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简单的故事,却顿时让裴筠庭心底萌生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直觉——他口中那位小娘子,莫非就是自己?
韩文清伸手,将玉石纳入掌中:“二小姐,聪明如你,定能猜到故事里的小娘子究竟是谁。倘若你愿意,未来变故丛生时,可凭此石向我求助。不过……凡事有代价,届时我会负责保下你和家人的性命,但作为交换,你要留在我身边,替我做事。”
“你疯了?”裴筠庭神情严肃,浑身紧绷,“韩公子,或许我该叫你二皇子?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助,也没厉害到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她原已渐渐打消对韩文清的怀疑,未成想,他会在自己面前自曝身份。
真相扑朔迷离,每当她想要拨开遮挡在眼前的云雾时,它们便会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来。
“我只是想告诉二小姐,有昔日的恩情在,我绝不会伤害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为乌戈尔做事实属迫不得已,若你和三皇子能够杀掉他,那再好不过。”韩文清低眉敛目,扯了扯嘴角,“还望二小姐看在我坦诚相待的份上,不要为难我弟弟,他对此一无所知,从曾参与其中。”
“我自会派人调查。”
他欣然起身,如来时那般彬彬有礼地拱手:“如此,我便可安心告别了。”
说罢,韩文清转身背对着她,一步步走出承乾殿。
日光洒在他身上,毫无作用,既无法温暖他,也无法真正照亮他。
他知道裴筠庭定在远处望着自己,于是每一步都走得平稳又极其缓慢,好使人瞧不出任何破绽来。
直至逐渐走远,韩文清才终于勾起一个真正带有愉悦的笑。
乌戈尔有句话说得没错,世上最高明的骗术,便是真假参半。
……
一个时辰后,燕怀瑾回来了。
只见他眉目冷厉,大步流星地朝裴筠庭走去,不由分说地将其拥入怀中,手掌轻摁她的后脑勺,于颈窝处轻蹭。
明白他此刻情绪不佳,裴筠庭双手环在他的腰上,乖巧安静,任他自我消化。
片刻后,燕怀瑾才沉声道:“裴绾绾,今日只怕要临时失约了。改日我再陪你去,嗯?”
边关战事刻不容缓,与朝中政局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实在心有余力不足。
“无妨,铺子就在那,何时去都不算晚。你若有要事去办,尽管去便是。”
“嗯。”他点点头,没放手,“过阵子宫中恐怕会生出变故,回去以后尽量小心些,无论旁人问什么,你一概咬定自己不知。”
“我晓得啦。”
她尚未想好该怎么同燕怀瑾商量有关陆时逸和韩文清的事情,韩文清身上仍有很多没能解开的谜团,加之他繁务在身,裴筠庭索性自己先查清楚了再谈。
燕怀瑾不知她心中考量,自顾道:“这几日我或许无法抽身,你若有事,或单纯想我了,就差凌轩传信于我,切莫乱跑。”
字里行间都夹杂着对山雨欲来的担忧。
他好像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心事,或者说,是故意在她面前这样讲的。
“燕怀瑾,你当我三岁小孩吗?”裴筠庭温和的目光,好似一段柔软的锦带,她绽出笑靥,“我心里有数,你亦要照顾好自己,不可意气用事,不可以身犯险。”
“这么严格?”
地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尽是一副温情脉脉的画面。
“唉,多事之秋。若能将你留下就好了,你不在,我左右睡不安稳。”
裴筠庭稍稍撇开他的脑袋:“贫嘴。”
今夜依然会是平静的一晚。
但如今窗外骄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乌压压袭来的阴云。
沉闷的雷鸣磅礴,狂风大作,无一不在预示着——
暴雨将至。
第九十七章 黄金甲
茫茫白昼,青烟萦绕,灌满瑞脑的香钻入鼻尖。晨时的微小雨滴越下越大,渐渐连缀成细密的雨帘。
俞姑姑有些费力地将伞往纯妃的方向靠,自己则湿了半边身子,主仆二人在雨中举步维艰。
终于行至养心殿门前,纯妃并未急着让门口的太监通传,而是停住脚步,抬头望着熟悉的牌匾,忽觉恍若隔世。
认真数来,她已有两个多月未曾踏足养心殿半步。
昔日她是这儿的常客,是人人眼红的宠妃,偶尔还能凌驾于皇后之上。
低头苦笑,笑曾经的自己幼稚。她恨透了仁安帝,恨他轻易毁掉自己和韩逋近在眼前的相守,于是也决计不肯让他与青梅竹马白头偕老,甚至为此极力争宠,装作和宫里其他女人一样,爱他爱到骨子里,还为自己的母族借势铺路。
实际不过两败俱伤。
停驻于记忆中的雨幕如同画卷,得以再次展开。它瞧着一成未变,像渲染做旧的颜色。
“娘娘,圣上请您进去。”
她颔首,拾级而上。
脚边的衣裙被雨水打湿,增添几分沉重,正如她现在的心情。
袅袅娉娉地行过礼后,仁安帝唤她站到跟前来,面露关怀地握住她的手:“你倒是圆润了些。”
她勾起半边恰到好处的微笑:“睿儿的终身大事已定,悦儿也在相看驸马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妾未曾忌口,倒让圣上看笑话了。”
“是么。”他兴致寡淡,仿佛只是随口问起,“赐座吧。”
待她落座后,仁安帝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传你来,并无旁的要事,只是许久未见你了,且皇后昨日来过,提及后宫近来流言四起,你可知说的什么?”
“臣妾愚钝,但既然圣上唤臣妾来,那定然与臣妾有关了。”
“嗯。”他撂笔,将手中的纸折好交给江公公,往椅背上一靠,“朕明白你的想法,同时也希望你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纯妃颔首的动作顿了顿,瞬间觉得他话中有话,又暂时听不出任何不妥。
“近来边关战事严峻,圣上还抽空关心臣妾,实在令人惶恐。若再无旁的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仁安帝应允,却在她走前突然道:“这件裙子,瞧着眼熟。”
纯妃彻底僵在原地。
她恍然想起入宫第一年承宠,虚与委蛇的自己被眼前这个站在权力之巅的男人捧在手心,彼时她亦穿着这身衣裙,毫不知情地被他骗到皇宫的最高处共赏焰火。
纯妃自认心如槁木,可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过片刻心动。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到底都回不去了。失去的人,破碎的心,消逝的爱,再如何回想,如何弥补,皆无济于事。
前尘往事奋力突破暗黄纸笺的束缚,将记忆烧成一团虚无。
火雨星花,抓不住,摸不着。
往往最绚烂的烟火,最容易坠落。
他们都恨过彼此,却从未相爱过。
要怪就怪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吧。
“这衣裙的花样常见,圣上许是记岔了。”
……
狼烟四起,罡风撞碎寒光,原野低沉地颤抖,云梯攀上破败城墙,又被滚石檑木重重砸断。新一轮黄昏来临,重获短暂安宁的战场上,有鹰在四周低低盘旋。
边关军营尘土飞天,人来人往,没谁有多余的心思分去关心角落里的少年。
傅伯珩怀中抱着略有磨损和污泥的水壶,正蹲在树下发呆。
当初是他非要同父兄一起征战沙场,满腔豪情壮志,甚至极力说服阻拦他的母亲。事到如今,热血冷却后陷入迷茫的也是自己。
其实傅伯珩不大喜欢此处,这儿有太多的黄沙尘土和异域的粗语。
仅仅一个月,傅伯珩便从养尊处优的燕京小侯爷,变为军营里的无名之辈,变成表哥口中收了一大圈的小将士。
母亲若知晓此事,定是说什么都不会再让他上阵。
被战火侵蚀的旌幡,伫立于高墙之上,不动如山。
多日以来,他见过太多太多数不清的残缺的肢体、染红的床单、听见痛苦的呻吟,听见郎中急切的敦促。
虽然这么说略显孩子气,但此刻傅伯珩确实很想家。
他迫切想要得知裴姐姐收到信时的反应,想收到她的回信;亦想起燕京尚未光顾过的美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想到屋头里养的小狗,它有没有好好长大;想到离城前母亲含泪的双眼,她说,等自己回来,不知又要长多高……
来的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军人殉国,魂佑疆土。生亦悲秋,死亦悲秋,你既跟着我来,就必须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刀剑无眼,没人知道你曾是永昌侯的独子,更不知你姓甚名谁。将来马革裹尸,功名或许也落不到你头上——即便如此,你仍无怨无悔,不害怕吗?”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听到自己用稚气尚存的声音,郑重答道:“爹,你同孩儿说,出征前要给重要的人写信,孩儿写了。我在信中同裴姐姐说,‘武将世家,自幼学的是沙场征战,满耳听的是精忠报国’,大敌当前,我身为大齐儿郎,怎能退让?我是永昌侯的嫡子,要学会肩负责任。爹,我准备好了。”
风吹动城头赤红的军旗,猎猎作响。傅伯珩缓缓抬头,眼眶通红,强忍泪意。
那个同他勾肩搭背,到处说要照顾他的李大哥,实际才大他三岁。
变故总来得猝不及防,前日击退敌军时,他们即将全身而退,有支箭突然直直射向傅伯珩。
原以为要命丧于此,却有人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回首,李大哥的眼神夹杂欣慰与悔意,他拼尽全力,只匆匆留下一句给家人的话便撒手人寰,从此化为黄土一抔,魂归天地。
傅伯珩被他最后复杂的眼神击溃,整整两日,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父亲和堂哥忙得不可开交,连睡上半个时辰的机会都没有,他怎敢前去打扰。
他现在不仅永昌侯的小侯爷,更是一名战士。
思及此,傅伯珩缓缓站起身来,撑着蹲麻的腿,步履蹒跚。
“傅伯珩!傅伯珩——”
有人在远处营帐高喊他的名字,并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身影。
“我在这儿!”他举起手回应。
“有你的急信,燕京来的。”那人奔至他身前,气喘吁吁,“还有个包裹,里头装了点东西,拿好啊。”
傅伯珩接下信,一怔,忙不迭拆开信封,在看到第一行字时,热泪盈眶。
【见字如见面:
傅伯珩,我是裴姐姐。】
裴筠庭终究没忍住,托人送来这封满含担忧的信件,字里行间都告诫他照顾好自己,量力而行。
怀中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即便没打开,他也能猜出里面是什么。如同久旱逢霖般,傅伯珩双手颤抖地读下去。
他的裴姐姐,果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仿佛预料到他会被某些事绊住脚步,沮丧迷茫,裴筠庭隐晦地提点了几句,又怕他受挫,在信的末尾题道:
【待到秋来九月,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落日余晖洒在身上,少年抱着信纸,抵于额间,泣不成声。
第九十八章 纯妃之死
自打从养心殿回宫后,纯妃便一直心神不宁。
女人的直觉向来是最准的,于是即刻着人去查探,近两日都有曾去过养心殿面圣。
最终,除燕怀瑾和朝中各个大臣外,唯有皇后到过养心殿,统共去了两次。
莫非是皇后同他说了什么?
要知道,自那次帝后争吵后,即便和好,她也再未主动前去养心殿,哪怕一次。
联想皇后告诫她的那番话,纯妃相信,只要她再多露出几分马脚,待时机成熟,仁安帝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母子灭口,韩逋亦无法幸免。
怀疑的种子在心底逐渐发酵,她在房中来回踱步,越往深处思索仁安帝的话,越觉得不对。
刀尖悬在头上,仅差咫尺。纯妃整个人绷直,坐立不安,愈发觉得皇后的嫌疑最大。
阖宫谁人不知她俩八字不合,见了面便明里暗里的挤兑彼此。
纯妃唤来心腹,草草书了封信,交代秘密送至韩逋手上,自己则马不停蹄冲到坤宁宫要求面见皇后。
除去每日晨时请安,这位实乃稀客,故坤宁宫的宫女们被吓了一大跳,颇有几分无措。
纯妃盛气凌人,怒气冲冲,甫一见着皇后,便迫不及待地质问:“你在养心殿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皇后威仪不改,横眉冷对的模样简直和燕怀瑾如出一辙:“你如何断定是我?”
“咱也别拐弯抹角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卫婉鸢何时这么磨叽了。”
“大胆!竟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婧姑姑本就不喜纯妃,闻言更是怒斥其猖狂。
“无妨,随她去。”她抬手示意宫人们退下,待殿中只剩两人,她才不温不火道,“本宫的确见了圣上,也曾提及有关你的事,但并无半分针对你的意思,告密更是无稽之谈——他本就知晓所有秘辛。”
纯妃尚存侥幸的心重重一坠:“你说他……什么都知道?”
“是,所有。”皇后睨一眼因不堪重负而倒退几步的纯妃,“他今日同你说了何事?”
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她强撑清醒地将在养心殿内的种种细节复述。
“原来如此。”皇后眸光平静如水,轻描淡写道,“与他朝夕共处这么多年,还摸不透他的心思么?你想得没错,他的确动了杀心。无论你知或不知,终究逃不过。无需问我,难道还得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圣上的凉薄吗?”
纯妃强颜欢笑。
她当然明白如今自己已无路可逃,这天下都是他的,就算藏到天涯海角,苟且偷生又如何?一来此非她行事作风,二来韩逋和燕怀泽、燕昭情的命比她的重要得多。
最好的法子,便是以她的命,换韩逋与一双儿女的性命。
一败涂地的人生,该是时候结束了。
皇后冷眼旁观纯妃几番变化的表情,难得对她此刻心境感同身受。
她是个聪明人,明白该怎么做。
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曾经的宿敌即将迎来生命尽头,她却半点未觉欢喜,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
旧时的专宠和情爱,以及那般盛大热烈的偏爱皆作得假,对纯妃如此,何况旁人?
只见她踉跄几步,反应过来昔日种种,并非她一手掌控,反倒像跳梁小丑一般滑稽,在早被看穿的戏台上演着唯她自己活在想象中的故事。
恐怕那人连她来找皇后对峙都预料到了吧,这世间有什么是没有包揽在他棋局内的呢?
纯妃双目猩红,仰头大笑两声,恨道:“君恩,不过如是。”
“我未爱过他,更不会为此难过。该被可怜的人是你啊,皇后娘娘。”她眼神无比讽刺,愈是绝望,便愈要用言语包裹自己,“你和他青梅竹马、相伴多年,什么甜言蜜语,什么山盟海誓没听过?到最后,他也不过全说给我这样的人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