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往日,裴筠庭早该抱着双臂讽刺他演技拙劣,然后与他舌战三百回合。
可现下她只缄默不语,坐在秋千上闷闷不乐。
燕怀瑾在她不远处的石椅坐下,用生硬的措辞语调安慰道:“傻子,这有何难过,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彼时裴筠庭郁郁寡欢,根本无心去留意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强忍心中的不快与醋意,明明自己也很难过。而她不识好歹,却只一味呛道:“你走开,我不要和你说话。”
“那……我带你去窄巷吃王婆婆家的馅饼?”他又缓和几分语气。
馋嘴猫小筠庭想起自己确实有好些日子没吃上王婆婆家皮薄馅多的肉饼了,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拒绝:“我没胃口。”
一番下来,燕怀瑾好不容易软和的表情,瞬间又恢复成严肃的模样:“裴绾绾,你何故为别的小郎君如此折磨自己?”
“你懂什么?”
“我不懂?”他神色认真,墨染的眼睛黑亮,摄人心魄,“大不了没人要你,我娶你便是。”
过后她并没有当真,殊不知那是少年毫不掩饰的赤忱与真挚愿望。
穷尽此生,未曾变过。
……
再说燕怀瑾十五那年,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裴筠庭半夜似有所感的醒来,打了个寒战,在模糊光照下窥见她床前映出的人影,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当即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竖起,随后发现那人是燕怀瑾。
燕怀瑾自己也吓得不轻。
他身边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认为,杀人,是他作为皇子成长路上必不可少的一步。无人在意他真正的想法,无人相信他的身不由己,无人知道他刀尖颤抖,无人知道……他也会害怕。
除了裴筠庭。
所以他会下意识躲到这来,试图寻求安慰和片刻安宁。
可直到站在她房前,看着没有半点烛光透出的轩窗,才后知后觉这个时辰她早该歇下。
头顶月光冷如霜,燕怀瑾长出一口浊气,用尽毕生之力来保持理智,指尖仍在颤抖。
他眉目间戾气未消,最终还是没勇气推开那扇门,甚至未惊动守夜的轶儿,转了个身,半倚在她窗边。
即便一墙之隔,也能让他狂跳不止,近乎失控的心脏逐渐平缓。
他倚在墙边慢慢滑落,脑中想了许多事。
他想起那年他下定决心好好习武,立誓不再让身边的人受伤害;想起自己答应了小青梅,要带她游历四海;想起母亲孤寂的背影,想起他肩上担着的使命,想起他被寄予的厚望……
手脚不听使唤,燕怀瑾撬开窗,清醒过来时,早已在她床边坐了许久。
云深雾重,夜里的凉风透过那扇窗,徐徐吹过他发间,也将裴筠庭从熟睡中惊醒。
将收未收的手戛然而止,停滞于无声的悲哀,与那缕清风一样,仅片刻窥见,便是沉顿万千。
她惊魂未定,不确定地唤他姓名:“燕怀瑾?”
“……嗯。”他低声应道。
裴筠庭裹着被子坐起来,房内昏暗,唯有鼻尖血腥味渐浓:“你……怎么了?大半夜坐在这,怪吓人的。”
她掀开帘子,借皎洁月光将他仔细瞧了一番,待触及那双眼,不由一颤。
看他满脸血污,再结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裴筠庭莫约猜到事情原委。她大概是最明白他此刻心情,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燕怀瑾那样骄傲,却在此时避开她的目光,心中暗暗鄙夷自己,厌恶自己,也害怕裴筠庭因他这副模样心生厌恶。
届时他该如何是好?
然而裴筠庭没有避开,她神色如常,毫不嫌弃地用那双干净的手,轻轻抹去他脸上未干透的血迹,并成功让那双眼中肆虐的情绪柔和下来。安慰的话在唇边转圜斟酌,最终只轻叹道:“莫怕,我在这。”
“我杀人了。”他望着那双盈如秋水的脸,心中荒凉,自嘲地一扯嘴角,“即使他害人无数,是该死的,可我……”
裴筠庭未答,点燃床边红木架上的蜡烛,随后回身握住他微凉的手,一拉——燕怀瑾便乖顺地将头埋在她腰间。
“我知你非多愁善感之人,因此事受惊不小,眼下让你淡忘,太过敷衍,也太过残忍。”她不介意他一身血污,也不害怕他手握人命,就如她私下从不因他是三皇子而敬畏一样,温柔地抚顺他一头墨发:“若不除去此人,就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枉死在他手下。天命不会怪你,我们谁都不会,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惶恐,牢记今日种种,来年扶摇直上,一览众山小,豁然开朗,便知这不过是你人生路上积累的一块石头。你只要知道,手握之剑不欺弱小,只斩万恶。任星云变换,日月更替,此心不变,足矣。”
燕怀瑾的手环住她,瓮声道:“那你呢?”他抬起头,额间发丝凌乱,脆弱得不堪一击:“你不怕吗?”
裴筠庭感受到身后被他攥紧的衣角,嫣然一笑:“反正你的剑,永远不会朝向我,对吗?”
对。
他在心底回应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喟叹一声,无比庆幸有裴筠庭在他身边,轻巧的开解他,令他不至于郁结于心,走火入魔。
感谢上天垂怜,使我长伴她身旁。
裴筠庭不知他在想什么,一双桃花眼盈满清辉:“睡吧,明日醒来,带你去吃王婆婆的酥肉饼,最大的那种。”
“好。”他应声,伏在她身旁:“睡吧。”
今夜的风和月一样清冷,他狼狈不堪,寻求一隅安稳。幸而明日睁眼,还有她在。
番外三:吾非良人(上)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寒风张牙舞爪地朝面中袭来,身前带路的太监被冻得瑟瑟发抖,迈出的脚步无不僵硬。
温璟煦脑后的发尾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衣摆纷飞,露出狐裘下一只绣着凤穿牡丹的香囊。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将香囊包裹于掌心。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慢慢重合,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般,顶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凛冽寒风,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跟在谁的身后,安静等待雪落在肩头。放在往日,这样冷的天气,百姓都不愿出门,不愿被那寒气包围,皆于家中和亲友齐聚一堂。
可他再也没有家了。
疾风狂啸而来,他面无表情,拢了拢衣服,身子是暖和的,心却是冷的,仿佛冷风真真实实地扎进血肉。
他讨厌冬天。
……
“世子!你快走!走!”刘伯撕心裂肺地喊声响彻天际,他不断将温璟煦往前推,即使遍体鳞伤,也希望他能逃得越远越好。
彼时温璟煦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本应继续在父母亲人的疼爱中长大,长大后承袭公爵之位,再不济降了爵,此生也当不愁吃穿。
然而一切美好都在这个隆冬的夜晚,由一群不速之客终结。
他们蒙着面,有备而来,很快占领国公府的各个角落。他们身材高大,拎起他和妹妹简直轻而易举,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们,抽出剑奋力试图砍倒歹徒,但不过杯水车薪,最终插翅难飞。
母亲在他和妹妹眼前,被凶徒亲手刺穿,温璟煦从不知道,母亲的血那样红,那样多,一直蔓延到他和妹妹脚下,直至他的足袜浸湿。
父亲生死未卜,仆人东逃西窜,性命堪忧之际,无人在意昔日的主子是死是活。温璟煦将妹妹护在怀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点脱困的法子。
他从不信鬼神,不信神迹之说,眼下却无比期盼,神也好,鬼也罢,若能救下父母亲人,将他拉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所谓。
可所有祈祷皆无济于事,他拼死挣扎,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倒在锋利的刀刃下。
“娘!!阿淳!!”
那一刻他明白,即便他再恨,再如何反抗,也救不回她们的命了。
是他太弱小,没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弱者永远只有默默哭泣,坐以待毙这一条路。
利刃即将刺破胸口时,温璟煦想,这样也挺好,这样也不错,至少没有独留他一人苟活,失去爹娘和妹妹的日子,要他如何一人活下去。
然而老天总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刀尖于他胸前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厨房的刘伯和张哥,凭着蛮力一路杀到这儿,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他。
温璟煦呆坐在原地,眼神空洞,泪水夺眶而出。
劫后余生,他没有半分庆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张哥浑身是血,还喘着粗气,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将他背起:“来不及了世子,老爷吩咐我们护夫人与少爷等出府,没想到只剩下……”
温璟煦还是没说话,像一个失去魂魄的玩偶,静静趴在他肩上,脸颊泪痕清晰可见。
刘伯满眼不忍,拿起架上的披风盖在温璟煦身上,瞬间,温暖重新包裹住他。又替他戴好帽子后二人对视一眼,又拾起斧头与柴刀:“张哥,一会儿我打头,你护着世子,从偏门出去。”
“明白。”
确认披风将温璟煦从头到脚遮盖后,两人没有再废话,推开门,不要命地护着他逃走。温璟煦紧紧抱住张哥的脖子,不敢抬头,也不敢直面昔日欢声笑语的国公府,已于一夜之间变为血流成河的地狱这个事实。
几人逃走的动作太明显,很快引起了歹徒的注意,领着其他人追了上来。
眼看国公府最后的血脉也要葬送于此,刘伯与张哥在看出彼此赴死的决心后相视一笑,刘伯跑得气喘吁吁,仍不敢掉以轻心:“老张,你听着,继续往前,莫约半条街,去镇安侯府门前求救!公爷与侯爷交情不错,那裴侯爷也是位至情至性之人……听闻国公府有难,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你带着世子去,不要回头!”
刘伯重重喘了口粗气,最后看他们一眼,就要转身停下。
可手臂却突然被人拉住,他低头,望着那只纤细的手,耳边传来温璟煦带着哭腔的颤声:“刘伯……你不要走,你不要死。”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死。
刘伯从前乡野出身,大字不识,为在燕京混口饭吃,没日没夜地给人做苦力,但依旧吃不饱穿不暖。
直到某日,他给身子不适的兄弟顶工,碰上一位贵人。据说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靖国公爷后,刘伯不屑一顾,他以为这些达官贵人,钱多,事儿也多,从头到脚都娇贵得很。可当日一见才知,靖国公爷身长八尺,羽扇纶巾,儒雅端正,即便对他一个打杂的伙计也客客气气。
他一介粗人,见这位国公爷生得俊美,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他不仅没生气,还朝着自己颔首一笑。
没过多久,一位自称是国公府管家的人找上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到国公府的厨房去工作。
他不解,询问管家为何,管家摇摇头,说:“公爷觉着你人不错,瞧着也老实,恰逢小世子出生,厨房缺人手,便差我来问问你。”
刘伯欣然应允。
一晃十年,他在国公府的日子,无一不是开心的。在这里,他不必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也不必担心老板克扣工钱,更有主子愿意信任他,还交到了不少兄弟。
原以为他此生都能侍奉国公爷一家,报答当年的恩情。
为何好人总是不得善终?
他无从知晓答案,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世子葬身于歹徒的刀下。只要小世子还活着,终有一日,国公府上下数百条性命,会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世子,你快走。”刘伯将他与张哥往前推:“你要为父亲母亲报仇,要为国公府报仇!”
……
“娘!!”
又一次,他在噩梦中惊醒。
额间满是冷汗,就连衣裳也被浸湿。他捂着自己的脖子,青筋凸起,呼吸急促,仿佛下一瞬就要窒息。
灭门那夜所目睹的一切,好似一场梦魇,压抑得令人窒息。据说父亲的尸首被找到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肉,让人不忍再看,大哥死在父亲身旁,甚至最后,连张哥都为护他而死。
若不是紧要关头,裴照安的出现,或许被他们拼死救出的自己,也会命丧黄泉。
无数次,他眼前不断出现妹妹和母亲被刺穿的画面,殷红无际的血,不绝于耳的惨叫,四处逃窜的人们……绝望环绕着他,死亡就像一把尖刀,无时无刻悬在他头顶上。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耳边忽然传来幽幽叹息,月光洒落身前,微风拂过,有人逆光而来,轻抚他的背部,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方才都是一场梦。”
好温柔,像是迎来了一个美梦,有人在耳边呢喃细语,为他擦拭刚刚做噩梦时流下的汗水,告诉他这一切都已过去,我们都爱你。
温璟煦缓缓睁开眼,她的轮廓在眼前逐渐清晰,鼻尖萦绕她周身令人无比安心的沉香。
“阿瑶姐姐……?”
“是我,璟煦,别怕。”
温璟煦瞬间又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如同神怜悯赐予的,从天而降的礼物。
“阿瑶姐姐。”他垂着眼,低低唤她一声。
裴瑶笙长舒口气,将他拥入怀中,手依旧轻抚着他的背:
“睡吧,我在呢。”
番外四:吾非良人(下)
初遇裴瑶笙,同样是个冬天。
一夜之间,靖国公府的灭门惨案震惊朝野,人人自危,甚至一度引起恐慌。圣上听闻此事后当即震怒,特指派锦衣卫,大理寺与刑部协同调查,却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据说他被裴照安捡回镇安侯府后,整整昏睡了两日,高烧不退,圣上还为此差太医前来医治。太医看后,说他是因受惊过度,又感染风寒才会如此。
谁能料到,曾经风头无双,光风霁月的靖国公,会以如此难以预料而又惨烈的方式身殒。
如今靖国公府只侥幸留下一位小世子,失去血肉至亲的他能否东山再起,仍未可知。曾经的同僚皆避之不及,唯有昔日与靖国公交好的镇安侯,永昌侯,受命调查此案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还有一些受过靖国公恩惠的小官前来吊唁。
不可谓不凄凉,不可谓不唏嘘。
为何偏偏是他们呢?温璟煦从未想明白这个问题。
诚然,在镇安侯府的日子也算不得好过。
裴照安和裴老侯爷商量后,许是觉得将他一个半大孩子重新放回那个血流成河,给他带来噩梦的宅子实在不忍,恰逢他外祖家出了点事,前来处理后事的人又匆匆赶了回去,暂时无法留下照顾年幼的温璟煦,故决定让他在侯府多住一阵,直到宅子渐渐复原,他也逐渐走出心病后,再送温璟煦回去。
这是他自灭门之夜后,头一回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善意。
他心知镇安侯与父亲交情匪浅,二人年轻时曾是谈天说地的好友,见国公府有难,他实在无法袖手旁观。