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日凯旋,你可愿做我燕怀瑾唯一的妻?我以性命起誓,此生决计不会再有旁的姑娘。”
“哪有人……这种时候求亲的。”
看似抱怨的语气,实则满含愉悦与纵容,实际心中的壁垒正层层塌陷。
燕怀瑾亦然。
此后远在烽火连天的边关,每个魂牵梦萦的夜晚,他都会回想起离别前缱绻温存的这一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自是回味无穷。
欢愉过后,少年食髓知味,念在明日尚有要事的份上,勉强放过她一马。
左右睡不着,燕怀瑾披着外衣,端详她屋内的陈设。
裴筠庭的书房有她亲手摘抄的一众书籍,墙上挂着两把气势凛然地剑。一把是过生辰时燕怀瑾赠的,另一把是裴照安的旧刃,被她软磨硬泡要了过来;书案上常年铺着宣纸,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她向来不缺。对面墙上印有几滴抹不去的墨迹,远看倒莫名生出几分意境;圆桌及一旁的柜子上,摆着许多价值不菲的茶具,大都是家人赠予的、太傅府送来的、皇后赏赐的,抑或是燕怀瑾送的。
其实这些他早已熟记于心,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眼下却唯恐遗忘。
“唉——”
相见时难别亦难,但愿所有事情尽早尘埃落定,好让他能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
……
大雪落了整整一夜,仿佛也在为将帅们送行。
五更时,燕怀瑾起身去了趟养心殿,最后交代些事情。末了,仁安帝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老三,朕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一切。可若出现危及生命的事情,一定先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与父亲平视,勾出一抹笑,端的是自信张扬:“儿臣明白,父皇放心,我牵挂的人还在这世上,我又怎会独自离开。”
仁安帝失笑摇头:“你小子……”
“儿臣不在宫中的日子,父皇要多留心照顾母后,别让她多想。”
“嗯,朕晓得了。”
燕怀瑾在门槛前停下脚步,缓缓作揖:“儿臣告退。”
城门下,有一人长身孑立,身披大氅,目光远远迎着燕怀瑾和裴照安打马而来,待几人走近后才拱手道:“三殿下,侯爷。”
少年勒马,似笑非笑:“哟,靖国公,没想到我对你如此重要,让你不惜冒着大雪前来送别。”
温璟煦闻言,“嘁”了声:“这种时候就别贫嘴了。”
裴照安到另一侧交代两个儿子行军事宜,燕怀瑾收敛眉目:“温璟煦,说真的,此去归期不定,裴绾绾和周思年还得靠你替我照拂一二。如有要事,可入宫去联络我留下的心腹;碰见什么不明白的,问裴绾绾就行,我的事她没几件不知道的。”
“思虑得还挺周全。”
“那是自然。”
温璟煦意味深长地笑笑。
他们这些人,因为常年游走在朝堂高处,难免沾染世故,行事作风成熟老练,容易使人忽略年纪,实则也不过是十八九岁,意气风发、胸怀大志的少年郎。
“燕怀瑾!”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少年手握缰绳,坐在马背上,穿着一身暗紫绣云纹金边的锦衣,任由霜雪洒落满头,吻过眉睫,满心满眼看着他的小青梅踏下马车。
直至她走到跟前,同一旁父亲长兄拥抱惜别后,燕怀瑾才后知后觉地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将人扯入怀中,力气之大,似要将人融入血肉。
“就知道你会来。”
裴筠庭靠在他宽厚的怀中瓮声瓮气:“谁说我是来送你的?”
“我说是就是。你一出现,我便明白你多半是为我而来的。”他用脸蹭蹭裴筠庭,“早晨你定在府中和家人叙过话,也哭过一场了,如今将为数不多的时辰给我,不算过分吧?”
她轻哼一声,往他手心塞了样东西:“切记,不可贪胜,不可不胜。”
他忍俊不禁:“好。”
身后裴照安已命副将整军待发,燕怀瑾却倏然在她唇角落下一道浅尝辄止的吻:“裴绾绾,我答应你,无论遇到什么,定会活着回来。我们还要一起过年、一起喝花椒酒、辞旧迎新。”
“倘若我不幸战死沙场,你也千万要珍重……嫁谁都不能嫁我皇兄,否则我死不瞑目!还有,提前给你备了生辰礼,届时去我书房取便是。”
裴长枫驱马前来,调侃道:“绾绾,你俩何时结束?大家都等着呢。”
察觉周遭善意的眼神,裴筠庭一张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两手一推:“赶紧走吧。”
燕怀瑾应声,谁料他刚转过身,便又回来将腰间那块玉佩交到她手上,嘱咐道:“如果有事,就拿着这个,命凌轩去寻我的亲信,大约是个终日戴着面具,不爱说话的怪人。”
彼时她并未放在心上,旁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聚在身上,使人颇不自在:“晓得啦。”
少年这才安心。
路过某人时,他还故意将护身符拿出来在人眼前晃悠,笑嘻嘻道:“这护身符好看吧?裴绾绾特意替我求的。”
温璟煦无语凝噎,偏头望向别处:“你是真的欠。”
燕怀瑾置若罔闻,将护身符收至心口紧贴,上面留还有她的余温。
他会凯旋的。
因为他知道,有人从始至终,都在那个小院等候重逢。
第一百零七章 姑娘
“二小姐,二小姐?”
徐婉窈的声音在耳畔几经辗转,陆时逸也伸出手在她面前来回晃悠,裴筠庭才终于回神。
“抱歉,方才走神了。”
徐婉窈与陆时逸对视一眼:“二小姐这是挂念侯爷和三殿下?”
“……是。”她犹豫一瞬,最终承认。
人非草木,更何况她这般心有牵挂的人。
裴筠庭眺望远方衔枝的飞鸟,暗自推测行军路线。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勘。
路途艰险,长征漫漫,故人定要平安归来。
目送大军出城后,裴筠庭重整心情,又马不停蹄地前去寻徐婉窈等人,一同前往燕京城郊的某座村落亲自招收学生。
放在往日,她定会趁机试探陆时逸,然而今日她脑中不是出征的家人,便是燕怀瑾,手指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玉佩。
反倒是向来不喜在外人面前多话的陆时逸欲言又止,可瞥见裴筠庭失神的表情后,又临时打消念头。
徐婉窈倒没顾得上旁的,一路上,市集热闹的叫卖,随风舞动的幡布,甚至柳絮般的小雪,全然与平日不同,她瞧什么都新鲜,眼神从未离过窗外。
若非运气好,遇见裴筠庭,眼下她决计没有机会感受此番人间烟火。可徐婉窈始终无法料到,自己此生最为敬佩的人,竟是位比她还小两岁的世家嫡小姐。
鬼使神差间,她问出心中疑虑:“二小姐,咱们书院除只招收女子外,还有什么能打动她们的条件吗?”
陆时逸亦转向她,目光探究。
顶着两人殷切的视线,裴筠庭莞然:“世人皆知翰林、丽正等书院肯招收女弟子,却未知她们的学杂费,比男子还要多出一倍不止。”
徐婉窈颇为讶异。
徐父当年乃是探花郎,策论学识皆为上乘,手把手教导女儿自不在话下,故她并无此等烦忧。陆时逸身为男子,更体会不到其中差异。
裴筠庭是皇后亲自指进翰林院的人,外祖乃桃李遍布的林太傅,出身高门大户,言情书网。以她的身份地位,根本无需操心这事,却曾数次深思——凭什么女子想读书,就要遭受举步维艰、行路崎岖的困境,而男子生来就被寄予读圣贤书,发扬门楣的厚望?
男子的极大幸运在于,他无论在成年还是儿时,都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但这是条最可靠的道路;女子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过晚,她的力量早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倘若未来燕怀瑾成为一方君主,那她也希望,这些姑娘之中的一些人,能够鞠躬尽瘁,在朝堂站住脚的同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天地文化,包罗万象,星月注定无法蒙尘。
……
马车领着一队护卫在村口停下,裴筠庭不便露面,早在下车前便戴上帷帽。
护卫皆是燕怀瑾的亲卫,由凌轩亲自点过来的,而他的主要职责就是保护裴筠庭。燕怀瑾离开前甚至特地嘱咐,但凡裴筠庭踏出镇安侯府的门,都要机警一些,牢牢守在她身侧。
陆时逸同徐婉窈一块张罗,很快便有人好奇地聚集起来。
“阅微堂,仅收女学生,学杂费每年共——四两银子?!”那青年模样的男子是个识字的,读罢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四俩银子,都不够那些官员塞牙缝,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愣头青?
然而那位头戴帷帽,端坐上首的曼妙女子斩钉截铁道:“没错,一切如你所见。不仅如此,成绩拔得头筹者还有奖钱拿。倘若学成之后留任书院,还会再减免学杂费,发放工钱。”
听她这么说,当真有人跃跃欲试:“此话当真?莫非是来骗钱的吧?”
“有官府开具的印证,做不得假。如有半句虚言,我自当五雷轰顶。”
陆时逸挑眉,默默腹诽的同时抬头望向晴空。
话虽如此,暂时未有人敢率先上前报名。
裴筠庭泰然自若,一双眼隔着薄纱扫视人群,似乎在等待时机。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有刚做完农活的,亦有刚在河边洗好衣服的,瞧见大伙都在,便也凑过来看热闹。
片刻后,终于有位满脸皱纹的老伯扛着锄头上前:“大人,小女年方十二,我和我老伴一直想让她读书识字,奈何燕京的书院要么不收女子,要么费用昂贵。好在老天有眼,今日命中有数,遇见诸位。四两银子的积蓄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我粗人一个,不识字,还得劳烦贵人替我写下姓名。”
陆时逸友善地朝他笑笑,笔尖蘸墨,写下第一个姓名。
有人开头,也定有人前赴后继,哪怕人数加起来并不多,但还算开了个好头。
徐婉窈忙着介绍,解答疑问;陆时逸负责记录学生的名字,凌轩依旧站在裴筠庭身后,瞧见这一幕,不禁感慨。
殿下身边,当真没有平庸之辈。
世上女子千千万万,她裴筠庭,则是万古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这边招生进行得如火如荼,围观人群中,有几个男子互相交换眼神后,各自分散开来,对着一行人高声议论:“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几个毛头小子妄想改革律法,不自量力。”
“大齐开放男女科举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女的真当上五品官啊。”
“就是,女子读书作甚?女的哪点做得比男子好?文不成武不就,先前朝廷出的那几个女官,依我看八成也是靠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爬上去的吧?”另一个矮胖男子满脸不屑,附和道。
“我猜就是,毕竟女子上学本就无用,既没男子聪慧,还白白浪费父母的血汗钱,以为人人都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姐吗?就算是小姐,读过书不照样也要嫁人生子?”
“哈哈哈哈哈!这话对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若往后女子读书参加科举,大齐离国破便不远咯,我奉劝大伙——”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的剑意破空而来。
“是么?”裴筠庭眸光冷冽,反手抽出凌轩腰间的剑,直指男子的面门,“几位可曾读过书?”
“哼,那是自然!”头一个开口的男子硬着头皮答。
早在最初,实施想法时,她便料到会有此类情况,深知要想完成一件逆流而上的事,就必须接受它所带来的影响。
越是触碰冰雪越会觉得寒冷,想要攀越山陵便会沾染泥泞。
但又有何妨?
心之所向,足以斩断丛生的所有荆棘。
“公子此话,真是要全天下的读书人因你蒙羞!”她语气慷慨激昂,话里话外却充满讽刺之意,“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③男子掌权天下而亡国,凭何怪到女人头上来?先怪红颜祸水,再批天资平庸,除去那些个陈旧说辞,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幼时外祖教导我,众生平等,生死如尘,带不走半片云彩。无论魂魄轻重,皆无高低贵贱之分。我不只要女子上学,更要全天下的姑娘都牢记一个道理——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
第一百零八章 书生
“我不只要女子上学,更要全天下的姑娘都牢记一个道理——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
话音刚落,身后人群中便突然响起掌声,一位儒雅书生模样的男子,连同他身后的友人一并现身,赞叹道:“好!好一个‘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诸位,女子读书的意义,已然在这位姑娘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在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玉冠的布衣书生上前一步,朝前来闹事的几人拱手道:“晚生以为,兄台方才说的话有失偏颇。本人略读过一点书,却一向不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在男人作主宰的社会里,女人是决计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子负。但世上男子,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子身上,在晚生看来,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那位小姐说得倒不错,人无高低贵贱之分,谁说女子就一定比男的差?我泱泱大齐,人才辈出,女子亦不遑多让,若她们都能读上书,兴邦建国,那我大齐必定更为繁荣昌盛!几位兄台不顾一切出面反对,实乃见不得我大齐欣欣向荣,莫非是奸细?”
他身后跟着几位年纪相仿的友人书生,皆为之附和:“就是,我赞同宇文兄的话!再说,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诗来讽刺女子本就大错特错。诸君称自己读过书,上过学,是否确有其事?”
“我等向来自持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何以容不下一群女子?”
“依我看,害怕与女子平起平坐者,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徐婉窈又惊又奇,趁乱走到裴筠庭身后耳语道:“二小姐,他们……”
“静观其变就是,莫怕。”
其实早在书生们出现时,裴筠庭便隐约猜到了几分。
秋闱才结束没多久,不少通过乡试的考生进京准备,继续等待明年春天的会试。
也就是说,站在眼前的,很有可能是名桂榜第一的解元。
昨夜燕京下了初雪,瞧他们的样子,应是相约前来踏雪会诗的,谁知正巧遇上。
领头男子生得鼻偃齿露,经他一说,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到极点,撸起袖子便要动手:“你这儒生,休要在此血口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