在,孔多娜气完他就转头逗他,朝着他哈哈哈哈地笑,笑完在房间扭屁股舞。他经常对她无能为力,又拿她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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