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我说的吗?”
“当然信,你不敢推断?”
“不会死。”
听到确切回答,云妙瑛这才长舒口气:“其实你生辰那天,他在你府外站了很久很久,可最终还是没选择打扰。”
“他对你的喜欢或许跟太子殿下比起来相差甚远,但他也同样在漫长的光阴里,倾尽温柔爱了你多年。哪怕因你受伤,他放手的同时,亦希望你幸福。”
裴筠庭歪头端详她的神色,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犹记传闻中,你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云妙瑛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未经思考,都说了些什么,掩饰地咳道:“我、我没有为了他……是因纯妃生前曾对我说过一段话,直至她走后我才品出几分真正的意味,遂对齐王产生同情罢了。”
“她说什么?”
“她说,‘真羡慕你啊,能看宫外的万千世界,有人陪你看花红柳绿,而非我这般,每日看着这晃眼的红墙绿瓦,孤独一生,最爱的人却不能在身旁。’”
此话不假,也许当时纯妃生出了几分共鸣,云妙瑛在她眼中,是同自己一样,被迫进入像棺材一样的洞房,像坟墓一样的婚姻的女子。
“云妙瑛,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牺牲品,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去爱你所爱,想你所想罢。”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四目相对,她眼中写满心虚,以为裴筠庭知道了什么,忙解释道:“姑苏是我的家,云氏许氏被抄,我姐姐定不好过,得赶紧回去。反正都要回去的,带上他又有何妨,好歹也是有过婚约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若你们彼此愿意,没有婚约亦可成亲。”
“他?谁乐意啊。”
这口是心非的劲和自己倒有得一拼。裴筠庭无奈地笑笑。
“我不过是觉得,世上的姑娘理应知晓,姑苏以外,燕京以外,尚有许多广袤无边的世界。婚姻并非女人的终点,为自己而活,未尝不可。”
“云妙瑛,此去漫途,有缘再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满庭芳
江公公呈上的碧汤氤氲着热气,缭绕一圈升腾的白雾,犹如棋局上的黑白子,深沉模糊,瞧不清茶底。
“老三,坐。”
休沐的最后一日,尚在与裴筠庭温存的燕怀瑾被匆忙召至养心殿。
“朕唤你独自前来,是想将思量甚久的事情告知予你。”
面对父亲肃穆的神色,他直觉此事关系重大。
“父皇但说无妨。”
“昔年你母亲初入王府时,朕的处境尚如履薄冰。母妃自戕,朕由先帝做主,过继至如今太后膝下,皇兄们对龙椅虎视眈眈……唯她算作告慰。年少凌云壮志,但朕许诺她的事情终究食了言,施以借口肆意践踏她千疮百孔的心,是朕之过。”
千帆过尽,他才在儿子身上悟出,原来剑谱的最后一页,是学会天下无双的剑法以后,还要紧握当初陪你练剑那人的手。
天之骄子的低头反思,让人难分好坏。
为时已晚的补救,当真还能否破镜重圆吗?
“老三,你成长至如今的模样,朕很满意,也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你。旁的话无需赘述,唯有一点需铭记——来日方长,莫问前程。”他盖上茶盏,“你皇兄……就按之前我吩咐的去做罢。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
生前身后名,便交由后人定夺。
“朕已说服你母亲,传位后,边云游四海边寻医治病。弥补遗憾,择日启程。”
燕怀瑾不知自己应作何感想,昔年长辈们的爱恨情仇,他未知全貌,仅从只言片语中窥见过母亲的苦痛挣扎。
然而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既他们愿意放下前尘往事,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便是好事。
“那儿臣,便预祝母亲与父皇此行得偿所愿。”
……
嘉瑞三十九年末,太子燕怀瑾正式即位,改元盛祈。册太子妃裴氏为皇后,后宫唯此一人。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三日。
齐王燕怀泽,谋反按律当诛,然其虽误入歧途,却懂得迷途知返,并将功补过,景安帝特赦,封地姑苏,择日前往,此生无召不得入京。
众人皆叹新帝不计前嫌,重情重义。
盛祈第一年春,新政颁布,鼓励女子上学读书,考取功名。
没想到会引起民间许多人的拥护:“女子若受教育,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妇道既昌,千室良善,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而阅微堂里即将首批结业的女学生们,正跃跃欲试,约定着一较高下。
裴筠庭身着男装,倚靠门边,遥望她们言笑晏晏的模样,无不感慨。
有风呢喃,吹来阵阵柳絮般的雪花。
“公子,时辰已到,那边派人来催了数次,该回去了。”
她颔首,嘴角稍挂无奈。
燕怀瑾这粘人劲什么时候是个头。
乱琼碎玉在空中纷扬,长阶覆雪,抬头,就见有人身着玉服,同雪景融为一体。
他唇边伤口未愈,却仍尽力扯起它:“阿裴,别来无恙。”
仅此一瞬,恍若隔世。
仿佛一切还未结束,他仍是晔兮如华,温润谦和的齐王。
“殿下此行,是预备要与云姑娘同回姑苏去了?”
“是。”他低垂的眉睫泛白,凝望拾级而上,来到自己跟前的裴筠庭,“阿裴,江南景色如何?”
“甚好。”她回道,“姑苏很好,人亦然。”
一语双关。
燕怀泽心中胀满酸涩,如同咬了口未成熟的果子,泪意排山倒海。
你的一生从来都是大宴四方宾客,摆狼藉满桌,好不快活,似穿云点水的舟,偶尔路过某一条江河。
或许走过你曾经的路,听檐下雨落在某块你轻盈踏过的石板上时,我才能算靠近你。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神情悲戚,看上去要哭了,卑微地恳求道:“阿裴,我能……再抱抱你吗?”
裴筠庭犹豫片刻,终究点了头。
这大抵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拥抱。
然而他仅仅只是疏离地虚揽了一下,便毅然转身告别。
那年大雪纷飞,我初次见你,就心生好感。
怎料现今我既失去所有,也再无法得到你。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只有他能给你,而我所能付出的,唯有宣之于口,潜藏于心的喜欢。
仅此而已罢了。
少年总以为生死在一瞬间,好似是天地间最容易的事情,但生死似乎就能决定那点微不足道的故事。
历经岁月洗礼之后,才发现生死大事,从来是世界上最难决断与无力的事情。
随马蹄声渐起,将失去的魂魄与神思拉回,伴人离去。
“阿裴,再见。”
道歉漾开,散落风中,没能再绕回耳畔。
人生如宴,有千万人赴之,亦有千万人散之。
尘埃落定,各自别离。
……
知悉燕怀泽临行,裴筠庭特意前去“送别”,哪怕明白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燕怀瑾仍旧觉着心里堵得慌。
在养心殿提及此事,裴筠庭听着他那酸溜溜的语气,不由侧头,仔细打量燕怀瑾的神色:“醋了?”
“我怎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他嗤笑道,“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
裴筠庭定定看他半晌,一字未信:“你最好不是。”
语毕,丝毫没有哄哄他的打算,转身预备离开。
燕怀瑾见状,气得往前追了两步:“裴绾绾,你给我回来!”
因燕怀泽一事冷战又和好后,裴筠庭答应来接燕怀瑾下朝。
甫一关上门,他便率先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面色不佳。
“又是哪位老臣将你气成这样?”
燕怀瑾眉头紧锁:“我总算明白,父皇他为何总抱怨这群臣子多管闲事了。一个个连自家后院都理不清,反倒来管我。”
裴筠庭大概懂得他所说何事,寒雪霁色,抬手拂去他肩身的银尘:“左右逞口舌之快并无意义,你根基未稳,少同他们辩驳即可。”
燕怀瑾满不在乎,拉过她的手温了温:“那又如何?我就是要天下所有人知道,燕怀瑾非裴筠庭不可,如同鱼儿离不开水,雄鹰翱翔天际,你在身边,我才算得上是活着的。”
“我要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捆在一块,世人说起你,定要想起我。”
“我要鱼和熊掌,皆我所得。”
朔风温柔而凛冽,经久不衰。
裴筠庭望着脚下执手紧挨的两道影子,释然一笑。
……
傍晚她提出想看御花园的朱砂梅,燕怀瑾便欣然答应,步行前往。
他们大大方方地牵着手,毫不掩饰对彼此的情谊。
是以阖宫皆对帝后鹣鲽情深一事深有体会。
此事更已成为民间趣闻,自燕京起,此后逐渐影响至整个大齐,一夫一妻制蔚然成风,殉情私奔者日趋减少。男子亦可为妻描眉,梳洗妆发;女子亦可站上朝堂,谈论天下,读书习字。
恰巧前来禀报消息的展元望着二人的背影,识趣的没有打扰。
展昭亦同他并肩而立,感慨道:“真好。”
“是啊,真好。”
脚下的雪莫约有一尺厚,故他们走得极为缓慢。
途径崇楼,裴筠庭脚步稍顿,前后晃了晃燕怀瑾的手,示意他看过去:“可还记得先帝曾命你在此罚站?”
“记得。因我不慎射死了御花园的鸟儿。”他扬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当然,也记得某人顶风作案,‘冒死’来给我送糕点。”
“失策,便宜你了。”
再往前走,便能隐约瞧见演武场的一角,于是这回轮到燕怀瑾追忆:“裴绾绾,你记不记得,当年提剑追着我满宫跑的事?”
裴筠庭微抬下巴,冷哼,用力捏了把他的手:“倒难为圣上还记得。”
他讪笑:“童言无忌,口无遮拦,望皇后大人有大量,莫要追究了,嗯?”
“那你明日陪我出宫罢。”
“作甚?”
“先去国公府看看禧儿,再四处逛逛,瞧瞧有啥好吃的新铺子,一并给思年带去,如何?”
“行。”他替裴筠庭拢好狐裘,“都依你。”
二人携手同行,沿着记忆的路线,忆昔感今。
光阴的长河淹没过往,将所有故事倒回原点后,才发觉从前再如何凶险的惊涛骇浪,在漫长的生命面前,其实也就一片涟漪。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
昔日誓言犹在耳畔,总角之宴,相逢至今。而今洗尽铅华,她的少年郎依旧是少年郎,不作任何更改。
同淋雪,共白头。
所有相遇,此去经年,念念不忘。
所有经历,所有苦难,所有跨过的荆棘,皆在这场大雪中纷纷扬扬地落幕。
御花园里的红梅正傲然盛放,燕怀瑾牵着裴筠庭,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稳稳当当。
一如孩童时期,他们并肩走过的每条路。
番外一 :情不知所起
六岁那年,是记忆中的初见。
其实打一开始,燕怀瑾是不大瞧得上这个羊羔团般的姑娘的,小小一只,不顶用,只消一拳便哭了。
他平日不仅要念书,还得练骑射、习武,若再分出神来看顾她,岂非麻烦至极。
燕怀瑾甚至暗自比画过一阵,两人明明没差几岁,身高却差出一大截。
长得好看有何用,傻乎乎的。
于是三皇子单方面地认为自己与她合不来。
奈何她三天两头的进宫,有时是跟着镇安侯夫人,有时是被母亲召进宫,往后甚至得了块腰牌,可凭此自由出入宫中,这是多少皇亲国戚都没有的殊荣。若说这里头没有父皇的默许,他是不信的。
燕怀瑾不解,曾隐晦地向母亲询问过缘由,却听她道:“绾绾聪慧可爱,招人喜欢,吾儿不如试着发现她的好处。”
过几日裴筠庭来找他,仍是同从前一般做他的跟屁虫。燕怀瑾偷看了她一整日,最后发现母亲所言不假。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可爱?
皇后将她托付给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燕怀瑾后,皇宫上下都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跟在三皇子身后跑。
只是每回三皇子的表情都不甚好看,今日不耐,明日视而不见。却无人知晓,面冷心热的三皇子早在心中暗自接受了这个镇安侯府的二小姐,对她有意无意地上起心来。
实际确实无人摸透三皇子的想法,故而承乾殿的下人,大都有些瞧不起裴筠庭,认为她“小小年纪便趋炎附势,狐媚惑主”,又见三皇子平日对她神色淡淡,没少给裴筠庭脸色看。
裴筠庭不过四岁,哪知人心险恶,见这个被人尊称为三殿下的哥哥生的好看,便乖乖做了他的跟屁虫,对他最开始的冷漠一无所知,也不曾察觉他愈发地纵容。
燕怀瑾嘴上不喜,相处久了,便逐渐习惯裴筠庭的存在,去哪都要带着她,不时瞥一眼她的身影才安心。
仗着这几分纵容,裴筠庭在他面前日益放逐。
某日她照例拿着腰牌入宫,往承乾殿去。
询问过展昭,得知燕怀瑾才被圣上唤去检查功课,眼下不在殿内,便懂事地坐在一旁等宫女端糕点上来——往日燕怀瑾在殿中温习功课或处理事务时,两人就是如此,各干各的,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然而今日不同。
裴筠庭自太傅府回来,喝了一肚子茶,半点实的都无,加之承乾殿的吃食都是小厨房挖空心思做的,味道甚好,她便想着来蹭些点心吃。
不料宫女去了许久都不见回,她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唤展昭来问过一趟,才终于等到那姗姗来迟的宫女,和她手上端的点心。
年纪不大,涉世未深的裴筠庭并未责备宫女,满眼只装得下甜香扑鼻的点心。
然,才拾起一块,她便察觉不对——那盘中蠕动的,不正是只肥大的毛毛虫吗?
余光中,宫女微低着头,嘴角的笑意却显露无余。
但下一秒,她的笑堪堪僵在嘴角。
只见裴筠庭不慌不忙,见到这般可怖的大虫子都面无表情,拿出帕子一捏,竟直接将毛毛虫抓了起来,还善解人意地用帕子包裹住,递给她:“丢掉吧。”随后又补道,“点心也换新的上来。”
宫女心想,此事发展不对啊,按理说,她不该被虫子吓得屁滚尿流,匍匐在地求自己救她吗?
何以眼下如此风平浪静?你还算是个垂髫小姑娘吗!
宫女惊疑不定间,展昭入殿来:“裴二小姐,主子这会在回来的路上,您且再候上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